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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对石球(2)

我想我们不一定要采着满筐的荠菜回去,我们只要向前走,走上赭山,走到山顶,我们坐在山顶的那些岩石上,默默地,轻喘着,也不说一句话。我们尽看山下那条如带的长江,远处画般的山影,烟和树木……但不作兴的春雨,又连绵地下起来了,荠菜终于没有采成,虽然赭山就在屋后不远的地方。

人生渴想的美梦,实现罢,那是增加了追忆时的惆怅;不实现罢,在心上又多了一条创痕。

我们毕竟是无言地又相别了,荠菜没有采,赭山也没有去。

临别那天的黎明,隔了夜的油灯还没有吹灭。我走下楼的时候,姨母已经哭出声来了,走到后门外的一条小巷口,才看见她一个人眼睛通红的伫立在那里,在这种难别难遇的时候,我竟对她说不出一句话来。我走过小桥,还望见她立在原来的地方,我向她远远地招了招手,转过茅屋,便不能再见了。

郊外完全蒙在晨雾里边,河塘,草房,阡陌,一切的树木都不能辨识了,就是那一片赭山,也遮得迷迷糊糊的。

行李车子在前边默默地拉着,我也是默默地跟在后边,因为雾色太浓了,行李车子在二三十步前就不能看见。到了江边,才知道船被雾迟误了,要等到午后一点。

我在一家小茶馆里消遣着。对面就是滚滚的长江,帆船在江面上慢慢移动,有的向东,有的向西。

假如不是有雾,大约此刻已经过了采石矶了。

其实,我现在还在W市呢,我想到姨母和她,她们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才干……她们留我住到清明,说清明到赭山踏青去,但我竟没有答应她们。

赭山虽永远在那里,但什么时候才能去踏青或采荠菜呢?——并且伴着她们!

六两株石榴从丹徒坐小火轮到江北的仙女庙,已经是午后两点钟了。天上拥着灰重重的云,地上开遍了黄的菜花。从田径里经过的时候,闻着一种清的香气,天虽则阴着,但暖风中混着菜花的香气,使人感到春是烂熟了。

换了一个码头,船也换得更小了。舱里有十几个搭客,他们都是说的乡音,但并不给我什么愉快。

十五年未曾回过的故乡,时时在我梦里映现,在我脑幕上留着它的轮廓。可惜我十五年未曾见过的故乡,偏偏我遇见它又在晚间。河沿上是萤萤的灯火,河面上有许多金龙似的灯影浮动。街巷点点的灯火,把老朽了的建筑物照得黑一块白一块的。

下船之后,我便用着全力去追忆那些留在脑幕上的故乡的轮廓和印象。我好像记得:从码头出来,穿过一条小巷,向南走尽一条短街,再转一个弯子便到我们的旧店了。果然是的,我仿佛在梦中旅行着,我真的自己找着了别过十五年的旧店了!我们的旧店,在我眼前更旧了。窗户,门槛,石阶,梁和柱……一切都是土褐的颜色。它们和人一样,禁不住风霜和雨露的摧残,尽完全褪了它们少壮时候的精彩了。

我们的店,幸亏是被姑母家占去了,否则,经了十五年不曾回来的我,谁还认识我是这里的当初的一个幼年主人啊!十五年了,像一瞬似的;又好像隔了一个世纪。

我睡在店后的一间小房里——是当初母亲做饭的厨房改的。我临睡了,我轻轻喊着我的母亲:“今夜还不入梦么?你的孩儿已经一个人找着他的故乡了,并且是你当初辛劳的地方……”

第二天醒后,我望见四壁泥土都已经剥落了,自己好像睡在一个土窖里。我起身了,仔细地寻索我梦中和童年时代的那些伤逝。也许我醒得太早的缘故,四围非常静寂,好像自己在一圈荒冢的当中,前后左右都环绕着无数的幽灵……院里铺的砖地,已经被踏得龟裂而且破碎了,西邻的墙脊,向这边深深地倾斜,好像再经一次暴雨就要塌倒了,南墙荫的花台,倒还有满台的泥土,……那个水缸,已经破裂了的水缸,也好像在露天底下二三十年了!记得我童年时候,它早已在那个原处放了不知多少日子了。

