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压抑的气氛,让新加入这个小团体的阚朝玺也不禁浑身难受。看看脸色阴沉如水,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的张鸣九。再看看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的王银铠和蒲老实。他不动声色的朝正向自己递眼色的护场档头田魁轻轻摇了摇头,这个时候求情?那不是擎等着挨雷劈呢吗?阚朝玺是新来的,但阚朝玺不是新来的傻子,这个时候,他是绝对不会多一句嘴的。
张鸣九的脚步声中透着几分沉重,手下总共就这么几个得用的人,算上刚刚加入的阚朝玺也不过才三个。整天的勾心斗角,没他妈一个是省心的!在屋里转悠了两圈,张鸣九越想越来气,越想越来气,心中烦躁,脚下也不禁稍稍提了速度。
王银铠身体虽不算壮实,但毕竟没病没灾的,是个健康人。蒲老实却不同了,他前天才挨了打,今儿个伤还没好利索呢。跪了这大半天,他渐渐地有些撑不住了,伤口浸了汗,被蛰得火辣辣的疼。他轻轻抬起眼皮,瞄了一眼张鸣九的动作,见他背转过身子,便悄悄挪动了下膝盖,把重心调到左边。不一会儿,左边膝盖已经跪得发麻,他再次抬起眼皮,瞧了一眼,又偷偷把重心调到了右边。
张鸣九的耳力好得很,喧闹的赌场里,他能准确的判断出色盅里的点数。蒲老实的动作虽小,但衣服摩擦的声音,张鸣九早就听到了,只是不想理他而已。
如此三四次,张鸣九终于忍耐不住了。猛地回身来,飞起一脚,正踢在蒲老实的胸口。张鸣九虽然从来没有练过武,但常年钻林攀山锻炼出来的一身力气也是不容小视的,这一脚蹬下去,蒲老实当时就被踹得翻了个儿。知道张鸣九是动了真火儿,蒲老实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跪好,腰弯着,活像一只大号的虾米。
看见蒲老实那副样子,张鸣九也知道自己这带着怒气的一脚踢得狠了。但心里带着火,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宽慰的话来。想了半晌,才微微抬了抬手,道:“都起来吧。”
跪在地上的二人赶忙谢恩起身,垂手站在原处,还是一脸的惶恐和不安。
“出息了,都出息了,啊。”张鸣九锐利的目光在王银铠和蒲老实的脸上扫来扫去,让两人不禁后背发凉,难受到了极点。张鸣九却一点儿都没有停下的意思,指了指面前的地砖,沉声道,“不是喜欢打吗?好啊,你们喜欢打,爷还喜欢看呢!来,来,来,都别拘着了,想打就打吧。”
张鸣九说着,上前两步,拽了拽王银铠的衣襟,指着蒲老实道:“来,打他。你不是喜欢打吗?爷给你拉场子,你随便打。”
王银铠低着头,不敢出声儿。他不傻,张鸣九话里的怒气他可是听了个清清楚楚呢。这个时候动手,张鸣九非急眼不可。
“怎么着?不打了?”张鸣九瞪了他一眼,转向蒲老实,“你来,打他,打啊!”
张鸣九这一声怒喝,可把蒲老实给吓得够呛,他身子猛地一哆嗦,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茬。
“都不打了?”张鸣九的目光在二人脸上绕了两圈,“哼”了一声,转身坐到桌边,“一个是赌档的东家,一个是赌档的掌柜,当街互相谩骂、斗殴,你们本事不小啊!多少人看着你们知道吗?啊?五常赌档的脸都让你们给丢尽了!”
想起白天那一幕,二人不禁红了脸,头埋得更深了。彼此偷偷对看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怨恨的神色,那眼神中明明写着“都怪你”。那股子分明的火药味道,别说张鸣九,就连阚朝玺都察觉到了。
“嘿,还没完了是吧!”张鸣九重新站起身来,看着这两个互相不服气的部下,“不是喜欢瞪吗?来,转过来。王银铠,瞪着蒲老实。快点儿!当爷跟你开玩笑呢?还有你,蒲老实,瞪着他。麻利点儿,转过来!”
看着王银铠和蒲老实这两个赌档的当家人被*无奈,互相瞪着眼睛,站在后面的一众伙计头儿纷纷忍不住低头笑了。
听到他们的笑声,张鸣九移开了看着二人的眼睛,目光在后面一排人的身上扫过,冷冷道:“笑什么?好笑吗?我说,你们都分不清好赖是不是?啊?好玩儿,好笑,羡慕吗?”
