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之前,她老是默默地听我的忏情的话,她怎能说什么呢?我怎能不说呢?但是她的含意难伸的形容向我诉出这十几年来她辛酸的经验,悲哀已爬到她的眉梢同她的眼睛里去了,她还用得着言语吗?她那轻脆的笑声是她沉痛的心弦上弹出的绝调,她那欲泪的神情传尽人世间的苦痛,她使我凛然起敬,我觉得无限的惭愧,只好滤些清净的心血,凝成几句的谎言。天使般的你呀!我深深地明白你会原宥,我从你的原宥我得到我这个人惟一的价值。你对我说,“女子多半都是心地极偏狭的,顶不会容人的,我却是心最宽大的”,你这句自白做了我黑暗的心灵的闪光。
我真认识得你吗?真走到你心窝的隐处吗?我绝不这样自问着,我知道在我不敢讲的那个字的立场里,那个字就是惟一的认识。心心相契的人们那里用得着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家世。
你走了,我生命的弦戛然一声全断了,你听见了没有?
写这篇东西时,开头是用“她”字,但是有几次总误写做“你”字,后来就任情地写“你”字了。仿佛这些话迟早免不了被你瞧见,命运的手支配着我的手来写这篇文字,我又有什么办法哩!
苦笑
你走了,我却没有送你。我那天不是对你说过,我不去送你吗。送你只添了你的伤心,我的伤心,不送也许倒可以使你在匆忙之中暂时遗忘了你所永不能遗忘的我,也可以使我存了一点儿濒于绝望的希望,那时你也许还没有离开这古城。我现在一走出家门,就尽我的眼力望着来往街上远远近近的女子,看一看里面有没有你。在我的眼里天下女子可分两大类,一是“你”,一是“非你”,一切的女子,不管村俏老少,对于我都失掉了意义,她们唯一的特征就在于“不是你”这一点,此外我看不出她们有什么分别。在Fichte的哲学里世界分做Ego和non-ego两部分,在我的宇宙里,只有youNon-you两部分。我憎恶一切人,我憎恶自己,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你,都是我所不愿碰到的,所以我虽然睁着眼睛,我却是个盲人,我什么也不能看见,因为凡是“不是你”的东西都是我所不肯瞧的。
我现在极喜欢在街上流荡,因为心里老想着也许会遇到你的影子,我现在觉得再有一瞥,我就可以在回忆里度过一生了。在我最后见到你以前,我已经觉得一瞥就可以做成我的永生了,但是见了你之后,我仍然觉得还差了一瞥,仍然深信再一瞥就够了。你总是这么可爱,这么像孙悟空用绳子拿着银角大王的心肝一样,抓着我的心儿,我对于你只有无穷的刻刻的愿望,我早已失掉我的理性了。
你走之后,我变得和气得多了,我对于生人老是这么嘻嘻哈哈敷衍着,对于知己的朋友老是这么露骨地乱谈着,我的心已经随着你的衣缘飘到南方去了,剩下来的空壳怎么会不空心地笑着呢?然而,狂笑乱谈后心灵的沉寂,随和凑趣后的凄凉,这只有你知道呀!我深信你是饱尝过人世间苦辛的人,你已具有看透人生的眼力了。所以你对于人生取这么通俗的态度,这么用客套来敷衍我。你是深于忧患的,你知道客套是一切灵魂相接触的缓冲地,所以你拿这许多客套来应酬我,希冀我能够因此忘记我的悲哀,和我们以前的种种。你的装做无情正是你的多情,你的冷酷正是你的仁爱,你真是客套得使我太感到你的热情了。
