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忽从外面又来了几个烟客,佟云广知道他们这样拉钩扯线的说,烟客都回肠荡气的听,不知到什么时候才完。这一堂客还不赖到明天正午?先来的不肯走,后来的等不得,营业怕要大受损失,便借题开发道:“周老七,你们夫妇重逢,这是多痛快的事,还不回家去叙叙二十年的离别,在这里聊给旁人听作甚?”金老爷听掌柜的说话,明白他的意思,也趁波送人情道:“周七,你们回家吧!明天还一同来,我请客给你们贺喜。”冯怜宝是个风尘老手,有什么眉高眼低瞧不出来?明知掌柜是绕弯撵他们,便向周七道:“咱们走吧,你住在哪里?另外可还有家小?”周七苦笑道:“呸,呸,呸!我都没个准窝巢,哪里来的家小?咱们离开多少年,我就光了多少年的棍。如今烟馆赌局就是我的家,里面掌柜就是我的家小。
想住在哪里便是哪里,还不用开住局钱。”说到这里,那边佟云广喊道:“周七,你要说人话,不看你太太在这里,我要胡骂了!”周七笑道:“佟六哥,你多包涵,怨我说溜了嘴。”便又接着向怜宝道:“你住在哪儿?我去方便不方便?”这句话惹得金老爷大笑道:“男人问他媳妇家里方便不方便,真是新闻!周七这话难得问得这么机伶,倒教我听了可叹。”那怜宝擦着眼泪笑道:“哪怪他有这一问?若是早几年见面,我家里还真不方便,如今是清门净户的了。”周七听着还犹疑,怜宝笑道:“女人只要和烟灯搭了姘头,什么男人也不想。这种道理,你不信去问旁人。”
金老爷从旁插言道:“这话一些不错。要没有烟灯这位伏虎罗汉,凭她这虎一般的年纪,一个周七哪里够吃!”怜宝道:“金三爷,你还只是贫嘴。”说着忽然想起了如莲,便叫了声“我的儿,还忘了见你的爹!”哪知如莲已不在屋里,便又叫了一声,只听门外应道:“娘,走么?我在这里等。”怜宝诧异道:“这孩子什么时候跑出去?见了爹倒躲了。”周七愣头愣脑的道:“谁的孩子?叫人家见我叫爹,人家也不乐意,我也承受不起,免了罢!”怜宝忙目列了他一眼,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周七还要说话,被怜宝一握手捣得闭口无言。怜宝便道:“到家里再给你们引见也好。”说完,又和烟馆里众人周旋了几句,就拿了随身物件,领着周七出来。
才出了楼门口,便觉背后嗡然一声,人语四起,知道这些烟鬼起了议论,也不理会。寻如莲时,只见她正立在楼梯旁,呆看那新粉的白墙。怜宝便走上前,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孩子,躲出来作什么?”如莲撅着嘴道:“您只顾说话,也没瞧见这些鬼头鬼脸的人,都呲着黑牙向人丑笑。我又气又怕,就走出来。”怜宝道:“孩子,你也太古怪,这里原是没好人来的所在。”说着一回头,指着周七道:“这是你的爹。有了他,咱娘俩就得有着落了。”如莲在屋里已听明白了底里,因为替她娘说的话害臊,便躲出来,知道这姓周的便是娘的亲汉子,只不是自己的亲爹,便含糊叫了一声。周七也含糊答应了一句。在这楼梯上,便算草草行了父女见面的大礼。三人下了楼梯,出了大明旅社,走在马路上。