花台旁边有两株石榴,它的根,已经穿过了花台,穿到邻人的院里。树干向北倾斜着,它的枝和叶,高过了我们的屋脊,疏疏的影子遮着半个天井。

姑母说,这两株石榴已经有了年纪,还是她幼年和我父亲同种的。那时还是好玩的孩子,吃过石榴,他埋在地里一个种子,她也学她哥哥埋了一个……岁月过得多么怕人啊,婚的婚了,嫁的嫁了,两株石榴都长过了屋脊。

岁月过得多么怕人啊,父亲生了我们许多兄弟;姑母也有了许多儿女……现在这石榴树,也都渐渐枯老了!有一株已经垂死。

姑母说,当初这两株树,曾结过成担成担的石榴,不但自己家里吃不尽,就是邻居,亲戚也都腻了。

——现在呢?我问。

——盛旺了一时,早已不结实了,你看,那一株已经枯了一半,那一株也没有什么叶子。我呆呆地望着两株石榴,它好像是两个黑魃魃的幽灵塔了,我有点骇怕。

——姑母,那一株是你种的啊?

……姑母也呆望起这两株石榴了,她好像用力地在想,在回忆,在回忆起她五十多年前童年的当时!

唉,我不该问,我后悔了!虽然她没有回答,但我把她引到一个悠长的沉默的回忆里去了!

十五年未归的故乡,在我心里如同隔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有一瞬;姑母,她已经住在这里五十多年了,在她心里,是觉得悠长?还是觉得短促?假使没有我的追问,不会引她回忆,不会引她感到人生也是这样随草木同枯。

我一个人去访我们的旧居——我的生地,但那里已经改建过一次了。我竟走过了那里还不知道。旧居旁边的石桥还在;隔壁豆腐店也还开着,我痴立在桥头,我徘徊在豆腐店的门前:无言地凭吊着我们的旧居——我的生地。

夫子庙前的河水,依然是那样的洁如明镜,河畔依然有许多女人在那里捣衣,洗菜,淘米。但是那些静静的垂杨,好像已经不如我童年时候的依依飘摇了,他们都在隔岸默默无语。

我走到外婆婆家去,那里漆黑的两扇木门也是紧闭着,我还想去看看那里的竹林,姨娘的卧室……但房子早已换了主人。我用力从门隙处窥望,什么也不能映进眼帘了。

高桥,南山寺,城隍庙,松林庵……我又去重访了,还有,在我记忆中留着恐怖的那口大钟,我也再去看了一次。现在我不怕了,我知道它不是飞来的,我相信它也不会再飞走了。传说过飞来时曾随着仙女,飞走后城市就要变成泽国……有时坐在店堂的长凳上,吸一两枝“红锡包”,看看隔了两天的“申报”。街上走来走去的行人,男的还是带着鼻钩,耳环和项圈;女的还小小的脚,安然地坐在独轮小车上被人推着走。

有时,一个人跑上城头,望着噪杂的街市,望着静静的河水,默默的垂柳……又望见了许多屋顶中有我们的店里的老屋,还望见那两株高过屋顶的石榴……梦中也曾垂过口涎的家乡烧饼,并没有吃够,更可惜我离乡的时候,龙头芋和菱角米都还没有上市。

我到广州,倒巧遇了正是荔枝新熟的时节。

七珠江之畔广州市泰安栈的客人名簿里,大约还留着我的姓名籍贯和年龄那么一条记录。在第九十七号房里,我整整住了四十二天。这四十二天里,不但生活的苦痛把我伤毁,就是和蚊虫的作战我也败北了!

一天之内,时常有多少次的暴雨,暴雨过后,毒烈的太阳又仍旧出来了。的确的,异地人到了这里,时时都会感觉他在蒸笼里。蚊子,他不问白天与晚间,仅在屋里嗡嗡地唱着,他也不问这屋里的住客是一个贫血而且没有养分的穷鬼。

人穷了也是常事,但我发觉自己的食量却和穷的程度俱增了。在所谓富贵的人们说,这自然是一种福气;在穷人却是最大的一种不幸!吃了午饭忧虑晚饭,忧虑罢,不久肚子又空了。

侥幸我还能够自己支配自己,午饭两片面包;晚饭是隔壁卖的一碗饺面。因为饺面店去熟了不好意思,所以也时常在栈里叫一个客饭吃。伙计收拾走的,永远是干净的碗,碟与饭桶——它们都是空洞没有一点余剩了。

贫与病,孤独与悲哀,都能给人们不少的启示。有了它,你可以知道人生的表与里;有了它,你可以知道更多一点的生之意义与神秘。

立在九龙碑下,我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庄煌美丽,立在押店柜台前面,我也知道他为什么是那样漆黑,高大了。