众人知道张鸣九正在气头上,纷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他们这些伙计头儿也就能在小伙计和学徒们面前耍耍威风,外加偶尔跟蒲老实这个看似好欺负的掌柜拌拌嘴。虽说张鸣九不大管事,但只要她开口,什么事儿不得依着他的心思来啊?没看见连王总管都吃了排头了吗?
笑声不见了,就连喘息声都几乎不可闻。
张鸣九坐下来,手里把玩着他的烟袋,幽幽的说:“知道吗?我祖上是杭州旗营的旗人。”
这个消息可有些惊人了,虽说张鸣九的来历一直都是个秘密,连张林都不曾知道过,但任是谁都想不到,他竟然会是旗人。可是惊人的消息远远不止于此。
“那是正儿八经的满洲正黄旗,赫舍里氏。当年在旗营的时候,我家姓索,康熙朝四大辅臣之首索尼索中堂的后人,虽说是旁系,但好歹是出过正牌皇后的家族。当时在旗营,日子倒还过得去。”
张鸣九这一支被发配到宁古塔,是因为乾隆朝的一桩案子。起因说起来也简单得很,兄弟分家。
那时候,索家的当家人刚刚过世,留下了兄弟两个,哥哥叫索清,弟弟叫索靖。兄弟俩都是嫡出,却不是同母,从小关系就很不好,整天的明争暗斗。碍着老爷子的面子,才勉强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还硬装出兄友弟恭的样子。这回老爷子一蹬腿儿,兄弟俩立马就翻了天。
那次家产纷争,可谓是大清朝二百年来,闹得最凶的一次。
起初兄弟俩还能找个茶楼,坐下来,慢慢商量。可过了没多日子,就由文斗转成了武斗。旗人最喜欢什么?热闹啊!不敢闹事儿的基本没有,不怕事儿大的满街都是。在这些闲得发慌的旗人的撺掇之下,兄弟俩的战争再次升格。
“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
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
张鸣九轻轻吐出这么一首诗来,把屋内的众人都吓了一大跳。这可是大清朝,虽说是天高皇帝远的北方,这种诗也一样是大逆不道啊。
张鸣九看看惊诧万分的众人,满不在乎的笑了笑道:“这首诗,这个故事,从小我爹就给我讲过不下几十遍,但凡是我们家的后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为了争夺家产,兄弟两个闹得实在是不像话了。直到那一天,一封状书递到了杭州都统的案头。
索靖在索清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张纸,纸上写的,就是这首反诗。
由于事关重大,几个月的工夫,官司一直打到了御前。勃然大怒的乾隆皇帝判索清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兄弟俩在狱中抱头痛哭。他们争来夺去,结果谁也没能得到任何东西不说,连祖宗的香火都给断了个干净。
狱卒看他们哭得可怜,给他们送来了最后的一顿饭。不是什么好酒好菜,但兄弟俩你谦我让,吃得很是快活。饭后,借着几分酒劲儿。兄弟俩趁狱卒不注意,砸碎了装馒头的碗,用碎瓷片划开手腕,把血滴到一个碗里,沾着血,在墙上写下了一句诗:兄弟相爱撼山河。
当狱卒发现不对劲儿时,索清和索靖二人双双倒在地上,眼看是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他赶忙找来郎中诊治,忙活了半宿,最终只把索靖救了回来。
事情传到乾隆爷的耳朵里,乾隆爷感慨兄弟二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学会了兄弟相爱,实在是不容易。俗话说:“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大清历来以孝治天下,乾隆本人也是极重孝道,对这种事情自然要予以鼓励。再想想索家先祖几代人,为大清披肝沥胆,心血熬尽,而且还算得上是皇亲。若是一朝断了人家的香火,似乎也是太过刻薄,便下了一道恩旨,改判举家流放宁古塔,永远不得再入关半步。索清的尸身,也允许回原籍安葬。
“银铠,老实。”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二人,张鸣九意味深长的说,“你们两个,就是我的左右手啊。左右手整天打来打去,那不是平白让外人看了热闹吗?记住喽,只要你们还认我这个九爷,就给我记住喽。你们是兄弟,兄弟相爱撼山河。别用那种眼光看着我。好吧,我再退一步,如果真的做不到,你们背地里怎么闹,我都可以不管,不问。但是,在人前,就是装,也得给我装出个兄友弟恭的样子来。谁要是敢在人前斗,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张鸣九的话说到这份儿上,王银铠和蒲老实二人自然是凛然从命。但心里却依旧较着劲儿,一辈子的龙争虎斗,这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