今晚我醉了,醉得几乎不知道我自己的姓名。但是一杯一杯的酒使我从不大和我相干的事情里逃出,使我认识了有许多东西实在不是属于我的。比如我的衣服,那是如是容易破烂的,比如我的脸孔,那是如是容易变得更清瘦,换一个样子,但是在每杯斟到杯缘的酒杯底我一再见到你的笑容,你的苦笑,那好像一个人站在悬岩边际,将跳下前一刹那的微笑。一杯一杯干下去沉到我心里。我也现出苦笑的脸孔了,也参到你的人生妙决了。做人就是这样子苦笑地站着,随着地球向太空无目的地狂奔,此外并无别的意义。你从生活里得到这么一个教训,你还它以暗淡的冷笑,我现在也是这样了。
你的心死了,死得跟通常所谓成功的人的心一样地麻木,我的心也死了,死得恍惚世界已返于原始的黑暗了。两个死的心再连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苦痛使我们灰心,把我们的心化做再燃不着的灰烬,这真是“哀莫大于心死”。所以我们是已经失掉了生的意志和爱的能力了,“希望”早葬在坟墓之中了,就说将来会实现也不过是僵尸而已矣。
年纪总算青青,就这么万劫不复地结束,彼此也难免觉得惆怅罢!这么人不知鬼不觉地从生命的行列退出,当个若有若无的人,脸上还涌着红潮的你怎能甘心呢?因此你有时还发出挣扎着的呻吟,那是已堕陷阱的走兽最后的呼声。我却只有望着烟斗的烟雾凝想,现到以前可能,此刻绝难办到的事情。
今晚有一只虫,惭愧得很我不知道它叫做什么,在我耳边细吟,也许你也听到这类虫的声音罢!此刻我们居在地上听着,几百年后我们在地下听着,那有什么碍事呢,虫声总是这么可喜的。也许你此时还听不到虫声,却望着白浪滔天的大海微叹。你看见海上的波涛没有?来时多么雄壮,一会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我的事情也不过大海里的微波罢,也许上帝正凭阑远眺水平线上的苍茫山色,没有注意到我们的一起一伏,那时我们又何必如此夜郎自大,狂诉自个的悲哀呢?
坟
你走后,我夜夜真是睡得太熟了,夜里绝不醒来,而且未曾梦见过你一次,岂单是没有梦见你,简直什么梦都没有了。看看钟,已经快十点了,就擦一擦眼睛,躺在床上,立刻睡着,死尸一样地睡了九个钟头,这是我每夜的情形的。你才走后,我偶然还涉遐思,但是渺茫地忆念一会儿,我立刻喝住自己,叫自己不要胡用心力,因为“想你”是罪过,可说是对你犯一种罪。不该想而想,想我所不配想的人,这样行为在中古时代叫做“渎神”,在有皇冕的国家叫做“大不敬”。从前读Bury的思想自由史,对于他开章那几句话已经很有些怀疑,他说思想总是自由的,所以我们普通所谓思想自由实在是指言论自由。其实思想何曾自由呢!天下个个人都有许多念头是自己不许自己去想的,我的不敢想你也是如此。然而,“不想你”也是罪过,对于自己的罪过。叫我自己不想你,去拿别的东西来敷衍自己的方寸,那真是等于命令自己将心儿从身里抓出,掷到垃圾堆中。所以为着面面俱圆起见,我只好什么也不想,让世上事物的浮光掠影随便出入我的灵台,我的心就这么毫不自动地凄冷地呆着。失掉了生活力的心怎能够弄出幻梦呢,因此我夜夜都尝了死的意味,过个未寿终先入土的生活,那是爱伦坡所喜欢的题材,那个有人说死在街头的爱伦坡呀!那个脸容是悲剧的结晶的爱伦坡呀!
