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秋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立秋之后，让人恐惧的“秋老虎”也没来。中国的南方仍然很热，和夏天没什么两样；东北和西部已经有些凉了，其中内蒙古的呼伦贝尔和黑龙江的大兴安岭落叶缤纷，秋意瑟瑟。北京不冷也不热，只是早晚有些凉意，总体感觉很舒适。在这个季节，亿万富翁、着名导演和编剧、原黄钟影视传媒公司总经理、44岁的贾成功开始了他周游世界的计划。他打算在寒冬来临之前游遍五大洲。
周游世界需要钱，同时也需要时间。有钱的人往往没时间，因为他们正在忙于赚更多的钱。有时间的人往往没钱，因为他们闲着没事干。贾成功不光有钱，也有的是时间。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很多富翁有了1个亿还想赚10个亿，有了10个亿还想赚100个亿，直到临死前躺在病床上都在关注账户上的数字。贾成功能停下来，是因为无奈。他的睾丸没了。不是俩都没了，是右侧的那个没了。为了抢到一部小说的电视剧改编权，他连夜从北京开车去太原，在路上出了车祸，失去了右侧的睾丸，并完全丧失了性功能。不仅如此，他拍电视剧的时候还曾因过度劳累差点死了。身体都这样了，赚钱还有什么意思？
于是他把自己的影视公司注销了，一下子闲了下来。
地球是北边冷南边热，贾成功打算先去欧洲和北美等地，后去澳洲和南美等地。但由于签证和航线方面的原因，计划赶不上变化。为了节约时间，他和多家旅行社同时保持联系，能去哪儿就去哪儿，有些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的。近年来，因为某些国人偷渡、出境后滞留不归等恶劣行为，一些使馆对中国大陆公民送签的材料要求极严。好在贾成功的巨额财产都在国内，没有非法移民的主观动机，一般不会被拒签。总的来说，出国旅行并不像想象得那么难。到遥远又陌生的国度，往往只是从家门到飞机机舱的一段空间距离，只要双脚迈出家门，整个地球都在脚下。
美国很平等很自由很包容，机场安检特别特别严，恨不能让你脱得一丝不挂，安检后旅客都提着裤子趿拉着鞋，像从桑拿房里出来一样。俄罗斯大，国土面积大，城市大，公园大，展览馆、博物馆、教堂多而大。大街上的汽车很破旧，很多70多岁的老太太还在餐馆端盘子。印度大街上人很多，破旧的人力三轮车横冲直撞。泰姫陵外面垃圾遍地，宝莱坞外面杂草丛生，尘土飞扬，一不小心就会踩上牛粪。朝鲜的领袖铜像多，赞美领袖的标语多。大街很宽，车辆很少，不会堵车。新、马、泰古典而现代、优雅、浪漫、热烈、神秘，风情万种，像睡莲一样迷人。马尔代夫除了美还是美，美得无边无际，美得无聊乏味，美得让人心慌……
人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中，总会有一些平时所没有的独特的感受。把自己的性命交给飞机，长时间在万米高空之上，远离熟悉的生活环境和亲人，不知道能不能安全到达目的地，不知道目的地是什么样……在这种特定的情境中，人们对生命、对时空、对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的感受往往更加敏锐，更愿意回忆过去，更愿意思考诸如“人生意义”之类的大命题。贾成功在飞机上不看书不看报，习惯微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在飞机嗡嗡的轰鸣声中，回忆自己44年的人生中经历的人和事。
他觉得自己活得很拧巴。命运总是因为欲望、财富、女人，戏剧性地起落、沉浮。回首凝望，一片狼藉——一根绣花针在他脑袋里藏了11年，让他饱受“癫痫病”
的折磨。因为拿不出两万块钱结婚，他不得不和初恋情人分手，肋骨还被打断了两根。因为自卑，和高贵的女人在床上没有骄傲，只有屈辱。27岁的时候，他还穷困潦倒，馒头都吃不起。
