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那时我刚刚开始写爱情故事——大部分故事来自于想象,是对未来的张惶渴望,是对那些我不曾经历过的青春往事的补足。我记得第一次,有身边人向我诉说自身经历,是一个编辑。我去交稿给她,她看完后掩卷良久,突然间对我一笑:“这女的,好像我呀。”
人生比文字更补丁连连,无从补缀。
我听着,真心地给着建议:“他根本就不爱你……他听起来好那个呀……这种男人,你就应该和他断!”
结局是,她渐渐与我断了来往。不怎么接我电话,交上去的稿子也拖着良久不回复。我年轻,自尊心爆棚,惴惴不安,疑心是稿子烂她不好意思跟我说,又担心说错过话、做事不得体得罪了她……到最后,我索性不给那家杂志供稿了,松一口气。
一写就是二十年,听惯了人间的爱恨情仇。人生一路轰轰向前,像火车穿越在大山、隧道与桥梁上,一会儿是彻底的黑,一会儿又是满眼浓绿,天光水影,一只白鹭鸶停在湖泊上,想定睛细看,但火车已经开过去了。对很多事我已经漠然,但偶尔QQ 上一弹,相熟不太相熟的人问我:“你在线吗?我有点儿事儿……想跟你聊聊。”我还是会心里一紧。
无非是受伤的心、受挫的情怀,我愿意聆听,温言相劝,道理谁人不懂,几句好话相当于维生素C,治不了病至少是安慰剂。但我也明白,多半这就是我们交情的终点了,许多许多朋友就是这样,从此不再上线。
因为倾诉就是一种泄密,是把最难堪的一面呈现给你,是林妹妹吐了半盒子痰,里面还有血丝,是求抱的小猫,最柔软的肚皮亮给了你——万一你给它一脚或者一刀呢?当她们迎来暖男,渣男绝不想提起,而我作为见证人,即使再缄口不言,她们还是觉得:与之相关的一切,都令人恶心。我成为过破碎的垃圾桶,谁会愿意把垃圾桶就放在眼目前?
我想,这或许是王峰邀我作序的理由,因为我相信,这也是他经历过的事。作为一个主持副刊与情感版面的人,他听到的故事,只会比我多,不会更少,那些难堪、那些爱里的私心杂念,像花丛中的玻璃渣,也割伤过他。
可是生命是这么奇妙的事,伤疤渐渐褪色,不再痛,却仿佛有了自己的形状与颜色,开始讲述独一无二的世间故事,就是王峰这本《天意眷顾,我们终会有一天各得其所》。
被嫉妒成狂的男人重伤的女子秋,遇到第二春,这本应是个温暖又励志的故事,但并不,原来那个娶了她的人,魂里眼里仍是自己的前妻。只是他的心空了太久,像Preface空置的大宅,在雨天寂寂地长满野草,需要一位镇宅的女主人。秋悲哀地发现:在《蝴蝶梦》的世界里,自己是永远的第二女主角。
文松与琴的故事,与南京息息相关,“带她去了鸡鸣寺,在后院吃素斋,到豁蒙楼喝茶。”好素静的一场恋爱。可琴,从来不是素净的人,还有些事她放不下,有些人她割不掉,她的身体还在呼应别人的邀约。文松看到她的眼睛里面去,他什么都明白,但他爱她。所以王峰叹道:“输赢,早就在最早爱上对方的那一方中有了定论。
爱上的,最初萌动情愫那一刻就输掉了全局。”
从华丽里,王峰看到薄凉,知道婚姻大被下除了沉香屑,还会有螨虫、童子尿、欢爱的痕迹像茶渍;从卑微里,王峰又看到认真到近乎庄严的感情,奔放的小女生遇到真心喜欢的人,像沉甸甸雨珠压着荷叶,不由得稳重起来羞涩起来;本本分分的男与女,乍一遇见,比痴男怨女更加鲜烈。爱情之扰人心,之让人无依无靠,全在他笔底了。俗世琐欢,王峰写出来的,却都是悲悯,是那种:是的,我懂,我明白,我在听你说,我在陪着你。我不说是与非,因为“婚姻没有错,错的只是你或他,或是你们”。
他的文字素朴,却好像骨子里就迷恋一切的狂野:那为爱远奔的女子,那不依不饶打上门来的女子,又泼辣又委屈。她们不是嘴里咬着玫瑰花的卡门,倒像京剧里的花衫,《拾玉镯》《柜中缘》里的小家碧玉,管他什么天理地理,由着心意给自己做了主。她们是失控的烟花,却来自安稳大地。王峰懂得,因为他就是就是这种脚踏实地的男子。
写爱情,容易写得让自己心灰意懒。能够寄托一生的爱情,像一个地洞,再骄傲的男女,也得放低身段,矮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钻进去——豁然开朗,那是宫殿中的宫殿,天国中的天国。有时候会自问:对于我自己,那是不是也是骆驼穿针眼般的考验?
而如许洞穴爱情,对王峰来说,却像是心之隐处,是来处也是去处,因为有一方自己的小天地,所以可以泰然面对一切可悦不可悦的人间。他不奢想爱情,爱情就在他手心。
他说:“不为争执。不为解释。只求默默还原和追溯。”就像在街边摆出了残局,从此袖手而蹲,冷眼看过往行人。
他知道懂的人会在局前停步,犹豫良久,然后蹲在他的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