可是,我心里却也不是空无一物,里面有一座小坟。“小影心头葬”,你的影子已深埋在我心里的隐处了。上面当然也盖一座石坟,两旁的石头照例刻上“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这付对联,坟上免不了栽几棵松柏。这是我现在的“心境”,的的确确的心境,并不是境由心造的。负上莫明其妙的重担,拖个微弱的身躯,蹒跚地在这沙漠上走着,这是世人共同的状态;但是心里还有一座石坟镇压得血脉不流,这可是我的专利。天天过坟墓中人的生活,心里却又有一座坟墓,正如广东人雕的象牙球,球里有球,多么玲珑呀!吾友沉海说过:“诉自己的悲哀,求人们给以同情,是等于叫花子露出胸前的创伤,请过路人施舍。”旨哉斯言!但是我对于我心里这个新冢颇有沾沾自喜的意思,认为这是我生命换来的艺术品,所以像Coleridge诗里的古舟子那样牵着过路人,硬对他们说自己凄苦的心曲,甚至于不管他们是赴结婚喜宴的客人。
石坟上松柏的阴森影子遮住我一切年少的心情,“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这二句诗冷嘲地守在那儿。十年前第一次到乡下扫墓,见到这两句对于死人嘲侃的话,我模糊地感到后死者对于泉下同胞的残酷。自然是这么可爱,人生是这么好玩,良辰美景,红袖青衫,枕石漱流,逍遥山水,这那里是安慰那不能动弹的骷髅的话,简直是无缘无故的侮辱。现在我这座小坟上撒但刻了这十个字,那是十朵有尖刺的蔷薇,这般娇艳,这般刻毒地刺人。所以我觉得这一座坟是很美的,因为天下美的东西都是使人们看着心酸的。
我没有那种欣欢的情绪,去“长歌当哭”,更不会轻盈地捧着含些朝露的花儿,自觉忧愁得很动人怜爱地由人群走向坟前,我也用不着拿扇子去煽干那湿土,当然也不是一个背个铁锄,想去偷坟的解剖学教授,我只是一个默默无言的守坟苍头而已。
猫狗
惭愧得很,我不单是怕狗,而且怕猫,其实我对于六合之内一切的动物都有些害怕。怕狗,这个情绪是许多人所能了解的,生出同情的。我的怕狗几乎可说是出自天性。记得从前到初等小学上课时候,就常因为恶狗当道,立刻退却,兜个大圈子,走了许多平时不敢走的僻路,结果是迟到同半天的心跳。十几年来踽踽地踯躅于这荒凉的世界上。童心差不多完全消失了,而怕狗的心情仍然如旧,这不知道是不是可庆的事。
怕狗,当然是怕它咬,尤其怕被疯狗咬。但是既会无端地咬起人来,那条狗当然是疯的。猛狗是可怕的,然而听说疯狗常常现出驯良的神气,尾巴低垂,夹在两腿之间。并且狗是随时可以疯起来的。所以天下的狗都是可怕的。若使一个人给疯狗咬了,据说过几天他肚子里会发出怪声,好像有小疯狗在里叫着。这真是惊心动魄极了,最少对于神经衰弱的我是够恐怖了。
我虽然怕它,却万分鄙视它,厌恶它。缠着姨太太脚后跟的哈巴狗是用不着提的。就说那驰骋森林中的猎狗和守夜拒贼的看门狗罢!见着生客就狺狺着声势逼人,看到主子立刻伏贴贴地低首求欢,甚至于把前面两脚拱起来,别的禽兽绝没有像它这么奴性十足,总脱不了“走狗”的气味。西洋人爱狗已经是不对了,他们还有一句俗语“若使你爱我,请也爱我的狗罢”,(Loveme,Lovemydog)这真是岂有此理。人没有权利叫朋友这么滥情。不过西洋人里面也一两人很聪明的。歌德在浮士德里说那个可怕的Mephistopheles第一次走进浮士德的书房,是化为一条狗。因此我加倍爱念那部诗剧。
