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许多年前，詹涵柏在旧港附近的培兴艺专教音乐，那一年他23岁，刚刚实习。因为是北方人，学生总是捉弄他，学他的腔调说话，爱咋咋的。
有一天，放学之后，一个女生一直留到最后才走，走出门口，又折回头：“老师，不如我教你说广东话，你帮我补课，我们交换。”
詹涵柏收拾乐谱，覆上琴盖，推一推眼镜，他故意装作慢半拍地回答她，以彰显老师的威严：“水桃同学，帮你补课当然可以，因为我是你的老师。”他重新坐回琴凳，打开钢琴，试着音，问：“我们是先学琴，还是先学说话。”
“一边弹琴，一边说话。”
他选了一首悠扬的小夜曲，示范一遍。她真的笨拙，弹得叮叮咚咚不成调。她自己也觉得抱歉，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学琴真的好辛苦。”
广东话说“好辛苦”听起来更像是“好幸福”。他又弹一遍，再弹一遍。她站在一边鼓掌：“老师，你弹琴真的好听。”
那天之后，她每天放学都会最后一个走，两个人，一个弹乱七八糟的琴，一个说乱七八糟的广东话。两个都是很笨的人。
詹涵柏说：“我是一个慢热的人，学什么都比较慢。”
水桃说：“我也是啊，比较慢热，不过如果学会了，也不容易忘掉。”
学校附近的另一条街有一家小小的冰店，装修很简陋，可是冰却很可口。每天从琴房出来，两个人便一起走过去。水桃喜欢芒果冰，詹涵柏也喜欢。认识了，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两个人有许多共同的地方，同一部电影，同一本漫画，同一首歌，甚至会在同一个时间去同一家店。
很偶然的，办公室的老师聊天，詹涵柏才知道，其实水桃是钢琴特长生，培兴艺专超有名的钢琴公主，这么优秀的学生，是完全有希望保送音乐学院的。
那么，她为什么会装作很笨来学琴，她是在故意接近自己吗？詹涵柏想着，笑出声来。
在陈列室，他找到了校际音乐会的演奏片断，紫天鹅绒的帷幔缓缓拉开，白色追光逼落，黑发黑裙的她冷浚而优雅，《猫与钢琴》响起。总有一种错觉，他是见过她的，又或是，一直都想遇见。
02
教师楼在植物园深处，五月新雨后，枝头的刺槐花被雨水浸润，丰泽饱满，一簇一簇，沉甸甸地低过屋檐，温香扑面。詹涵柏站在窗前，透过扶疏的树影，看见一个穿红毛衣的女生，怀里抱着一只纸袋，在旧楼的拐角徘徊，好几次抬头朝他的方向张望。
路灯本就生锈昏黄，她又站在一丛花树背后，詹涵柏却能认出她来，是水桃。
她犹犹豫豫，欲走还留，在做什么？她一直很勇猛的，上次在大操场，用几个汽油桶搭起一个临时舞台，抱着几百块的二手电吉他，外加一个低级效果器和二十瓦的音箱，居然搞了一个吸引了两千多观众的个人演唱会。
詹涵柏在校园网下载了她翻唱陈奕迅的那首歌：或有一天，你长大了，城府开始深了，年轻的眼泪流光了，便挂念曾经这样了……她的唱腔有点特别，像是被硫酸烧伤一样的嗓子，沙哑，破碎，又臃懒。她就那样抱着吉他在舞台上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漫不经心地唱每一句，自说自话，装疯卖傻。
踌躇了很久，她终于走上楼去，生硬的脚步在仄仄暗暗的楼梯，短促又慌张。她推开了詹涵柏的门，把手里的纸袋丢在詹涵柏面前：“我拿过许多奖，为什么被保送的那一个不是我？”
詹涵柏转过身来，解释：“主任他们考虑……”
“考虑什么？”水桃打断詹涵柏的话，“考虑潜规则吧。”
她把自己的红毛衣连同胸衣一起推上去，她喊：“来吧。”
詹涵柏扭过头去，涨红了脸：“你这是在侮辱我，还是侮辱你自己？”
水桃满脸悲壮，她又开始脱自己的裙子。
詹涵柏把手里的纸袋狠狠地砸在地上，吼：“够了，我只是一个助教，你去找主任啊，你去找校长啊。”
水桃穿回衣服，一本一本捡起散落的奖状，冷冷地说：“谢谢您的提醒。”
听着她蹬蹬蹬下楼的脚步，看见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旧楼的拐角，詹涵柏突然追出去：“水桃，你等一等。”
水桃停下脚步，詹涵柏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两个人陷入沉默。晚风拂过头顶洁白的花簇，雨水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跌落，滑过水桃的脸庞，化成一脸泪。
