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扬州的雨季怎么这么长啊，从五月就开始下，一直下到七月，好像是天坏了一个大洞一样。乐湮把脸盆，小铝锅，刷牙的杯子全都拿出来接水了，因为天是不是坏了一个大洞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她的屋顶已经是千疮百孔了。刚搬进来的时候，乐湮还庆幸躺在床上都可以看星星呢，谁知道，是躺在床上也可以洗澡。
雨稍微小一点，沈岩俊便上房揭瓦了，他觉得在下面铺一层塑胶薄膜也许会好一点。多老的房子呀，瓦砾的缝隙里长满了小植物，绿绿的一片，有好多还开出了野蔷薇一样粉白的花。乐湮不肯让沈岩俊扔掉这些花，便摘下来，插在接满雨水的脸盆，小铝锅，还有刷牙的杯子里。沈岩俊笑着说这是天生天养，和他一样。沈岩俊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爸爸妈妈了，这座老房子是他的唯一。
每次小电视里播楼盘广告，乐湮都睁大了眼睛去看，复层、跃层、小高层，却都没有属于她的那一层。她老是想，住在那里面的都是些什么人呀，为什么同样都是钱，他们就能赚到那么多，而沈岩俊每天天不亮就去早点铺子帮忙，8点的时候又去文化宫教孩子们武术，下午还骑着自行车满世界送快递，却只能住在洼子街，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
可是乐湮从来都不会在沈岩俊面前提到房子，她只会把现在这间小小的破房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窗子上糊上彩色的玻璃纸，然后挂一块她自己用碎布拼凑的手工窗帘，窗台上栽上一树一树的花，什么季节都有花开。乐湮还在墙上画满了热带鱼，五彩斑斓的，游满了整间屋子，只是最近老下雨，那些油彩全都泡烂了，流下来，像是鱼在哭泣。
02
乐湮的部门主管过生日，在家里开派对，请大家一起去开心。乐湮也去了，好大的房子，像个迷宫，客厅的中央用透明的水晶玻璃杯堆了一座好高的塔，香槟瀑布一样从第一个杯子溢出来，斟满了每一个杯子，乐湮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流光溢彩。淡淡的音乐响起来，来宾们端着杯子向主人祝福，乐湮也想说些祝福的话，就过去端酒杯，谁知道她刚碰到杯子，整座塔就倒了，有人在喊，你怎么能从最下面一层拿呢。香槟泼了乐湮一头一脸，主人让她去洗一下，乐湮就把水龙头拧到最大，然后在哗哗的水声里难过得哭出来。
那晚，乐湮在日记里写，我到底想要个房子还是要个家……沈岩俊蹑手蹑脚地躲到后面偷看，被乐湮发现了，乐湮就把日记本狠狠地砸在沈岩俊脸上，说你看啊，你看啊。夹在日记里那些乐湮收集了很久的楼盘图片散了一地。沈岩俊靠在墙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外面又开始下雨了，墙壁上泡烂的油彩全都蹭到沈岩俊脸上，像是彩色的眼泪。
第二天，沈岩俊又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天晚上去一个建筑工地的外墙上刷广告招贴，要凌晨之后才能回来。乐湮就每天躺在床上，晴天的时候看星星，雨天的时候看瀑布。无聊的时候，她又开始画那些鱼。真的很奇怪呢，其他的鱼都喜欢丰满的水泽，只有沈岩俊家里的鱼一下雨就腐烂。
03
乐湮的那个部门主管刚过完生日，他的老公就又过生日了，又开派对，本来乐湮不想去的，可又怕主管不高兴，只好又跟着去了。倒香槟的时候，乐湮看见好几个人都偷偷朝她这边看，好像还在偷偷地笑，好尴尬哦，所以趁别人不注意，乐湮就跑到后面一栋楼去了。那座房子更大，她转啊转的就迷路了，找不到出口。她便坐在地毯上，靠着墙壁努力回想来时的路，想着想着，眼泪便掉下来。
