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独秀园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陈独秀在我心中是个负面的形象。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兴趣和关注,所以,踏访他的故土,寻觅他的旧居,拜谒他的陵园,一直是我的心愿。
还在上海读大学期间,我几乎每年都是乘船往返于上海、九江之间,船一靠安庆,就会不由自主地下船上岸,漫步码头,遥望独秀峰,想到陈独秀。
很快,40多年过去了,却一直无缘专门去拜访,这回单位组织到安徽考察文化产业,我终于在安庆市住了两天,得以拜谒独秀园。
正值隆冬季节,气温低,但入冬以来南昌就没下过雪,前天下午抵安庆,昨天一天也都晴好,今天要去独秀园了,天色阴沉沉的。早餐过后,突然风生雪飘,大片大片的雪花漫天飞舞,乱琼碎玉似的落个不停。
“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不知老天是考验我们的诚意,还是有意壮我们的行色。我们一行乘坐中巴车,冒雪从安庆国际大酒店出发,北行30多公里,来到十里乡叶家冲,独秀园就坐落在这片丘陵之中。
独秀园规划的面积很大,正在全面建设之中。陵园四周的房屋均已拆除,但墓道两边尚未及绿化,空置的地块随处可见。陈独秀纪念馆两个月前才开放,是新建的一幢两层楼的精致小楼。敞亮的展厅全面展示了陈独秀的生平事迹,翔实而丰富的资料、图片和实物,使我们可以全方位近距离地接触这位一生伟大而坎坷,有争议而又富于传奇色彩的人物。
离开纪念馆,风雪依旧,我们冒雪向坟茔走去。穿过高大的独秀园牌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9米多高的陈独秀青铜雕像,头已开始谢顶,一看便知这是主编《新青年》时期的陈独秀。那横空出世、超凡脱俗、激扬文字的形象,令人肃然起敬。
雕像后面是《新青年》杂志第二卷第二号模型雕塑。《新青年》,这可是引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旗帜,开启一个时代的号角啊!我们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心驰神往起来。从1915年创刊到1922年的8年中,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了近400篇文章,仅1919年这一年就有150多篇。创刊号共刊登27篇文章,陈独秀一人就写了13篇。可见他用心之专,用力之勤。
再往前,是新辟的一口水塘,方方正正。走过水塘,便是基座,中央是半圆形白色墓冢,黑色碑石上镌刻着“陈独秀先生之墓”。基座900平方米,四周是雕石栏杆。据说,黑碑、白墓、方塘,寓意陈独秀一生为人方正,黑白分明。
我们一行都没有带雨具,头上、身上积满了白雪,但谁也没有因此而行色匆忙。每个人的心情都像这漫天翻飞的雪花,凝重而又激奋,灵动而又晶莹。大家披雪沐风,在墓前列队鞠躬志哀;绕墓一周,且行且思;在碑前集体合影,并一一拍照留念。
从纪念馆所见和馆长的介绍中,我们对这座坟墓的变迁和墓主不平凡的经历,有了新的认识和思考。
陈独秀1942年病逝于四川江津,5年后三子陈松年遵嘱将父迁葬至此。长时间里,这里是一个不敢亮名的普通坟丘。“文革”前,陈松年等亲属还年年作清明祭扫,尔后就无人问津,慢慢湮没了。直到改革开放,随着党史界、社会上对陈独秀的研究、评价日渐活跃,日趋正面,墓园也就一修再修,规模渐大,陈独秀纪念馆从无到有,从简陋到充实,史料和观点均不断更新,参观者也日渐增多。
