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往沙岭子到站的货物不多。有时甩下一节车皮,装的是铁矿砂。附近有一个铁厂。铁矿砂堆在月台上。矿砂运走了,月台被染成了紫红色;有时卸一车石灰,月台就被染得雪白的。紫颜色、白颜色,被人们的鞋底带走了,过不几天,月台又恢复了原先的浅灰的水泥颜色。
从沙岭子起运的,只有石头。东边有一个采石场——当地叫作“片石山”,每天十一点半钟放炮崩山。山已经被削去一半了。
农科所原来的房子很好,疏疏朗朗,布置井然。迎面是一排青砖的办公室,整整齐齐。办公室后是一个空场。对面是种子仓库,房梁上挂了很多整株的作物良种。更后是食堂,再后是猪舍。东面是职工宿舍,有两间大的是单身合同工住的,每间可容三十人。我就在东边一间的一张木床上睡了将近三年,直到摘了“右派”帽子,结束劳动后,才搬到干部宿舍里,和一个姓陈的青年技术员合住一间。种子仓库西边有一条土路,略高出于地面。路之西,有一排矮矮的圆锥形的谷仓,状如蘑菇,工人们就叫它为“蘑菇仓库”,是装牲口饲料玉米豆的。蘑菇仓库以西,是马号。更西,是菜园、温室。农科所的概貌尽于此。此外,所里还有一片稻田,在沙岭子堡(镇)以南;有一片果园,在车站南。
头两年参加劳动,扎扎实实地劳动。大部分农活我差不多都干过。除了一些全所工人一齐出动的集中的突击性的活,如插秧、锄地、割稻子之外,我相对固定在果园干活。
我就这样在沙岭子度过了四个年头。
一九八三年,我应张家口市文联之邀,去给当地青年作家讲过一次课。市文联的两个同志是曾和我同时下放沙岭子农科所劳动过的,他们为我安排的活动,自然会有一项:到沙岭子看看。吉普车开到农科所门前,下车看看,可以说是面目全非。盖了一座办公楼,是灰绿色的。我没有进去,但是觉得在里面办公是不舒服的,不如原先的平房宽敞豁亮。楼上下来一个人,是老王,我们过去天天见。老王见我们很亲热。他模样未变,但是苍老了。他说起这些年的人事变化,谁得了癌症;谁受了刺激,变得糊涂了;谁病死了;谁在西边一棵树上了吊死了。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说起所里“文化大革命”的一些情况,说起我画的那套马铃薯图谱在“文化大革命”中毁了,很可惜。
我在的时候,他是大学刚刚毕业,现在大概是室主任了。那时他还没有结婚,现在女儿已经上大学了。真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他原来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现在说话却颇有不胜沧桑之感。
老王领我们到后面去看看。原来的格局已经看不出多少痕迹。
种子仓库没有了,蘑菇仓库没有了。新建了一些红砖的房屋,横七竖八。我们走到最后一排,是木匠房。一个木匠在干活,是小王!我住在工人集体宿舍的时候,小王的床挨着我的床。我在的时候,所里刚调他去学木匠,现在他已经是四级工,带两个徒弟了。小王已经有两个孩子。他说起他结婚的时候,碗筷还是我给他买的,锁门的锁也是我给他买的,这把锁他现在还在用着。这些,我可一点不记得了。
我们到果园看了看。果园可是大变样了。原来是很漂亮的,葱葱茏茏,蓬蓬勃勃。那么多的梨树。那么多的苹果。尤其是葡萄,一行一行,一架一架,整整齐齐,真是蔚为大观。葡萄有很多别处少见的名贵品种:白香蕉、柔丁香、秋紫、金铃、大粒白、白拿破仑、黑罕、巴勒斯坦……现在,全都不见了。果园给我的感觉,是荒凉。我知道果树老了,需要更新,但何至于砍伐成这样呢?有一些新种的葡萄,才一人高,挂了不多的果。
