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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曼青姑娘(3)

没有几天的工夫,哥哥的灵柩,便围在许多花环中移出去了。母亲一直哭送到门外。那是和她永诀的长子,是她倚闾再也不能望到的长子!

那些预先和哥哥订好了一同放洋的朋友们,不久就听说都按着船期走了。

是的,无论怎么样伟大的前程,锦绣的来日,都是要生者去走去行的,但是,哥哥死了,哥哥的一切都休止了!

虽然哥哥才死了十多年,在社会上,有时偶尔听到一两个耳熟的人名——哥哥的朋友,已经觉得是隔世一般了。可是这一两个名字,仿佛对我越发亲切了似的——其实,他们又哪里会知道我是知道他们的呢?

对于终古如斯的“人潮”,打上来,淘下去,升了,沉了,我只是茫茫然的,我并不觉什么悲戚。就是想到早经死去的哥哥,我也不再徒自流泪了。

然而,有时在极微细的感印中,偏偏又抚着那一把悲哀的钥匙了。譬如在阳春时候的甘蔗,在世界的任何处,任何人的口里,恐怕都是最甜的东西,然而每每在我咀嚼过后,我仿佛尝到里面还含着一种酸苦的余味似的。有时候在路上逢着那些活泼泼挂着和哥哥同学校的徽章的青年,或者襟上也是插着一支褐色水笔的人们,我心里便又黯然下去了……触景兴感,原是人的常情,我不再奇怪它。不过我时时被浸在一种悲哀的深渊里,那是我不能得到解脱的——我时时刻刻在期望着我的弟弟能够前进与努力,但结果总是使我感到一种失望的悲哀。

当我悲哀的时候,我并不反悔我那种期望是错误的。不是么,我现在常常想到我的哥哥——也许当时我太年幼罢,他对于我,好像并没有什么希望与期待似的,以致直到现在,我还深深感着一种空幻的,孤独的,漠然的悲哀!

十年来虽然在梦中还时时逢着不死的哥哥,但他从来还不曾为我解去这个悲哀的结扣呢。

四芸姊有些时候,我真想从箧底或箱中翻出那些壮年的日记册子,重新把我和芸姊初恋的史页细纽回味一下;但一想到这里,那暖暖的,绵绵的过往一切,好像已经罩在我的目前了:他仿佛是一个阳春的早晨,朝暾含着白雾,白雾里裹着朝暾……我认识芸姊,正是在八年前的一个春天。我记得初次见着她的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羞红着脸便跑到我自己的房里去了。我从来是一个怕见生人的人,何况那时芸姊又是一个比我长两岁的异性的姑娘呢?然而芸姊并不肯放松我,她随着就从堂屋追到我这边来了。说话,也是她先开口的:

“你为什么要和我这样生疏?我们以后就和姊姊弟弟一样的了。”

我没有说出什么话来,或者因为我受宠若惊,一切都驯服在她的裙下了。

第二次相见的时候,她送了我一个花钱袋——是她自己织的。后来,我不知怎么她才给我缝好了夹袍,又要给我缝绸背心了。有时,她说端节来,其实在端节以前,她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那年的春光,总算把我童心融开了;我开始在我的青春史上印迹,从第一页,第一行,便尽让芸姊占去了。

仅仅地,只有几个月的过隙,芸姊便被迫着出嫁了。虽然在嫁前她是那般地自苦而且慰我,嫁后又是那般地体贴而且慰我,但是,我的青春的史页,从此便空空的没有什么了……她出嫁的那一天,下了一天的倾盆大雨,从早到晚,一刻也没有停止。

在她嫁期以前,我已经说过那天我是不去的,所以醒来听见雨声,自己并不觉得怎样失望。不过,这雨下得过于大了,偏偏逢着芸姊出嫁这一天,好像天是有意玩弄人们,把人们的兴头都打消了。

母亲,弟弟和仆人,不久都冒着雨,接踵地去了,关在家里听雨的,只剩了我一个人。

我心里想着芸姊的家里,这时是怎样的忙乱,怎样的喧杂,一切的声音,是怎样地和这雨声织在一起,……而她,钟爱我的芸姊,外面是怎样地沉默,心里又是怎样地凄惶,而感到一种燃烧似的不安啊!她的母亲不能了解她,她的亲友们更是和她隔阂了;而能够知道她的,她可钟爱的人,不偏偏说了今天不来的……我不断地设想,我又不断地替芸姊难过起来了。我怅惘,我懊悔,我太孩子气了!

近午的时候,秦妈一—我们的女仆,从她们那里匆匆地跑回来了,一直便进了我的屋子,说:

“叫你去呢,她们都请你快快去呢!”

“我不去,我说了不去了。”

“车都给你叫好了,快去罢!”她微笑着等我的回答;我仍然不作声。

“去呢,去呢,”秦妈的声音变得低了。

“芸姑娘说,你不去,她也不上轿。”

我心里真是踌躇起来了,而秦妈依然仰着脸向我笑。她是惟一知道我和芸姊的人。所以我被她笑得更不好意思了。

“你想,也不能让我为难啊——”

我终于被她拽走了。

我到了芸姊的家里,全院的宾友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一直走到芸姊的房里,房里只有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两个人伴着她。

“你看,你的弟弟来了罢!”,我们的母亲,异口同声地说,仿佛都要欢喜得叫出来了。芸姊这时把头轻轻抬了起来,莹莹的一双眸子,把我的全身打量了一遍,又重复把头低下去了。