独秀园的变化反映出人们对陈独秀认识的深化,是党内民主和社会成熟的表现。
我做学生时,陈独秀头上戴有三顶帽子,即:葬送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的右倾机会主义头子,分裂党中央的“陈托取消派”,领日本津贴的“日本间谍”。“文革”中,陈独秀被再次“批倒批臭”,并“踏上一只脚”,似乎“永世不得翻身”了。
然而,正是“文革”期间,我在复旦校园内读到许多流传的内部讲话,其中就有毛泽东在党的“七大”预备会上的讲话,称陈独秀“是五四运动时期的总司令”,“好像俄国的普列汉诺夫”。以后又从《体育之研究》和《湘江评论》上看到,毛泽东评价陈独秀“其人魄力雄大”,“我祝陈君万岁!我祝陈君至坚至高的精神万岁!”毛泽东还把自己人生的转变归结为青年时代与陈独秀的结识。这些与教科书上和大字报中完全不同的论调,振聋发聩,我的思想认识也开始冲破樊笼。
“文革”后拨乱反正,陈独秀的研究和评价成为学术界和社会上的热门话题之一。陈独秀纪念馆的突出特点和成功之处,就是客观地展示了这些最新研究成果。我特别赞赏纪念馆能把李大钊、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邓小平等我党领导人和鲁迅、胡适、章大钊、郑超麟、沈尹默等与陈独秀同时代的学者对陈独秀的经典评价公布于众,为人们全面了解、科学评价陈独秀提供了重要史料和新的视角。这是一个严肃的名人纪念馆应该做的。
如今已经查明,所谓“日本间谍”,是王明、康生强加给陈独秀的诬陷不实之词。至于“右倾错误”、“陈托取消派”和“二次革命论”等,都与斯大林对中国革命的错误决策和斯大林与托洛茨基的斗争有关,随着联共党史对诸多重大问题的改写,实事求是地认识和重新评价陈独秀,也就成为必要和必然的了。
陈独秀的历史功绩是不可磨灭的。他是中国近代史上的杰出人物和中共主要创始人之一。他历任五届中共总书记,是一位为党增彩而不是抹黑的人物。
在我看来,陈独秀首先是一位伟大的民主斗士。他主编《新青年》,以崭新的思想、磅礴的气势、犀利的文风,批判旧思想,传播新思想,受到知识界和广大青年的欢迎,是“思想界的明星”。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等党的核心人物都是受他的影响而成为他的学生的。陈独秀是第一个把“民主”、“科学”从西方舶来中国,并树为救亡图存的大旗的伟大旗手,仅此一点,功莫大焉。
晚年的陈独秀,在困厄和放逐中依然没有放弃对真理的追求。他以苏联为对象,深刻反思了无产阶级专政和无产阶级民主的问题,纠正了马克思主义传统理论中强调无产阶级专政、轻视无产阶级民主的倾向,主张借鉴资产阶级民主制。他石破天惊地说:“在十月革命后的苏俄,明明是独裁制产生了史大林,而不是有了史大林才产生独裁制。”“苏维埃制度没有民主内容,比资产阶级的形式民主议会还不如。”“不能轻率地宣布资本主义已到末日。”等等。晚年的言论,虽有偏颇,却不乏思想火花。今天我们读到这些泣血的文字,该不会再说陈独秀“不是一个好的马克思主义者”了吧。
陈独秀还是一个魄力雄大的“特立独行者”。他5次入狱,视死如归。1937年8月,入狱已5年的陈独秀被提前释放,国民党方面有意让他出任国防参议会议员,甚至国民政府劳工部长。而陈独秀说:蒋介石杀了我们许多同志,还有我的两个儿子,我与他不共戴天!想拿我装装门面,真是异想天开!他在法庭上的检辩词和律师章士钊的辩护词,倾倒观众,时人评为“政治风骨嶙峋,亦为法庭审讯史上的新纪录”,成为法律教材范本。国民党要释放陈独秀,狱方奉命通知他写个悔过书,陈闻讯大怒:“我宁愿炸死狱中,实无过可悔!”
