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听了,连忙下炕来到里间。宝玉问:“姐姐的病是不是好些了?”宝钗抬头看见宝玉走进来,赶紧站起身笑着说:“已经好多了,多谢你记挂着我。”说完,她让宝玉坐在炕沿上,然后打发自己的丫环给宝玉倒茶。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妈安,又问别的姐妹好。一面又看着宝玉的穿戴和脖子上挂的长命锁、记名符和那块落地时嘴里衔的玉石。宝钗笑着说:“整天都听人讲你这块玉,但是我从来没有仔细鉴赏过,我今天倒要好好瞧瞧。”说着便向宝玉走过去,宝玉也把身体凑过去,把那块玉石放在手掌上,只见玉石大如鸟卵,灿烂如明亮的霞光,晶莹润泽如酥油,有五种颜色的花纹缠绕在上边。宝钗手拿玉石看着正面写着两行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又翻过背面看到三行字,写着:“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她一连念了两遍,才回头向丫环莺儿笑着说:“你还不去倒茶,傻愣在这里干什么?”莺儿笑着说:“我听到这两句话,倒和姑娘项圈上面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赶忙问:“原来姐姐脖子上的金锁也有字,让我观赏观赏。”宝钗笑着说:“你别听莺儿胡说八道,上边没写什么字。”宝玉央求宝钗说:“好姐姐,你能瞧我的,我就不能瞧你的吗?”
宝钗缠不过他,于是说:“也是有个人送了两句吉利话儿刻在上边,所以每天都戴在脖子上,要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意思?”一边说,一边解开衣扣,便露出了大红颜色的袄儿,把那镶嵌着晶莹珠宝和灿烂黄金的项圈金锁掏出来,宝玉连忙托着锁仔细看,就在上面看到八个字,金锁正面写着“不离不弃”,反面写着“芳龄永继”。宝玉读了两遍:“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完后,宝玉笑着说:“姐姐,你这八个字倒和我这八个字是一对。”莺儿笑着说:“是个头上长着癞疤的和尚送的,他说必须要把这字刻在金器上……”宝钗不等她把话说完,赶紧催她去倒茶。茶倒来后,宝玉和宝钗肩并肩坐着,只闻到一阵阵的香气传来,但不知是什么味道。便问道:“姐姐身上熏的是什么香?我怎么从来就没闻到过这种香味呢?”宝钗说:“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为什么要熏它?”宝玉问道:“那这是什么香味呢?”宝钗低头想了想说:“我想起来了,是我早上吃的冷香丸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冷香丸,有这么好闻?好姐姐,能给我一丸尝尝吗?”宝钗笑着说:“又胡闹了,药也能胡乱吃?”
他俩人正说到这儿,就听到外面有人说:“林姑娘来了。”话刚刚讲完,黛玉就飘然走了进来。她一见宝玉,就笑着说:“哎哟,我来的不是时候!”宝玉连忙站起身让坐,宝钗笑着说:“这话怎么讲?”黛玉说:“早知他要来,我就不会来了。”宝钗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黛玉说:“来呢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天他来,明天我来,错开来,岂不天天有人来?这样也不至于太过冷落,也不至于太过热闹,姐姐难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宝玉看见黛玉披着斗篷进来,就问她:“外面正在下雪吗?”一些佣人老婆子就回答说:“已经下了有半天了。”宝玉说:“快去取我的斗篷来。”黛玉就笑着说:“是不是,我一来他就该走了!”宝玉说:“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不过是拿来预备着的。”这时薛姨妈已经摆好了几样细巧茶食和好酒,宝玉高兴地喝起酒来。喝酒时,宝玉说:“酒不必烫了,我只爱喝凉酒。”薛姨妈说:“这可要不得,冷酒一下肚,写字时你的手就会打哆嗦的。”宝钗笑着说:“宝兄弟,亏你平时还学了不少知识,难道你就不知酒性最热,要热着吃下去,散发得就快,冷酒下肚,便要凝结在肚子里,得用五脏去温暖它,这样对五脏不是很有伤害吗?从今儿起,你就要改了这坏习惯,不要再喝冷酒了。”宝钗一番话,使宝玉有茅塞顿开之感,于是宝玉放下冷酒,命人拿去烫热了再喝。黛玉在一边嗑着瓜子,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正好黛玉的丫环雪雁来为黛玉送小手炉来。黛玉含笑问她:“是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你费心,还怕冻死我吗?”雪雁说:“是紫鹃姑娘叫我送来的,紫鹃怕姑娘冷,所以叫我送来的。”黛玉接过手炉,抱在怀中,笑着说:“亏你还能听她的话!我平时跟你说的,你全都当耳边风吹走了,怎么她说的话,你就依,比皇帝的命令还强百倍!”宝玉听这话是夹嘲带讽,话里有话,心里就明白黛玉是想借此奚落自己,也就不和她争辩,只是笑了笑没说话。宝钗早就知道黛玉惯使小性,也不愿理她。薛姨妈笑着说:“大家都知道你身子单薄,受不得冷,她们能够挂记着你难道不好吗?”黛玉笑着回答:“姨妈,您可能不知道,好在是在姨妈您这,如果是在别人家里,那还不叫人家生气,难道说姨妈就连个手炉都没有,偏偏派人从家中送来了?不知道情况的人,还以为我平时轻狂惯了呢。”薛姨妈说:“就你心眼多,有这么多想法,我就没你想的那么多。”