不久,芸姊的母亲和我的母亲,都先后出去了,把门虚虚地掩着——我不知她们是有意还是无意。

“你到这边来坐呢。”她愿意我坐得靠近她,坐到她的床边去。

我忸怩地如她所愿了。

她穿着一身蜜色的衬衣,扣子也没有扣全。她的头发是蓬散着,脸上有着不少的干了的?目迹。真的,她一点也不像一个将要,不,即要作新娘的人;她更不像是今天全舞台亡的一个喜剧的主人公了。

“弟弟,你应当想开了一点才对呢……”

她几番地这样劝慰我,好像这一句话,要安慰我到终生似的。

我哽咽着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心里仿佛如麻般的零乱,芒刺般的隐痛着。那时,我的确忘却我自己在哪里了,就是房外的人声,窗外的雨声,我也一点感觉不到了。

她说的话,其实正是我应该对她说的;我不知那时我怎么竟那样的麻木,胆怯!我自始至终,差不多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说出口来!

唉,虽不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但也是生米熟饭了!

她的手,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按在我的手上了,当我发觉的时候,我也把我的手反转过来,让手心对着手心,彼此重新地握着,又紧紧地握着。我们虽然都沉默了,但手里的汗液,好像湿津津地透出了我们的心意了——我们那种不能言传的幽怨,苦恼……我不知这样过了多少时刻,她的母亲后来走进房里了。

“姑娘,不早了,该梳妆了。”

随着,又走进一个满头插着红花的中年妇人,那大约就是为芸姊梳妆来的。

她们不断地催妆,我就悄悄地走了。

芸姊,钟爱我的芸姊,毕竟在哭声和雨声中出嫁了……在芸姊的嫁后两个多月,她有一次又同着她的母亲来访问我们来了。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在一起谈话,而芸姊一天都伴着我在一个小书房里。在默默的对坐中,我们心里所感到的那种蕴蓄的压迫,激烈的悖动,仿佛还和她未嫁以前,我们初见的时候一样。

那种压迫与心悖,仍然没有一个机会轻释或泄露,四周的沉默空气,使人窒息而可怕了!

我呆呆地回想着我们的过往,而芸姊,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啜泣起来了……虽然我想立刻投在她的怀抱里让她抚爱我,让我的体温,温暖了她那颗冷寂的心,但是我更局促了,局促得几乎要使我从她面前逃脱出来才好。

真的,一个满怀都像燃烧起来了,一个是四肢仿佛都麻痹而痉挛了……我不知后来是神还是魔的力量,我们的脸会偎在一起了,觉得热灼灼地,我们的眸子对着眸子,仿佛电般地交流着;还有,我的唇吞着她的唇,像一个婴儿吮乳一般地……不要说蜗牛是怯懦无为的,他也会渐渐走到了水草的所在的……芸姊头上的一根翡翠簪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折断了。她怅然地持着碎屑,好像没有着落了似的。

——啊,翡翠成了碎屑了!还能使它完整么?我看:眼前的情景,我也恨不得把自己的身子研成粉末了!

唉,这是运命的摆弄么?这成了我们千古间的一个污点了!

黄昏到了,室内的光线,完全是灰黯的,我们在这幽灵般的氛围里,又重复沉默而拘涩起来,并且我们再也没有勇气互相看一眼了一—啊,那永远不会磨灭的一个羞答答的模样!

也许,我们当时的眼睛都蠓咙了;我们初次饮了一杯人间的醇酒,我们都在爱的海里沉醉了。

晚餐没有吃,她们就走了,我把她们送出大门,声音很低微地说:

“再会了。”

芸姊回过头来,脉脉地望了我一眼。

“你回去罢,等到中秋,我还来呢。”

小巷是静静的,我恨它太短了!芸姊和她母亲的背影,不久就在我的眼底消失了……那消失的不仅只是她们的背影,那半年来的梦般的陶醉的温爱,就从此和我离别了。当着小巷里已经空寂,而我还独自伫立在门外的时候,我那里会想到我青春的辰光,已从此便随着暮色黯淡了下去呢?……那年的中秋,我终于盼到了;但是,浑圆的明月,只让他空空地悬在头顶,我那颗缺陷的心,竟没有钟爱我的人来抚扪了。

一年后一年的长逝了,我和芸姊不觉已经别了八度的中秋。年年的中秋,头顶都是空空地悬着团圆的明月,然而我心的缺陷处没有人来弥缝,所有的余零的青地,也都先后地荒芜了。畴昔,我还由缺陷的罅隙,流出待人不至的流水,让它冰凉地挂在脸上;现在呢,我的一切都枯竭而衰老了!现在我已经走上这辛苦而荆棘的成年路上,我只有凭吊那悄悄地,漫漫地消失了的青春而已。有时,我强为欢笑地想:我怨恨么?不,不,我永远会记忆着,我爱过,我也被爱过;我曾有过青春的时候,我也曾有过一度青春灿烂的时候!

过去的八年中,听说芸姊已经做了几个儿女的母亲。她的家族,听说已经沦散了,她的父母,都是可怜地死在客地……我的心,虽时刻地如焚地惦念着芸姊,但是没有机会重逢了。我恨不能寄在那春天的飞絮,秋天的落叶上面,让它把我带到芸姊的阶前窗下,让我—龟绕着她的身边:即或道不出“平安”,也可以看一看她是否别来无恙。

唉,这都是梦罢!我但愿在芸姊不知道我的地方,我永永地为她祝福罢!

一九三○,八月改作

(原载《文艺月刊》第l卷第3期,1930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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