可是拿狗来比猫,可又变成个不大可怕的东西了。狗只能咬你的身体,猫却会蚕食你的灵魂,这当然是迷信,但是也很有来由。我第一次怕起猫来是念了爱伦坡的短篇小说“黑猫”。里面叙述一个人打死一只黑猫,此后遇了许多不幸事情,而他每次在不幸事情发生的地点都看到那只猫的幻形,狞笑着。后来有一时期我喜欢念外国鬼怪故事,知道了女巫都是会变猫的,当赴撒但狂舞会时候,个个女巫用一种油涂在身上,念念有词,就化成一只猫从屋顶飞跳去了。中国人所谓狐狸猫,也是同样变幻多端,善迷人心灵的畜生,你看,猫的脚踏地无声,猫的眼睛总是似有意识的,它永远是那么偷偷地潜行,行到你身旁,行到你心里。亚俪斯游记里不是说有一只猫现形于空中,微笑着。一会儿猫的面部不见了,光剩一个笑脸在空中。这真能道出猫的神情,它始终这么神秘,这么阴谋着,这么留一个抓不到的影子在人们心里。欧洲人相信一只猫有十条命,仿佛中国也有同样的话,这也可以证明它的精神的深刻矫健了。我每次看见猫,总怕它会发出一种魔力,把我的心染上一层颜色,留个永不会退去的痕迹。碰到狗,我们一躲避开,什么事都没有了,遇见猫却不能这么容易预防。它根本不伤害你的身体,却要占住你的灵魂,使你失丢了人性,变成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些事情真是可怕得使我不敢去设想,每想起来总会打寒噤。
上海是一条狗,当你站在黄浦滩闭目一想,你也许会觉得横在面前是一条恶狗。狗可以代表现实的黑暗,在上海这现实的黑暗使你步步惊心,真仿佛一条疯狗跟在背后一样。北平却是一只猫。它代表灵魂的堕落。北平这地方有一种霉气,使人们百事废弛,最好什么也不想,也不干了,只是这么蹲着痴痴地过日子。真是一只大猫将个个人的灵魂都打上黑印,万劫不复了。
若使我们睁大眼睛,我们可以看出世界是给猫狗平分了。现实的黑暗和灵魂的堕落霸占了一切。我愿意这片大地是个绝无人烟的荒凉世界,我又愿意我从来就未曾来到世界过。这当然只是个黄金的幻梦。
这么一回事
一
我每次跟天真烂漫的小学生,中学生接触时候,总觉得悲从中来。他们是这么思虑单纯的,这么纵情嬉笑的,好像已把整个世界搂在怀里了。我呢?无聊的世故跟我结不解之缘,久已不发出痛彻心脾的大笑矣。我的心好比已经摸过桕树油的,永远不能清爽。
我每次和晒日黄,缩袖打瞌睡的老头子谈话,也觉得欲泣无泪。“两个极端是相遇的。”他们正如经过无数狂风怒涛的小舟,蓬扯碎了,船也翻了,可是剩下来在水面的一两块板却老在海上飘游,一直等到销磨的无影无踪。他们就是自己生命的残留物。他们失掉青春和壮年的火气,情愿忘却一切和被一切忘却了,就是这样若有若无地寄在人间,这到也是个忘忧之方。真是难得糊涂。既不能满意地活它一场,就让它变为几点残露随风而逝罢!
可是,既然如是赞美生命力的销沉,何不于风清月朗之辰,亲自把生命送到门口呢?换一句话说,何不投笔而起,吃安眠药,跳海,当兵去,一了百了,免得世人多听几声呻吟,岂不于人于已两得呢?前几天一位朋友拉到某馆子里高楼把酒,酒酣起舞弄清影时候,凭阑望天上的半轮明月,下面蚁封似的世界,忽然想跨阑而下,让星群在上面啧啧赞美,嫦娥大概会拿着手帕抿着嘴儿笑,给下面这班蚂蚁看一出好看的戏,自己就立刻变做不是自己,这真是人天同庆,无损于己(自己已经没有了,还从那里去损伤他呢?)有益于人。不说别的,报馆访员就可以多一段新闻,hysteria的女子可以暂忘却烦闷,没有爱人的大学生可以畅谈自杀来锁愁。
但是既然有个终南捷径可以逃出人生,又何妨在人生里鬼混呢!
但是……但是……
二
昨天忽然想起苏格拉底是常在市场里出现的,我件件不如这位古圣贤,难道连这一件也不如吗?于是乎振衣而起,赶紧到市场人群里乱闯。果然参出一些妙谛,没有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