说话的工夫,宝玉已经三杯酒下肚了。奶妈就在旁说:“别喝酒了,你可别忘了今天老爷在家,提防着老爷考你的功课。”
宝玉一听这话,心中就有些不痛快,于是慢慢放下酒杯,低头不语。黛玉赶紧说:“别扫了大家的兴,舅舅若叫,就说姨妈留着不让走……”一面又悄悄推宝玉,暗示让他赌赌气,一面又说:“咱们只管玩咱们的!”那李奶妈也很清楚黛玉的性格,就说:“林姐儿,你就别帮着他了!你如果劝劝他,他还能听进去。”黛玉冷笑着说:“我哪里敢帮着他,我也用不着劝他。你也是太过于小心了!平时老太太也是给他酒喝的。今天在姨妈这里多喝一点,想想也不会出什么乱子,肯定认为姨妈这里毕竟是外人,还不认为不能在这里喝酒。”李奶妈听了这话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说:“你看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厉害呢。”
宝钗忍不住要笑,走过去在黛玉的脸上拧了一把,说:“你看这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薛姨妈笑着在一旁说:“别担心,别担心,来我这儿,没好吃的给你,不要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吓得积在心中,倒让我心里不安,尽管放心去吃,有我呢!干脆吃了晚饭再走。如果喝醉了,跟我一块睡。”吩咐再烫些酒,她叫人去准备,“过来,宝玉,再和姨妈喝两杯。”宝玉一听,兴致又来了,又大吃大喝了一阵。饭一吃完,黛玉走到宝玉身边问:“你想回去吗?”宝玉眯缝着眼睛说:“你想走,咱俩一块走。”他这样说,黛玉心里很高兴。便说道:
“来的时间也不短了,该回去了。”说完告辞了薛姨妈,二人一起回到贾母房中。贾母坐在家中正等着两人回来,听说他们刚从薛姨妈那回来,心里很是高兴,觉得二人很懂礼节,颇为周到。贾母见宝玉多喝了酒,劝他休息一下,于是宝玉便回房中,丫环侍候休息了,不一会便睡熟了。
等宝玉醒来之时,发现书案上仍旧摆着笔墨,正是自己上午用过的。晴雯在一边笑着说:“你倒好,叫我研了墨,你高兴起来写几个字,不高兴了扔下笔就走,哄得我白白等了一整天,你必须写完这些墨方才完事,否则难出我这口气。”
宝玉忙向晴雯赔礼认错,晴雯这才饶了他。宝玉余醉未消,头脑依旧很沉。丫环们忙端来醒酒汤让他喝了,又服侍他安睡。袭人把他脖子上那块通灵宝石摘了下来,包在手绢里,放在褥子底下,就怕第二天宝玉戴着冰了他的脖子。那宝玉又进入了梦中。第二天一大早,宝玉醒来,就有人来报说:“宁府蓉大爷带小舅秦钟来拜。”宝玉慌忙穿衣下床迎了出去。见了秦钟,非常高兴,拉了他的手就去拜见贾母。贾母拉着秦钟的手,见他长得很标致,举止温柔,心中非常高兴。秦钟拜过贾母,又去见王夫人,秦可卿在贾府中颇有人缘,今见她弟弟也是一表人才,所以也都非常喜欢他。临走的时候,众人纷纷送礼物给秦钟,贾母关心地说:“你家离这儿远,做什么事也不方便,你只管待在我们这里,和你宝二叔住在一起,不要跟那些不求上进没出息的孩子们学。”秦钟一一答应。宝玉又向秦钟提起上学的事,决定拣日子,一同去家塾。
宝玉急着要和秦钟时刻在一块。于是决定到了后天一块上学。他派手下人去给秦钟送了信,说明了情况,秦钟心里也很高兴。到了这天,宝玉一起床,细心的丫环袭人已经把这一切诸如笔墨纸砚都收拾好了,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发呆,似乎有些不高兴,见宝玉起来,又服侍他梳洗完毕。宝玉见袭人好像有心事,就问她说:“好姐姐,你怎么又不高兴了?是不是嫌我上学,留下你们冷冷清清不好玩?”袭人笑着说:“你都说到哪里去了,念书是一生的大事,否则将穷困一生啊。你念书可以,不过你得依我一件事,就是念书时想着念书,不念的时候想着家。别老想着玩耍。如果让老爷看见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虽然说要勤奋,但那功课宁可少些,也别把身子搞坏了,况且学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俗话说贪多嚼不烂。这就是我的意思,你一定要体谅我的一番苦心。”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等袭人说完,宝玉说:
“你就放心吧,我会自己照料自己,你们也别老呆在屋子里,最好常和林妹妹一起玩玩。”
说完已经穿戴整齐。袭人催促他快去拜见贾母、贾政、王夫人。宝玉来到贾政房中,见父亲正和客人聊天。正要回避,却被贾政看见了,叫他进屋。宝玉只好低着头走进去。贾政冷笑着说:“你别再跟我提上学两字,连我都要羞死了,照我看,玩是你的正经事。你别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这门!”客人们都笑着对他说:“老先生别这么说。今日宝玉去读书,凭着他的聪明,二三年内就可以光宗耀祖了,绝不会像以前那样耍小孩子脾气。快吃饭了,宝玉也快去吧!”说完,就有两个年纪大的清客把宝玉拉出去。贾政问:“和宝玉一块念书的有谁?”就听见屋外有人答应了一声,走进来三四条大汉,前来请安。贾政一看,见里边有宝玉奶妈的儿子,名叫李贵的,于是便问李贵:“你们整天陪他上学,究竟读了什么书!