过了一会儿，那个部门主管跑过来了，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快去吃蛋糕吧，还要唱生日歌呢。乐湮站起来，揉揉眼睛。主管奇怪地问：“你怎么哭了？”乐湮连忙说：“没有啊没有啊，你们家是新装修的吧，我一闻见油漆眼睛就流泪。”乐湮说完就跑开了。她跑出去好远，那个主管还在像猎狗一样在过道里转着圈的闻，嘴里喃喃地说：“怎么可能呢，我家用的油漆全是最好的，绿色环保，死乡下人，什么眼睛，别人过生日，你跑来哭……”
那天晚上乐湮回家的时候，沈岩俊还没有回来，她就一个人趴在床上哭，哭得累了才想起来，今天下雨房子怎么没有漏雨呢。抬头一看，原来是头顶上拉了一块旧的广告招贴，把屋顶遮得严严实实的。那个广告招贴好像是蚊香的宣传画，深遂的夜空，繁星闪烁，下面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在偷偷吻旁边睡着了的男孩子……多浪漫呀，下雨天也能看见星星。
沈岩俊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乐湮假装睡着了，沈岩俊可能是太累了，一躺下便也睡着了。乐湮就偷偷坐起来，在沈岩俊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乐湮脸上的泪水还没有干呢，粘在沈岩俊的睫毛上，像是水晶。
04
今天居委会的好婆找到沈岩俊，告诉他洼子街要拆迁了，说是要开发旅游，建一座海洋展览馆。好婆是看着沈岩俊长大的，一直都很照顾他。好婆问沈岩俊有没有什么要求，沈岩俊就翻出乐湮的日记本，把里面所有的楼盘图片全都拿给好婆看，复层、跃层、小高层，我只要其中一层。
那段时间，沈岩俊特别高兴，走路都是跳着的。乐湮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他想给她一个惊喜。天终于不下雨了，阳光跑出来，墙壁上那些彩色的热带鱼突然一干，全都裂了，轻轻一碰，五彩斑斓的，碎了一地。乐湮想要重新画好，却发现瓶子里的油彩也全都干掉了。乐湮就难过地想，还是雨季好，热带鱼没有了还可以重画。
那个部门主管的儿子又过生日，乐湮没有去，隔几天就被公司裁员了，刚好给自己放一个长假。乐湮对沈岩俊说，想回老家看看。沈岩俊说好啊。心里却想，等她回来的时候应该已经搬完家了，刚好是个大大的惊喜。
最近洼子街的邻居们一起去看了新房子，不是复层，不是跃层，不是小高层，完全不是乐湮喜欢的图片里的样子，但新房子对沈岩俊来说已经足够大了，两室一厅，七十多平米，沈岩俊还打算在客厅里搭一个小阁楼，那样不就是跃层了嘛。只是新房子不管是下雨，还是晴天，仰起头都看不见星星。
05
新家终于弄好了，沈岩俊赶忙跑去乐湮的老家想要接她回来，她却不在，乐湮的妈妈说：“她没有回来过啊，她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的吗？”沈岩俊又打她手机，她说：“我在老家啊，一切都好，你放心。”沈岩俊说：“我现在就在你的老家呢。”乐湮就挂断了电话。再打，关机。
沈岩俊回到洼子街的时候，才知道乐湮已经回来过了，拿走了她所有的东西，衣服，唱片，杂志，连水杯里的牙刷都抽走了。沈岩俊知道，这次她是真的走了。沈岩俊就坐在床头呜呜呜地哭，外面又开始下雨了，屋顶上遮雨的广告招贴积满了水，满天的星星一下子砸下来，沈岩俊满身湿漉漉地坐在广告招贴上继续呜呜呜地哭，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流星雨了。