开公司赔得血本无归，被妻子狠心地扫地出门。和最心爱的女人18年没有一次完美的性生活，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美国佬，并亲自把她送上飞机。另一个让他深深迷恋的女人心安理得地“黑”了他上千万，让他坚信“爱情是个王八蛋”。一个偶然的机会一夜暴富，经多年打拼终于成了亿万富翁，可是财富带给他快乐的同时也带给他更多的痛苦。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极其失败，一想就蛋疼……
就从他一夜暴富说起吧。
你见过海市蜃楼吗？估计没见过。那玩意儿可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如果你生活在海边或沙漠里，才有见到的可能，但概率极低。贾成功却见到了，不仅见到了，还用专业摄像机拍下来了。不仅拍下来了，还卖了。卖给了外国佬，卖了个他不敢想的高价——他就是这样一夜暴富的。
见到海市蜃楼那天是2003年8月19号。
这时，贾成功是济南某着名影视公司——孔孟传媒——的电视编导。35岁的他身高1.77米，不胖也不瘦；皮肤有点黑；眼睛不太大，是单眼皮；留着不长也不短的小分头。算不上十分标准的美男子，但还算潇洒、帅气。上下班的时候在公交车上，一个人散步的时候，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他的脸有些阴，目光有些狠——这是他最惯常的表情。一看就是生活得不如意，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尤其是他的目光，有些吓人，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儿。和别人说笑的时候，表情就活泛了，眼睛眯着，一口白牙，显得很没城府，甚至有些孩子气。虽然已倒霉了很多年，但大概因为“耐受力”强，他对生活依旧充满热情，坚定地相信未来，相信明天会更好。因为毕竟受过生活的欺骗，而且骗得挺狠，他内心还有那么一点点玩世不恭。
贾成功的工作是拍摄电视栏目剧，卖给全国几十家电视台。
所谓的栏目剧，不是真实故事，也不是电视剧。故事是编的，然后找非专业演员演的（公司有上千名非专业演员的资料，包括照片、身高、文化程度、普通话程度、性格描述等等，需要谁找谁）。比纪实片更具故事性，比电视剧更贴近生活。节目形态是四不像，在业界没有公认的提法。
贾成功说是编导，其实除了配音和演播室录像，什么活都得亲自干。制片人安排一个学电影摄像的实习生小张给他做助手，但小张和很多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一样，有些自负，稀奇古怪的想法太多，喜欢“创新”。比如，他采访一个人，会把镜头卡在那个人的脖子上，看上去像上吊。他一“创新”，贾成功就担心，只好亲自扛摄像机，小张只是帮他扛扛三脚架、拿拿话筒什么的。
8月16号，贾成功带领小张从济南坐长途汽车去蓬莱，打算在这个海边小城拍一些空镜头，作为他一个5集节目的外景。他从网上查过相关的资料，得知蓬莱虽然是烟台市所属的一个县级市，却有“中国最佳休闲旅游城市”的称号，有“人间仙境”的美誉和“八仙过海”的传说，城市建设得也不错。
按照贾成功的计划，17号一天完成拍摄，18号早饭后回济南。可是，老天不作美，17号、18号连着下了两天雨。气温也一下子降了七八度。活不能干，只能在宾馆房间里隔着窗户望雨兴叹。19号早晨，雨终于停了，感觉有些闷热，贾成功站在窗前向外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很蓝很干净，一丝云彩都没有，像水洗过一样。在他印象中，济南的秋天总有一段时间天也很蓝，蓝得都想让人谈一场死去活来的恋爱，但似乎没有这么干净。
今天天气好，贾成功想早点开始干活，一个上午把节目所需的镜头全部拍完，午饭后就回济南。在宾馆的餐厅里吃完早餐，他和小张提着DVCPRO摄像机、充满了电的电池、三脚架等一套设备，打车去了蓬莱阁。他希望在蓬莱阁拍一些意想不到的好镜头。