“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全若虹。”陈独秀在狱中应邀书赠刘海粟的这幅对联,正是陈独秀铜头铁牙、傲骨铮铮的写照。李大钊《欢迎陈独秀出狱》诗云:“什么监狱什么死,都不能屈服了你;因为你拥护真理,所以真理拥护你。”信仰坚定、意志坚强、性格坚毅的陈独秀,终其一生都没有向敌人投降。
性格决定命运。当年,中共隶属于共产国际。1937年出狱后,陈独秀致友人的信中说:“我已不隶属任何党派,不受任何人的命令指使,自作主张,自己负责。”“我愿意说极正确的话,也愿意说极错误的话,绝对不愿意说不错误又不对的话。”此时的陈独秀是在主动辞去总书记职务并被中共中央开除党籍10年之后,已是无官无党一身轻。在总书记任上,他就曾大声疾呼:“中国的事只有靠中国人来办!”然而,他的身份和他所处的环境又使他不得不痛苦地听从共产国际的指挥,无奈地接受和依靠共产国际的支持。在那样复杂的国际、国内、党内斗争中,性格刚烈的陈独秀最后成为斯大林错误决策的牺牲品,成为斯大林与托洛茨基斗争的替罪羊,成为普罗米修斯式的悲剧人物,是不奇怪的。所幸中共的这种被动局面,在陈独秀写这封信的前两年,已经由他的学生毛泽东扭转过来:遵义会议之后,中国共产党疏离共产国际,走上陈独秀早就向往的独立自主的道路,中国革命从初始艰难走向辉煌胜利的道路。
亚里士多德说过,所谓悲剧,就是一个人遭遇不应遭遇的厄运。陈独秀一生不就是“遭遇不应遭遇的厄运”吗?今天,从国内外、党内外斗争的背景来实事求是地分析、评价陈独秀,是时代的呼唤,是党心、民心的呼唤。
结束独秀园的拜谒活动,我们拍落身上的积雪,驱车踏上归程时,大家都兴奋地谈论着。为自己对陈独秀多了一份认识而高兴,为陈独秀终于有了一个应该得到的归宿而高兴,为党内实事求是传统的回归而高兴。
真奇怪,不一会儿,风停了,雪止了,阳光穿过云层把大地照亮了,地上的积雪开始在融化……
2009年12月
双峰竞秀
——陈寅恪、胡先骕的多难多彩人生
陈寅恪与胡先骕是同时代的江西人,虽然两人专业不同,但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是现代中国学术史上的两座高峰;虽然两人在新中国成立后处于不同的生活区域,但都走过了坎坷不平的人生之路,在经历、精神、气质、性格、结局上有惊人的相同或相似之处。将两位大师的生平和事业加以梳理、分析,虽然心情有些沉重,但却会给人有益的启示。
一
才气过人,学贯中西
陈寅恪、胡先骕都出身名门望族,才气过人。陈寅恪12岁出国留学,先后到过日本、德国、法国、美国,与胡先骕是哈佛大学校友。陈寅恪很会读书,但不以文凭为念,留学十几年,没有一张毕业文凭。胡先骕1950年在《北京史话》上撰文介绍陈寅恪:“博闻强记,才殆天授。”“其广博深厚之基础,并世罕见其匹,殆鲜能几及之者。”1919年,中国留美学生誉称陈寅恪、吴宓、汤用彤为“哈佛三杰”。吴宓也说:“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论之,吾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虽系吾友,实为吾师”。30年代在清华,吴宓又说:“自古人才难得,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人才尤其不易得;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辈中要推陈寅恪,年轻一代中要推钱钟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其余如你我,不过尔尔!”1959年,周扬到中山大学看望陈寅恪,说他肚子里就是一部历史书,盛赞这位双目失明的老人学识渊博,能清晰地记得哪些史料在哪些典籍上。
胡先骕的启蒙老师是母亲,从小有“神童”之称。5岁即读《论语》,7岁能作诗。其父赴陕西任某知县,他随母亲到码头为父送行,他画了一幅画,题了两句诗:“连日风和雨,孤舟远远行。”父续后两句云:“可怜儿七岁,犹解宦游情。”15岁入京师大学堂。18岁留美,进加利福尼亚大学,获学士、硕士学位。25岁回国任大学教授。29岁又赴美,进哈佛大学深造,获植物学博士学位。称得上是一位学贯中西、博古通今、文理兼备、学识渊博、名扬四方的大家。