洼子街很快就没有了，变成了海洋馆，乐湮好像得到了马良的神笔，从前画在墙壁上的那些热带鱼全都变得活生生的。居委会的好婆也很照顾沈岩俊，安排他进了海洋馆做了一名饲养员，沈岩俊做得特别特别努力，把那些热带鱼养得肥肥的，这样下雨就不怕它们会腐烂，晴天也不怕它们会干裂。
06
沈岩俊的房子装修了很久，总是在不停地返工。他突然变得特别挑剔，地板的颜色，墙纸的花纹，还有窗帘、灯饰、家具，像是所有的雄性动物到了春天一样，想把自己的窝垒得花哨一点，吸引异性。海洋馆的同事说了几次了，说是有个女孩子，样子长的还不错，也没什么要求，只要男孩子有房子就可以。问沈岩俊要不要见一面。沈岩俊笑笑，见就见吧，反正乐湮都走了，反正早晚要结婚。
那天下班的时候，同事就塞给沈岩俊一张电影票，她说另一张在女孩子那里。沈岩俊过去的时候，电影还没开始，灯光亮着，大喇叭里在放戴佩妮的《怎样》，他在外面的小窗口买爆米花，汽水，然后找座位，36排17号。双座的旧帆布沙发，却坐着另一个人。乐湮？沈岩俊楞住了，这世界也太小了吧。乐湮也楞住了，尴尬地笑笑。
“如果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怎样，我们是不是还是深爱着对方，像开始时那样，握着手就算天快亮……”戴佩妮来不及唱完，灯光就暗下来，电影开始了，是一部文艺片，中间那些忧伤的镜头不停得让人笑场。乐湮也跟在后面笑，画面亮起来，沈岩俊转过去看她的脸，笑得那么忧伤。
狭小的旧帆布沙发，爆米花就摆在中间，沈岩俊好几次去夹爆米花的时候，都碰到乐湮的手指。她想要勾他的手指，他却躲开了，爆米花散落一地。
07
同事追着问，结果怎样？沈岩俊摇摇头。后来同事又介绍了几个女孩子，还是那家老电影院，来了又去，总是遇不见合适的。同事都急了，沈岩俊，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沈岩俊不说话，傻傻地笑。同事骂一句，你有病啊，就知道笑。
就这一句，沈岩俊还真的病了。先是鼻子老流血，本来以为是上火，后来，居然流到止不住。去医院查，医生说：“你的家人呢？”沈岩俊说：“我没有家人，什么病就跟我说吧，我撑得住。”医生说：“先天障碍性贫血。沈岩俊以为只是贫血，没什么事，谁知道第二天就住进了重症病房。”
重症病房的对面楼便是儿童病房，隔着窗子都能看见对面墙上画着的热带鱼，还有绿色的水藻。又开始老下雨，下得那些鱼都褪色了。
医生说：“已经找到了相配匹的骨髓，随时都可以手术。”好婆说：“不行把房子先卖了吧，保命要紧。”沈岩俊点点头。由居委会出面，房子隔一天就卖掉了。手术也很成功。出院后，沈岩俊在离洼子街更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民房，虽然小一点，但是靠着花农的熏衣草田，推开窗子，便是满满的香味。
08
同事埋怨了沈岩俊好几次：“那么多的好女孩子，你就没一个喜欢的？”沈岩俊说：“我就喜欢第一个。”尽快他说的很小声，但同事还是听见了。
隔一天，沈岩俊去喂一组热带鱼，远远地就看见乐湮了。沈岩俊就楞在那里，看着她，心里难过极了。水族箱的鱼儿们都饿坏了，看见沈岩俊便全都游过来，吐在一串一串的泡泡，映在他的脸上，像是哭泣。
乐湮说，你的同事说你找我？沈岩俊说：“上次在电影院看的文艺片一点也不好看，有部美国科幻片就要上映了，我想请你看。”乐湮说：“可是我不想看。”沈岩俊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乐湮又说：“我想看动画片，《海底总动员》，里面好多怪物热带鱼。”
乐湮又搬去了沈岩俊那里住，日子便又回到了最起初的样子。窗外的熏衣草花田，熏得人迷醉，恍惚中间那段时光，只是一场梦，梦醒后，头顶又是漫天的星光，还有墙壁上的热带鱼，游来又游去，游去又游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