蓬莱阁在蓬莱城北海边的丹崖山峭壁上，凌空欲飞，与湖北的黄鹤楼、湖南的岳阳楼、江西的滕王阁并称中国的“四大名楼”。贾成功和小张都是第一次去蓬莱阁，在他们想象中，蓬莱阁应该很高很雄伟，到了才发现并没有那么高那么大。但登上蓬莱阁，他们还是被震撼了。蓬莱阁下面就是大海，一望无际。向北偏东110公里左右是辽东半岛的大连，向东350公里左右是朝鲜半岛。万里澄波，茫茫无垠，海天一色，空明澄碧。小张在短短两秒钟之内就变成了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
他诗兴大发，吟出了两句能气死李白、吓哭杜甫的诗：
大海啊大海，真他娘的大。
这时蓬莱阁上还没有别的游客。小张吟了那两句诗之后，就从诗人变成了哑巴。过了一会儿又从哑巴变成了母狼，对着大海扯开嗓子嗷嗷地叫。但他的声音显得很微弱。贾成功也扯着嗓子叫了几声，声音同样微弱。
贾成功支好三脚架，把摄像机放上去，开始拍大海。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东方水平线上一片通红。平静的海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像婚纱一样，朦朦胧胧的。贾成功拍了一组大海的镜头，又把摄像机摇向海岸线及蓬莱城区。这里是一个制高点，适合俯拍。在聊城长大的小张仍站在那里对着大海发呆，像长在蓬莱阁蓝色砖墙上的一朵蘑菇。
忽然，一阵风刮过来，很凉，贾成功打了个寒战。他扭过头望了一眼大海，这一望，他发现了异常：刚才还氤氲一片的薄雾不见了，天空中零星浮现出浅黄色带状云雾，并逐渐转白，海面更加澄净。在东北方向的海面上，远远有一片若隐若无的红光，并出现了一条闪着白光的带状物。那带状物在不断地延伸，过了一会儿颜色变紫，形状犹如一片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
东北方向的长山列岛，几个岛屿在漂移，迅速连在了一起，时隐时现，忽高忽低，忽尖忽平，忽浓忽淡。
“我靠！”贾成功瞪着眼珠子，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叹。
难道是自己的幻觉吗？他揉了揉了眼睛，急忙把摄像机镜头推到那几个岛上去，从寻像器里仔细看。寻像器里却一片模糊，影影绰绰的。这时小张指着东北方向的岛屿大声喊：“贾老师你看你看，那几个岛在动！”
听小张这么叫喊，贾成功才相信那不是幻觉。他一下子想起来，宾馆房间里有个“蓬莱旅游”的小册子，上面详细介绍了海市蜃楼出现时的情景。难道是海市蜃楼出现了？他又觉得不可能。那个小册子上说，海市蜃楼是一种光学现象，也叫“神山现世”。出现的时间大多在春夏、夏秋之交。这时节，海上万里无云，海水与水面上的空气层容易出现较大温差，光线通过密度不同的气层会发生折射或全反射。于是，几千里甚至上万里以外的城市、山峦就会出现在海面上，这就是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的奇观一般不容易看到。贾成功想，这是自己第一次来蓬莱，就能看到海市蜃楼，有这么幸运吗？这些年自己可是一直都很倒霉的。
这时，贾成功听见海边有人兴奋地大喊：“出海市了，出海市了！”再看看海边，已聚了一大片人，每个人都兴奋地大呼小叫。他这才确信海市蜃楼真的要出现了。小张在他不远处嗷嗷大叫，麻雀一样一蹦一蹦的，激动得脸色通红。
出于职业敏感，贾成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用手中的摄像机把海市蜃楼拍下来。于是，他把三脚架固定好，镜头对准了东北方向那几座变幻莫测的岛屿。
贾成功看见，在海天相连处出现大团的云彩，形状倏忽万变，瞬间浮出一道似透明非透明的天幕，就像电影的幕布一样。
