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倩,她是另一方面的人,她不表同情于绍仪的自骗主义,然而她同样的不赞成我的过求究竟。她也曾给我一个绝美的印象,那正是鸟语花香的春朝,在许多垂髫的女孩和总角的童子中,她居然作了他们的伴侣。教他们唱,教他们舞,更教他们声如春莺娇啭,黄鹏轻吟,同时也教他们看蝴蝶怎样的翩翩而舞,云天怎样变幻百出。的确那时节,她实是世上的胜利者,如果仅此而止,到是可以永久保存着诗情画意!
“去年筠倩回来了,仍旧抱着诗情画意的心怀,来到那所花园里。然而一切都已消失了……残红狼藉,人影全沓,四境悄悄,亦只剩有寂寞。
“为什么这些个人,都仿佛两面国的人,露着一个脸,遮着一个脸,那露在外面的脸,遽然看去,倒大半都是和蔼可亲,然而那遮在里面的脸,便毫不可测度了,或者是夜叉般的凶脸,或者是山魈般的变化莫测,恒使我怀戒心永远不敢和他们过于亲近……“是的,一般人和情人应当是两样,情人和情人融洽时确只有一面的脸,这自然可以亲近了。然而你要注意,在你们结为一体以后,有时一样的要恢复他和她两面脸的本能。女人因为怕男人更喜欢其他的女人,有时尚不止两面脸,竟至同时猜忌,怨恨,狠毒,狐媚一一无数种的面目对待她们的丈夫。丈夫憎嫌妻子另有所欢,也有无数种的脸——欺骗,压迫,侮辱——总之三位一体只有超人类的上帝是作得到的,至于人类只有孤独,只有寂寞!”
妙萝写着,不禁深深的叹着。一群的青年的乡下女子,戴着阔笠,有的拿着镰刀,有的拿着斧子,还有的牵着牛,她们一路说笑的来到这山坡下,竟使妙萝不能更往下写了。她想为什么她们是那样的合群,为什么寂寞不闯入她们的心胸呀!这只有上帝知道!也许她们不曾学到城市中人的聪明和技巧?她们怀疑的看着我,也正和我对于她们的怀疑一样。或者在她们四五个人中间,也正是各个人是各个人,同样在彼此推测的地位?然而我终希望这是我的错误!
除此我更不知将何以自慰了?
正是凡事都是不可推测。蔓文悄悄的坐在我的对面,她面前曾放着一本英文书,然而她的眼神确不在书上,在她深沉的眼神中,谁又知道她整个的事实,人们无论是怎样的使自己不孤独,实在是不可能的!
蔓文活泼的体态,自然不愧是个交际家。她曾受许多人的钦仰。一个中年的政治家,曾经用了许多方法,想使她和他混为一个,然而两个绝对不同的圆脑壳内,正各自有各自的门阀,除非是万能的上帝,或者能把一切的不同而归于大同呢。
蔓文曾经告诉过我:“那中年的政治家,学问,门第,身分的确都无可议,然而他太不了解我(指蔓文)的心理了。我喜欢若接若离倨傲的态度时,他偏以一副过于谦和,亲热的神气对待我,我自然而然的要拒绝他。然而士诚倒是一个善于推测妇女心理的人,但他那一次请我吃饭的时候,他曾对坐在他旁边的肖奇说:‘手段的灵巧是一切的胜利……’我立时感觉得他是在演剧,我或不免将为上场的傀儡,那真是太不值得……“接着我又看了一出不朽的活剧,你应该记得良玉吧!她的年纪和面貌,差不多快和鸡冠花那样已到秋末了,一切都现着枯槁的神情,然而她却老来红,——正和鸡冠花经秋霜的凌虐后更红了。
她是极有毅力,且勇敢的女人,她能打破一切的难关,在许多兵威之下,她能从容不迫的从那里求见他们的元帅。她的辩才也很好,当她见着那挺胸凸肚的局面上的大人物,竟能滔滔不绝的谈她的方针和要求,往往由这里得到许多成绩。设若她有一副娇媚的容貌和青春的丰韵,再加上她的勇敢毅力,真是可以打破一切的难关,然而不幸她终不过是篱旁隙地上一朵不惹人羡慕的老来红。她什么都能打破,而至于胜利之境,唯打不破情关。
“肖奇恰像三春里的临风玉树,态度的潇潇飘逸,实足以使群芳倾动。然而他的身世,又仿佛是孤岛里的琼葩,寂寞孤单。他和良玉因同乡的关系,很为亲切,然而他只认良玉作他的爱姊,却未曾盘算过,和她结为一体,这正是他深藏脑海的隐秘。良玉是否和他同感,我们局外人,自然不知道,就是良玉也只能想她自己所要想的,……这是很自然的结果呵。
“在某一个下午,我和良玉、肖奇、士诚一齐坐在一带柏树荫下。玫瑰色的葡萄酒,漾在翡翠杯里,雪白的莲藕,又堆满在玛瑙盘里,谁能不受这印象的催眠,当然在这种环境底下,要含些诗的爱情的趣味。我们各自举杯饮着,正在神情飞越时,恰好德芬从斜阳荡彩的路上,姗姗的前进。她穿着一套淡荷色的软绡,忽而在金黄色的淡阳下穿过,忽而又被婆娑的树影罩住,她老远的已经看见我们了,然而她仿佛有所踌躇的,又折了回去。正当这时,肖奇陡然放下酒杯,决然‘哀’的叹了一声,拿起帽子走了。我们四周的空气,立刻紧张起来,仿佛不久就有不可思议的活剧出现。因为我们知道,肖奇的走,实是为了德芬。这时大家的视线,不约而同的集在良玉的身上。只见她面色苍白,嘴唇颤动,两眼凝泪,怔怔对着肖奇的背影。最后她竟支持不住,呜咽地哭了。