反倒读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等我有时间,先剥了你的皮,再和那个不长进的东西算帐!”贾政话音刚落,吓得李贵双膝发软,跪倒在地,摘下帽子在地上磕头,连连回答:“对,对,对。”并赶紧回说:“宝二爷已念到第二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我不敢撒谎。”说得满堂哄笑起来,贾政也禁不住笑了。接着贾政又说:“哪怕你再读三十本《诗经》也只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是我的意思,什么《诗经》古文,一律不用跟我玩虚的。先把《四书》讲明背熟,是最最要紧的。”李贵慌忙答应说:“是。”见贾政不说话了,才起身退下。
宝玉还独自一人站在院中,屏住呼吸静候父亲发落。等他们都出来一块走。李贵一边拍身上的土,一边说:“哥儿可听见了,你读不好书,老爷要先拿我们开刀扒皮!别家的奴才跟着主子赚个体面,我们这些奴才整天挨打受骂的,你也可怜可怜我们吧!”宝玉笑着说:“好哥哥,我明天请你吃饭!”李贵说:“小祖宗,谁敢承望你用请字,只希望你听我们一两句话就什么都有了。”
贾宝玉来到贾母那里,见秦钟早已到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呢。宝玉和秦钟彼此对了眼神,心里特别欢喜。辞别了贾母后,宝玉想起应该和黛玉道声别。他赶紧来到黛玉房中作别。辞罢要走,却听黛玉说:“你怎么不和你宝姐姐辞行呢?”宝玉只是笑,却不回答,和秦钟一路上学去了。
原来这义学离荣府并不远,是贾家祖上建立的,为的是怕族中子弟请不起老师的,能在这里读书。凡族中当官的,都必须捐钱资助。以此来维系学校的开支,然后推举年高德厚的人当老师。
宝玉秦钟二人互相拜过之后,就相约读起书来。从此二人同吃同住,同来同往,甚为亲密,再加上贾母爱惜,常留秦钟来住,一住便是三五日,把秦钟看得和重孙子一样。看见秦钟家不太宽裕,就资助他一些衣服。不到一两月工夫,秦钟便在荣国府混熟了。一向不安分守己的宝玉又随心所欲起来,他悄悄对秦钟说:“咱俩年纪一般大,且又是同学,往后别再分什么叔侄,只互称兄弟朋友就行。”刚开始秦钟不敢这样叫,但宝玉坚持只叫他“兄弟”,秦钟也只好随着地乱叫起来。
这个义学虽然说贾家本族子弟多一些,但是俗话说得好,“一龙九种,种种有别”,人多了不免龙蛇混杂,有一些下流品格的学生就混在里头,碰巧这天老师贾代儒有事回家,命令长孙贾瑞管理这群孩童,而这贾瑞又是个不成气的没品性之人。经常在义学中以公报私,纵容坏孩子作坏事。这几天,有些心术不正的孩子,因宝玉秦钟两人关系亲密,便编造谣言,惹是生非,有一个孩子把这些话告诉了宝玉的书童茗烟。这茗烟是宝玉身边最得力且又年轻气盛的人。他听说有个名叫金荣的欺负了秦钟,把自己的主子宝玉都牵扯在里边,便想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他气势汹汹找到金荣,抓住金荣的领子就要揍他,金荣当然不让,一群顽童便混战在一起。混战中,秦钟的头被打破了。宝玉急着要告诉老爷,被李贵劝住。李贵转头对贾瑞说:“这都是你瑞大爷的不对,太爷不在学校时你就是这学校的头儿,该打该罚全由你决定,怎么能闹到这种地步,你却不管呢?”贾瑞说:“怎么能说我不管呢,只是我说了他们不听罢了。”李贵道:“不怕你老人家生气,平时你老人家做事就不太公正,所以兄弟们不听你的话。如果闹到太爷那儿,你也有一定的责任。你现在赶紧将此事解决妥当吧!”
贾瑞怕事情闹大了,自己也说不清楚。只央告着秦钟和宝玉二人多多担待此事。不放二人走,他二人是不愿意的。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可以,金荣必须得赔不是。”金荣刚开始是不愿意的,但是经不住贾瑞劝他,李贵也劝金荣:“这里打架,原本就是你起的头,你不道歉怎么解决这问题?”金荣强不过他们,只好为秦钟作了揖、磕了头方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