接着，天幕上出现一座小山，小山的南面有三座高楼。十几分钟后，其中一座高楼变成了一个像宝塔一样的建筑，里面还有灯光闪烁，在它旁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闪着亮光的巨大的十字架。又过了大约十几分钟，海面上出现了一座半球状的白色建筑，旁边是一片楼房。二十多分钟后，对面的几个岛屿明显变了形，一个两头翘起，像一只墨绿色的海龟遨游海上；另一个变成了黑色的大蘑菇，时而浮上来，时而沉下去。而刚才的宝塔则变成了一座自由女神雕像，在它的旁边有三处灯光不停地闪烁。
一盘66分钟的带子拍完了，贾成功对小张喊：“换带子！”
小张张着大嘴，瞪大眼睛盯着大海，就像听不懂中国话似的，问：“贾老师你说什么？”贾成功扶着摄像机，飞起一脚踢在小张屁股上，又大喊了一声。小张这才醒过神来，急忙从包里拿带子。这时，贾成功向海边看了一眼，海边的人已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大片。小张把带子递给贾成功，贾成功的手碰到了小张的手，小张的手冰凉，不住地颤抖。
十几分钟后，另一幅画面呈现出来了：一大片楼群，连绵数十公里，楼群的白墙、红瓦、门窗清晰可见。楼群右方是两艘巨轮，其中一艘为黑灰色油轮，另一艘是银白色货轮。两艘轮船都破浪向前，船体四周溅着波浪。画面里还有一个港口，码头上的塔吊正繁忙地装卸。画面正前方，渔船行驶，海鸥飞翔，与海市相呼应，虚虚实实，分不清真假。
随后，海上的画面不停地变幻，似海龟、军舰、巨轮，又似鲸鱼、楼群，时聚时分。忽然，海面上立起一道巨大的天幕，一座城市出现了。这个城市孤零零地在水中央，被微波荡漾的碧水环绕着。城市的中心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高耸的灯塔、宽阔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车流、行走的人群、掩映在绿树中的民居、高大建筑物玻璃幕墙上的光亮，等等，一切都清晰可辨。
奇怪的是，远看很清晰，把摄像机镜头推上去的时候，从寻像器里看却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贾成功再把镜头拉出来，固定好焦距，不再动机器了。
第二盘66分钟的录像带到头了，又换了第三盘。
海平面上的画面开始由高到低、由近及远地不断变化着。
十几分钟后，大海中的城市忽然变成了上海的外滩，黄浦江畔一派繁华。过了七八分钟，上海外滩变成了意大利水城威尼斯，交错纵横的河道内的行船都隐约可见。二十分钟后，水城威尼斯变成了澳门海边，高高的大三巴牌坊和炮台诉说着百年沧桑，葡京酒店巍然耸立。十几分钟后，澳门海边又变成了澳大利亚悉尼，海港大桥和造型独特的悉尼歌剧院清晰可见。海港附近还有一艘巨大的白色客轮，正在缓缓行驶。
忽然，海面上起了一阵风，有些凉飕飕的。贾成功的衣服早已被汗湿透了，这时他打了个很长的寒战。他使劲盯着大海，海中的画面越来越淡、越来越白，连在一起的两个岛屿在漂流，距离越来越大。不到两分钟，两个漂流的岛屿不动了，海上的画面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贾成功扭头看了一眼海边，兴奋的人群正四散开来。他又赶快调整机位拍了一组人群的镜头。
他的手搭在摄像机上，机器热得烫手。他看了一眼寻像器，发现带子又快到头了。
他有气无力地对小张说：“换带子。”
小张问：“贾老师，你还要拍什么？”
他愣了愣神，说：“不用换带子了。不拍了。”
贾成功让小张收摄像机，他想抽支烟。可是烟还没掏出来，他忽然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虚脱了似的，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大腿内侧一阵发热，他尿了一裤子。
贾成功要把那190分钟的海市蜃楼录像卖掉，而且要卖给外国人。
他8月19号晚上从蓬莱回到济南，20号上午就去电信营业厅为自己的手机开通了国际长途业务，还预存了500元话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