03
水桃如愿以偿成为保送生，班里开了一场小小的欢送会。众人鼓掌：“水桃，弹一首歌吧。”分别的时候，该弹什么歌呢？她选了许如芸的《泪海》，打开琴盖，眼泪就掉下来。
詹涵柏一直站在人群里，也被推到中央：“四手联弹，爱咋咋的。”原来他们的那点小秘密，也只能骗一骗自己，早被看穿。
两个人的琴弹得笨拙而慌乱，黑键白键分明，跳跃在不同音阶的手指却老是撞在一起，她惊叫：“要死，你踩到我了。”说完之后才发现是口误，涨红了脸。人群哄笑着，拼命的拍手，跺脚，捶打着桌子。
这就是离别。
那天晚上，天空起初还有一弯细细的月光，后来，居然又莫名其妙地下起雨来。那一段时间天气就是这样，常常让人措手不及，明明已是初夏，天气却还是淡淡的凉。两个人顶着外套朝冰店跑，害怕会打烊。
他们已经跑得很快了，还是来不及，她拍着冰店的卷闸：“我们来晚了，打烊了。”
詹涵柏纠正她：“不是打烊，是关张。”她这才看见卷闸上贴着一张转让启事。
两个人抱着膝盖，靠着卷闸，坐在冰店的屋檐。
水桃问：“老师，你是不是喜欢我？”
詹涵柏说：“是啊。”
水桃又问：“老师，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詹涵柏说：“怎么会呢？”
水桃说：“你现在不会，以后就会了，所以，还是不要喜欢我。”
水桃又说：“老师，你不该知道我的秘密，我不该让你知道我的不堪。”
雨越下越大，淹没了说话的声音，一时间，大家都沉默，只有那雨声，被风撕扯着，忽远忽近。詹涵柏将水桃紧紧抱在胸口，他感觉自己的心疼得碎了，像是被雨水打散一地的树叶，只等天亮雨停，便会被清早扫地的阿伯扫走。
04
台风终于带来一些夏天的气息，詹涵柏坐在冰店，举着望远镜看环岛公路上来来往往的美女。那个女孩，穿碎花堆叠的长裙，拎着金色细带的高跟凉鞋，光着脚，走在路中央的黄色标线，她努力张开双臂，走得小心翼翼，棕色卷发被风吹得翻滚。
伙计端一杯芒果冰过来，抢过詹涵柏的望远镜，抡他的脑袋：“有美女也不叫我。”
詹涵柏不要脸，大口的吃冰，眼睛还是瞄向那个女孩，因为没有了望远镜，她的侧影变得模糊，被夕阳融化，而面目却越来越清晰，真的是她，水桃。
她坐在大凉伞下面，朝伙计喊：“一杯芒果冰，谢谢。”
她转过头，她看见他在看她。他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隔了五年的时光，依然清澈、通透，仿佛连眼角掉下的眼泪都还是五年前的那一颗，从来不曾改变过，又或是，自她走后，时间便停滞了。
他挥挥手，走过来，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我去帮你炒冰。”
她跟进来，他选一粒大芒果，又选一粒小芒果，说：“大芒果果肉比较厚，小芒果果肉比较香，各放一粒就会很爽口。”他很熟练地将芒果去核，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洒上果糖腌渍。
等待的间隙，他们站在屋檐聊天。他说：“你走之后，我便接了这家冰店，生意还不错。”
他又说：“我开了这家店等你，我总觉得你能回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抬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看见头顶冰店的招牌，这家店便叫水桃。
她哽声：“我不值得你喜欢，我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他说：“我常常沿着环岛公路来来回回，车来车往，我不知道该撞向哪一辆才会不被撞死，又能撞到失去记忆。我不是想忘记不堪的你，因为你在我心底从来没有不堪过，我是想忘记你，这对我来说，好辛苦。”他已经变成了地道的广东人，说“好辛苦”，变成了“好幸福”。
冰做好了，不知道是因为芒果没有选好，还是果糖加得太少，总之，这是一杯失败的芒果炒冰，可她却吃得甜蜜。
冰店的角落有一架旧钢琴，他敲着琴键，想着该弹那一首呢？就这一首吧：或有一天，当你大了，城府开始深了，年轻的眼泪流光了，便挂念曾经这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