为人师表,桃李满天下
陈寅恪、胡先骕都有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无论授课、演讲还是发表文章,都不忘传道授业解惑,坚守道德底线,坚守学术为本,服务社会,服务国家,并且身教重于言教,在师生中享有崇高威望。胡先骕创办东南大学生物系,任系主任,是中国第一个高校生物系。编撰中国第一本《高等植物学》教材,倡修《中国植物志》。毛泽东两次说,胡先骕是“中国生物学界老祖宗”。植物学界“十九皆出其门”,蔡希陶、唐耀、汪发缵、俞德浚、郑万钧、陈封怀等为其弟子。陈寅恪一生执教,从清华大学到中山大学,培养出季羡林、周一良、邓广铭、王永兴、蒋天枢等一大批著名文史学家。
勇于创新、开宗立派
陈寅恪、胡先骕都敢为人先,勇于创新,是中央研究院院士,是开宗立派的学界泰斗。
陈寅恪在清华大学讲历史,他对学生说,凡是他本人没有特殊见解的,不讲。因此他上课不用点名,而缺课的人很少,是当时清华听课学生最多的一位导师,称为“教授的教授”。讲白居易《长恨歌》,首句“汉皇重色思倾国”,考证一个“汉”字,就讲了4节课。陈寅恪把诗文证史用作一种重要的史学方法。如以李商隐《无题》诗“万里风波一叶舟”证李德裕归葬日期为大中六年(852年)夏季,以陶潜《桃花源记》释十六国时期北方坞壁,以韦庄《秦妇吟》补述黄巢起义的事迹等。陈寅恪从来不以僻书吓人。他引用的书都是最常见的,却能在一般人的习见中,在一般人习而不察中,提出新解,令人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感。陈寅恪重视“三通”(《通典》、《通志》、《文献通考》),“三通”的序文都能背诵。陈寅恪能运用十几种中西古今文字从事文史研究,是百年难遇的一个奇才。前半生涉猎广泛,在佛学研究、中亚古代碑志及古语文研究以及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考据学等领域,作出罕见的成就,具有开拓性的意义。
胡先骕在留学期间,就发起成立第一个中国现代科学团体——中国科学社。创建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庐山森林植物园和云南农林植物研究所,皆为中国开创之举。与郑万钧共同发现并命名中国植物活化石“水杉”,著《水杉歌》。他是中国近代植物学研究的奠基人,有“中国分类学之父”之称,被誉为“院士中的院士”。
正气浩然,热爱新中国
陈寅恪、胡先骕都是名重天下的大学者、大教授,1949年蒋介石逃台前夕,曾用飞机接他们去台湾,但都被拒绝。他们相信共产党,愿意留下来为社会主义祖国服务,即使后来政治运动频繁,一再受到冲击,他们对自己的选择也没有后悔过,更没有动摇对社会主义祖国的信心,没有放弃自己的专业研究。
陈寅恪从北京到南京,最后定居广州中山大学。陈寅恪对解放以来频繁的政治运动十分厌恶,但绝不反对共产党及人民政府。1964年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陈寅恪“表示高兴,认为我国有了核力量将会更强大”。此前,他对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不屑一顾,政治立场和为人原则很清楚。
胡先骕在1959年写的《自传》中这样叙述:抗战胜利“回到北京后,我们重理旧业,不再参加政治,陈立夫的党徒曾劝我参加国大代表竞选,我也谢绝了”。胡先骕在解放前夕之所以留在大陆,实在是因为他太爱自己的专业了。静生生物调查所在北京,他决定不离开北京;中国植物分布在大陆,要研究中国植物就不能离开大陆。曾经闪现的赴台想法一扫而光,这也反映了他爱国主义的思想占了上风,作出了正确的抉择。
陈寅恪、胡先骕一生光明磊落,一身正气,高风亮节,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