这时正是正月下旬,四更天气,一丸冷月悬在天边,照在人身上,像披着冰一般冷。如莲跟着一个亲娘,一个生爹,一步一步的往北走。又见他夫妇,话说得一句跟一句,娘也不知是怕冷还是为什么,身子都要贴到这个爹的怀里,觉得紧跟着走,是不大合式,便放慢脚步,离开他们有七八步远,才缓缓而行。因为方才在烟馆里看了这一幕哀喜夹杂的戏剧,如今在路上又对着满天凄冷的月光,便把自己的满腔心事,都勾了起来。心想自己的娘,在风月场里胡混了半世,如今老得没人要了,恰巧就从天上掉下个二十年前的旧男人,不论能养活她不能,总算有了着落,就是吃糠咽菜,这下半世也守着个亲人。只是我跟了这不真疼人的娘,又添上这个平地冒出来的爹,这二位一样的模模糊糊,坐在家里对吃对抽,只凭我这几分颜色,一副喉咙,虽然足可供养他们,可是我从此就是天天把手儿弹酸,喉咙唱肿,将来还能唱出什么好结果?娘不就是自己的个好榜样?我将来到她如今的地步,又从哪边天上能掉下个亲人来?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忐忑,又觉着一阵羞惭。接着又脑筋一动,便如同看见自己正在园子台上,拿着檀板唱曲的时光,那个两年多风雨无阻来顾曲的少年,正偷眼向自己看,自己羞得低下了头,等一会自己偷眼去瞟他时,他也羞得把头低下了。她这脑筋里自己演了一阵子幻影,忽然抬起头来,又看见当天的那一丸冷月,心下更觉着有说不出的慌乱。自想,我和他不知道何年何月也能像我娘和这个爹一样,见了面抱着痛痛快快哭上一顿,便死了也是甘心。想到这里,不由自己“呸”了一声,暗笑道:“我真不害臊,娘和爹是旧夫妻,人家跟我连话也没说过,跟人家哭得着么?”又回想道:“想来也怪,凭人家那样身长玉立粉面朱唇的俏皮少年,就是爱惜风月,到哪里去不占上风?何必三年两载的和我这没人理的苦鬼儿着迷?这两年多也难为他了。这几年我娘总教我活动活动心,可惜都不是他。若是他,我还用娘劝?可是我也对得起他。”她正走着路,胡思乱想,只听着她娘远远的叫了一声,定定神看时,只见她娘和周七还在那边便道上走着,自己却糊里糊涂的斜穿过电车道,走过这边便道来,自己也觉得好笑,轻轻的“呸”了一声,慢慢的走拢了去。怜宝忙拉住她的手道:“这孩子是困迷糊了。我回头看你,你正东倒西歪的走。要不叫你,还不睡在街上?早知道这样困,就雇洋车也好。如今快走几步,到家就睡你的。”如莲心里好笑,口里便含糊着答应。
又走了几步,便拐进了胡同,曲曲折折的到了个小巷。到一座小破楼门首,怜宝把门捶了几下,门里面有个小孩答应。怜宝回头向周七道:“这就是咱的家了。马家住楼下两间,咱们住楼上两间。东边一大间,我和如莲住着。临街一小间空着,有张木床。咱俩就住外间,叫如莲还住里间好了。”说着门“呀”的一声开了,黑影里只见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向着人揉眼睛。怜宝问他道:“你娘睡了么?”那小孩朦朦胧胧的也不知说了句甚么。怜宝等进去,便回身关了门。三个人摸索着上了楼,摸进了里间。怜宝摸着了火柴,摸着了煤油灯点上。周七眼前倏然一亮,屋里陈设得倒还干净,有桌有椅,有床有帐,桌上放着女人家修饰的东西,床上还摆着烟具。周七在烟馆赌局等破烂地方住惯了,看这里竟像个小天堂。怜宝笑道:
“你看这屋里还干净么?都是咱闺女收拾的。若只我住,还不比狗窝还脏?”周七坐在床上,叹息道:“我飘荡了这些年,看人家有家的人,像神仙一样。如今熬得个夫妻团聚,就住个狗窝也安心,何况这样楼台殿阁的地方!”冯怜宝一面拨旺了煤炉里的余烬,添入些生煤球,一面道:
“这样说,这二十年来你的罪比我受得大啊!我这些年,纵然对不起你,干着不要脸的营生,倒也吃尽穿绝,到如今才落了魄。好在咱闺女又接续上了,只要运气好,你总还有福享。”周七道:“说什么你对不起我,论起我更对不起咱家的祖宗。到如今前事休提,以后大家归个正道,重收拾起咱的清白家风,宁可讨饭也罢。”怜宝听了不语,只向如莲道:“孩子,你要困就先和衣睡。等我抽口烟,就跟你爹上外间去。”如莲揉着眼道:“不,我上外间睡去。”怜宝道:“你胡说!外间冷,要冻坏了。”如莲笑道:
“我冷您不冷?只要多盖被也是一样。”说着不由分说,就从床上抢了两幅被子,一个枕头,抱着就跑出去,就趁里屋帘隙透出的灯光,把被窝胡乱铺好。到怜宝赶出来时,如莲已躺下装睡着。怜宝推她不醒,心里暗想:这孩子哪会困得这样,分明是岁数大了,长了见识,才会这样体贴她的娘。不由得好笑。又想:今天她既会体贴娘,将来为着别人来和娘捣乱的日子也快到了。不由得又耽了心事。
当时便替她把被盖好,从里间把煤炉也搬出来,才重进里间屋去。
如莲原不是要睡,闭着眼听得娘进去了,又睁开眼望着屋顶胡想。这时正是四更向尽,残月照到窗上,模模糊糊的亮,煤炉在黑暗中发出蓝越越的火苗。被子里的人,只觉得一阵阵的轻暖薄寒,心里便慌悠悠的,似醉如醒。一会儿只听得里间的房门呀的声关了,接着便有扫床抖被和他二人喁喁细语的声音,从木板缝低低的透出来。如莲原是从小儿学唱,虽然心是冰清玉洁的心,怎奈嘴已是风花雪月的嘴,自己莫明其妙而他人听了惊魂动魄的词儿,几年来已不知轻易的唱出了多少。近一二年便已从曲词里略得明白些人间情事。到了这时节,才又晓得这初春节候,果然是夫妻天气,和合时光。想到这里,便觉得自己除了身下有床板支着以外,前后左右,都空宕宕的没倚靠处,心里一阵没抓搔似的不好过,便拥着被坐起来,合着眼打盹。偶然睁开眼看时,只看见屋里淡月影中煤灯里冒出的沉沉烟气,便又合上眼揣想屋里的情景。想到自己这老不要脸的娘,即刻又连想到自己,连想到这个新来到的爹,不知道为什么把那惑乱人心的少年又兜上心来。如莲不由得自己用手在颊上羞了几下,低声笑道:“我真不害臊,成天际还有旁的事么,无论想什么就扯上他,从哪里扯得上!从现在起,再想他,教我来世不托生人身。”哪知誓才起完,那少年的影儿依然似乎在眼前晃动,赌气子又睁开眼,呆呆的看煤炉里的火苗,心里才宁贴些。哪知这时节,里屋又送出些难听的声息。侧耳听时,隐约是帐摇床戛,爹笑娘哼。如莲脸上一阵发热,忙倒在床上,把被子紧紧的蒙住了头,口里低低祷告:“神佛有灵,保佑我一觉睡到大天亮!”不料神佛哪得有灵,翻来覆去的更睡不着,身上又发起燥来,只疑惑炉里的煤着得正旺了。
探头看时,炉里火势比方才倒微了些,赌气再不睡了,坐起来从怀里拿出条小手帕,放在颈后,把两个角儿用手指填到耳朵里,实行她那塞聪政策,便一翻身跪在床上,摘下窗帘,趁着将晓的月色,看那巷里的破街,痴痴的出了会子神,心里虚飘飘的已不知身在何所。这样不知有多大工夫,猛然一丝凉风,吹得她打了个寒噤。收定了心神看时,眼前竟已换了一番风色。原来昨宵今日,这一样的灰晶晶晴天,在不知不觉间,已由残夜转成了清晓。这时才又觉得脊骨上阵阵的生凉,回头看看床上堆着的被子,觉得可恋得很,不由得生了睡意,玉臂双伸打个呵欠,便要躺下去。