她站起来,一言不发的飞奔而去。我们勉强的维持了残局,然而谁也不能再说些什么。我到底放心不下,因立刻约了士诚到肖奇的寓所去,我们奔到那里时,只见肖奇的房门紧闭着,我连敲了数次,只不见声响。我有些心慌。不能再等他的许可,便叫茶房另拿一钥匙来,这才把门开开。我们一进去,肖奇直挺挺躺在床上,面红筋暴,两眼不住的流泪。我和士诚走到他的睡床前,他才突然翻身爬了起来,握住我们的手,放声痛哭。他说:‘我实在难受,我不能再忍了,……我实在委决不下,除非是今天死了。……’我们忙安慰他说:‘肖奇,你不可这样自苦,有什么难决的事,大家商量,总有个办法。……’肖奇仍然痛哭着说:‘我对不起良玉,同时我又对不起德芬……我若果顾全了德芬,就毁了素日翼覆的良玉姐姐,……我们都是自己人,我不敢瞒你们,我深知良玉的爱我,不仅是爱一个兄弟,她也是和我一样的飘零孤单,我怎忽弃了她。但是你们叫我怎么办?我良心觉得和她实不是适宜的配偶,……并且德芬是我的心许的恋人……然而我仅只作良玉姐姐的爱弟,良玉姐姐一切便因我而毁坏了,唉!……我实在不知自处。……’我和士诚这时也只有默然,因为这实是个难题,大家都是很好的朋友,无论看见哪一个过不去,我们一样的伤心。若论德芬那本是肖奇绝好的配偶,然而适才良玉的失望,我们明明看在眼里,她真是以全生命交付给肖奇,我们叫肖奇拒绝她吗?……嗳!
什么理智,这时候已是失却了效力。我和士诚只有陪着肖奇苦痛,甚至于陪他落泪。大家沉默了约有一个钟头,肖奇咬唇决然的站了起来,挽着我们的手说:‘蔓文、士诚,求你们同我去看良玉姐姐。她现在一定苦坏了,只为我这么个不肖的人!’于是我和士诚如同上了催眠术似的,跟着肖奇急急坐了一辆摩托卡,奔良玉家里去。我们一直走到她的寝室,只见她面如死灰两眼发木的睡在床上。肖奇一把握住她的手,伏在她的胸前,连哭带叫的道:‘姐姐,我对不住你!求你恕了我吧!我从今以后唯有你的命令是从;我想——我费了很长的时间想,我甘心牺牲一切——姐姐你醒来吧!’良玉这时深深的叹了一声,接着呜咽的哭起来,她哽咽着说:‘肖奇,这是我的错误,你没有对不起我……好!亲爱的弟弟!你只是我亲爱的弟弟!此外一切都不相干的。……’肖奇听了这话,只是哭道:‘姐姐,不,你不仅是我的姐姐,同时你是我的终身伴侣。姐姐,我将永远保持我们定婚的约指,姐姐,你不要再说别的吧。……’唉!这一出不朽的活剧我们看了由不得伤心,然而我们还能暂且自慰这事情是告了段落。
“过了两个多月,有一天早晨,我们忽接到肖奇的一封信道:
‘唉!我的姊姊终因为我的不肖走了,我将要终身对她抱憾,我心乱神昏不知应当说些什么,请你们看她的信吧。’果然此外尚有一封信是良玉的亲笔,写道:——“肖奇!我终夜的思量,——再三的思量,我实在不是你的配偶,这都是由我的错误。可是天地当鉴经心,我的爱你,实出于情不自己。我满想使你一生得到快乐,种种的计划都是为你,然而我没想到一切的经营适足以铸成极大的错误!呀!肖奇!德芬也是我素来心爱的妹妹,你们恰是一对好配偶。我现在决计成全你们,我立刻将有长期的旅行,如果凭着上帝的殊恩,我们自有相见之期,否则只有各奔前程……“我们接到这意外的消息,自然放心不下,立刻又跑去看肖奇。
只见他形容枯槁仿佛抱病的样子,他见了我们道:‘……我对不起我的姐,我不能再对不起德芬,我已经告诉她,世界上只有孤单寂寞,什么爱情适足以自苦,我将要永远被罚于孤单里,因为我不能推测别人头脑里的事实,正是谁也不曾了解谁!……”
“唉!这是怎样败兴的活剧,然而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事,结果都是败兴的呢!”
蔓文便从此退出交际场,当然不是不可解的事实!
妙萝想到这里,忽然蔓文对她说道:“妙萝!若果是可能,我愿意永远不再履足城市了,在那里繁华热闹的场合,往往显不出人们的孤单,因为件件事都是含着滑稽的互相欺骗的色彩,……你了解我的话吗?”
妙萝沉思着,凝听着悄悄的放下笔,微笑道:“自然认真的说,人人都是孤单的,然而造物主也因此为人类叹息,他也曾勉强为人类创造些兴奋剂,你看那不是绝好的安慰品吗?……”妙萝说到这里已经站了起来,蔓文也随着她向前来:“呵!那真是神秘而滑稽的勾当,那树林尽头,一块光滑枕着溪流的岩石上,不是明明坐着两个上帝的宠儿吗?他们手臂相挽,头颈相偎,心脉相通,只有她和他这霎时间不是孤单的,寂寞的,然而好!仅此而止,便可保持隽永,和真实!”
风电飞驰的浓雾,忽从山谷里涌奔出来,一切渐渐模糊,便是那一对隽永美妙的倩影,也渐渐的消失了。然而妙萝和蔓文却仿佛满意似的含笑,对着这善留余韵的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