坐在汽车里的绅士与淑女,他们只知道路人愈少,车的速率愈增的原理,至于车后的尘土与臭气,他们无须乎有这种经验,也无须乎问的。

客栈前面的海珠公园,倒是留了不少的足迹,那里可以听见铜壶滴漏,那里也可以看着江水的奔腾。聪明的古人和无情江水同逝了,沙基的血迹也早被毒阳曝干。有酒的人们还是在堤上的酒楼饱醉,取乐的人们还是在江心的画舫里欢笑。

汽车上围满了挂盒子炮的卫兵,早巳司空见惯,至于那海军俱乐部的一尊铜炮!就放在堂屋里——是纪念?是壮门面?是助威风?是到必要的时候,就从屋里发炮呢?我真是有点莫名其妙了。

临走的前日,G君曾来找过我一次。

“这次你来,一点也没有招待你,唉,机会又是这么坏!”他似乎感伤般地说,言外又替我惋惜。

“不,我这次并没有抱着什么目的。,’

虽然这般说——他似乎更不过意了。“就是许多名胜地方没有同你去。还有,北门里(?

)的烧乳猪,长堤的饺面,大概你也没有吃过。”

“我只想去看一看黄花岗,可惜已经没有机会了。”

“是呢。”他并没有引我去的意思。

烧乳猪,我不想吃,我也不配吃。他所说的长堤饺面,其实我早已吃过了,并且吃厌’

了。

八归途还记得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那凄凉的雪的旧都;还记得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W市和故乡和许多许多我只住了三两天的地方……。随着我的,永远是一个柳条箱,和一件行李。这箱子里装着的春夏和秋冬,它是我全部的财产。

想起我每逢到了一个地方,我就禁不住的失望;想起我每逢离开一个地方,我心里又充满凄惶。当我每次起程的时候,我就暗自对着我的行装说:

“再随我走一趟罢,不久就得着永远的安息。”

同样的,我又默默地离开广州了。珠江堤上的旅馆、酒楼,大新,先施公司的天台……就渐渐去远了。那正是我生日的前日。

夜分的时刻,船到了香港。半山的灯火,还像星般地闪烁着,远远望见靠近码头的沥青路上,还有一辆两辆的摩托飞驶着。汽笛虽则很嘹亮地鸣着,我想那司机的一定已是睡眼朦胧的了。

海水是深黑了,像一个墨池,黑得可怕。

睡在统舱的我,前后左右都是堆着龌龊的货包,只有身底下一块不满四尺长的钢板,它容着我这个微小不值一个铜钱的生命,海水打着船板,好像有意作出声音来给我听:

“孤独……孤独……孤独孤……”

他响了一夜,我一夜也不曾闭眼。

第二天,替外国人验税的中国同胞,蜂拥地来了。他们把我带的东西,都翻得乱七八糟,最后他拿电简把我的面庞仔细端详了一番,才抓了一把陈皮梅,长扬而去。

船开之后,我想起,有人说过这些行路难的话,我才觉得可怕起来。可是,总算过去了,也真侥幸!

统舱里真是受罪,坐过统舱的人们,恐怕再坐地狱也不怕了。那些茶房先生,的确比学校里的舍监,衙门里的老爷,阴司里的小鬼还厉害。

船上有一位没有买票的搭客,查票的时候,他拿出一套水手衣服说:“我是在××军舰上做事。”

过了汕头,船稍稍有些摇荡了,但我并不觉得怎样;在“军舰”上作事多年的那位,却禁不住呕吐了,他并不觉得自己难为情,我实在要替他脸红了!中国的海军人才不知有多少,像那一位,我可以大胆地自荐我能替代他!

下午船驶进黄浦江到了上海。第二天的清晨,我又被通州轮载出黄浦江,离开上海了。

别了半年的北京。我又重见了。新华门前的石阶缝隙生了无数的青草。红围墙上贴了无数的标语。

我到停放着母亲灵柩的庙里去,灵室里是不堪的凄凉与冷寂,门上爬着一条一条肥满的蜥蝎,壁间结着如麻的蛛网,窗楹上的白纸,早被雨水打黄了,马蜂又啮了无数的洞眼。我抚着她长眠的漆棺,漆棺也是冷冰冰的。

——妈妈,你知道你长途归来的孩子么?他就立在你的面前,他想告诉你无数无数的事情呢灵房背后的一株榆树,四季总是萧萧地响着。

(选自《寄健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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