这时节,在将躺未躺之际,偶然向街上看了一眼,忽然自己轻轻“呀”了一声,又挺直身躯,脸儿贴近玻窗去看,只见个獭帽皮袍的人,慢慢的从楼下踱了过去,又向东慢慢转过弯,便不见了。如莲心里一阵噗咚,暗想这身衣服,我认得,可惜看不清面目。他大清早跑到这胡同来干什么?这总不是他!又一想,倘不是他,我心里怎会跳得这样厉害?可是若果是他,为什么走到我的楼下连头也不抬?大约不知道我在这里住,可是不知道我在这里住,怎又上这里来?想到这里,忽然转念到这胡同里有许多不正经的人家,莫非他到这里来行不正道?那他怎么对得过我!便不由一阵酸气,直攻到顶心,自己咬着牙发恨。哪知道又见那个人忽然从西边再转了过来。如莲心里跳得更厉害,看他将要走近楼下,便想要招呼他,又没法开口。
心里一急,身体略向前一扑,不想头儿竟撞到玻窗上,乒的一声响。楼下那人听见响声,抬头看时,二人眼光撞个正着。呀,不是那少年是谁!这时两人都把脸一红,那少年低了头拔步便走,如莲也倏的把身体缩回去。但是那少年走不几步,又站住了。如莲也慢慢的再从玻窗内露出脸儿来,二人便这样对怔了好一会。如莲想推开窗子和他说话,无奈窗户周围被纸糊得很结实,急切推不开。再向街上看那少年,只见他依然痴痴的向上看,只是被晨风吹得鼻头有些红红的。如莲顾不得什么害羞和害怕,便向外招了招手,回头悄悄的下床趿了鞋,走到里间门首,向里面听时,周七的鼾声正打得震天雷响。便又轻轻走出了房间,下了楼梯,到小院子里,觉得风寒刺骨,只冻得把身儿一缩,暗想,这样冷的天气,这傻子来干什么?我倒得问问他。想着到了门口,拔开插关,才要开门,忽然又想到这扇门外,便是我那两年来连梦都做的人,开门见了他,头一句我说什么?还是该向着他笑,还是拉着他哭?
想到又踌躇不敢开门。到后来鼓足了勇气,伸手拉开了门,身体似捉迷藏一般,也跟着向旁边一闪。但是眼睛忍不住,已见那人俏倚在对面墙上。只可立住了,探出身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却回过去拢住自己辫儿,想要说话,却只张不开口。看他时,脸上也涨得似红布一样。如莲嘴唇和牙齿挣扎了半晌,才迸出一句话道:“你冷不冷?”那少年通身瑟缩了一下,道:“不。”说完这几个字,两下又对怔住。还是如莲老着面皮道:“你进来。”那少年想了想,问道:“进去得么?”如莲点点头,那少年便慢慢走进门首。如莲把身一闪,让他进去,回手又掩上门。那少年进了门,匆匆的便要上楼。如莲一把拉住,笑道:
“往哪里走?只许你进到这里。”说着觉得自己的声音高了些,忙又掩住了嘴。那少年趁势拉住了她的手,问道:
“你娘在家不在?”如莲笑道:“你不用管,这里万事有我,你放心。我说你姓什么,家在哪里住,有什么人,有……”自己说到这里,才觉得问得太急了,又有些问出了题,把脸一阵绯红,忙住了口。那少年答道:“我姓陆,名叫惊寰,住在……”如莲又截住他的话头道:“我先问你,你多们大岁数?”惊寰道:“十九。”如莲听了,低下头,半晌不语。好一会才抬头问道:“你成年际总往松风楼跑什么?”惊寰看着如莲一笑,接着轻轻叹了一声。如莲脸又一红,低声道:“我明白,我感激你。我再问你,大清早你往这破胡同里跑什么?”惊寰跺跺脚,咳了声道:
“是你今天才看见罢了!我从去年八月里知道你住在此处以后,哪一天早晨不上这里来巡逻!”如莲听了,心下一阵惨然,眼泪几乎涌出眶外,便双手握着他的手道:“可怜冬三月会没冻死你个冤家!你好傻,冻死你有谁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