遇到一个熟人,在给葡萄浇水。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他原来是猪倌,后来专管“下夜”,即夜间在所内各处巡看。
这是个窝窝囊囊的人,好像总没有睡醒,说话含糊不清,而且他不爱洗脸。他的老婆跟他可大不一样,身材颀长挺拔,而且出奇的结实,我们背后叫她阿克西尼亚。老婆对他“死不待见”。有一天,我跟他一同下夜,他走到自己家门口,跟我说:“老汪,你看着点,去闹渠一棰。”他是柴沟堡人。那里人说话很奇怪,保留了一些古音。
即我(像客家话),“渠”即她(像广东话)。他进了屋,老婆先是不答应,直骂娘。后来没有声音了。待了一会儿,他出来了,继续下夜。我见了他,不禁想起那回事,问老王:“他老婆还是不待见他吗?”老王说:“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我很想见见阿克西尼亚,不知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去看看稻田。
稻田挨着洋河。洋河相当宽,但是常常没有水,露出河底的大块卵石。水大的时候可以齐腰。不能行船,也无需架桥。两岸来往,都是徒涉。河南人过来,到河边,就脱了裤子,顶在头上,一步一步蹚着水。因此当地人揶揄道:“河南汉,咯吱咯吱两颗蛋。”
河南地薄而多山。天晴时,在稻田场上可以看到河南的大山,山是干山,无草木,山势险峻,皱皱褶褶,当地人说:“像羊肚子似的。”形容得很贴切。
稻田倒还是那样。地块、田埂、水渠、渠上的小石桥、地边的柳树、柳树下一间土屋,土屋里有供烧开水用的锅灶,全都没有变。
二十多年了,好像昨天我们还在这里插过秧,割过稻子。
稻田离所里比较远。到稻田干活,一般中午就不回所里吃饭了,由食堂送来。都是蒸莜面饸饹,疙瘩白熬山药,或是一人一块咸菜。
我们就攥着饸饹狼吞虎咽起来。稻田里有很多青蛙。有一个同我们一起下放的同志,是浙江人。他捉了好些青蛙,撕了皮,烧一堆稻草火,烤田鸡吃。这地方的人是不吃田鸡的,有几个孩子问:“这东西好吃?”他们尝了一个:“好吃好吃!”于是七手八脚提了好多,大家都来烤田鸡,不知是谁,从土屋里翻出一碗盐,烤田鸡蘸盐水,就莜面,真是美味。吃完了,各在柳荫下找个地方躺下,不大一会,都睡着了。
在水渠上看见渠对面走来两个女的,是张素花和刘美兰。我过去在果园经常跟她们一起干活。我大声叫她们的名字。刘美兰手搭凉棚望了一眼,问:“是不是老汪?”
“就是!”
“你咋会来了?”
“来看看。”
“一下来家吃饭。”
“不了,我要回张家口,下午有个会。”
“没事儿来!”
“来!——你和你丈夫还打架吗?”
刘美兰和丈夫感情不好,丈夫常打她,有一次把她的小手指都打弯了。
“都当了奶奶了!”
刘美兰和张素花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嘻嘻笑着,走远了。
重回沙岭子,我似乎有些感触,又似乎没有。这不是我所记忆、我所怀念的沙岭子,也不是我所希望的沙岭子。然而我所希望的沙岭子又应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也说不出。我只是觉得这一代的人都糊里糊涂地老了。是可悲也。
一九九○年
四川杂忆
四川是个好地方。
四川的气候好,多雾,雾养百谷;土好,不需要怎么施肥。在一块岩石上甩几坨泥巴,硬是能长出一片胡豆。这不是夸张想象,是亲眼目睹。我们剧团的一个演员在汽车里看到这奇特情景,招呼大家:
“快来看!石头上长蚕豆!”
成都
在我到过的城市里,成都是最安静,最干净的。在宽平的街上走走,使人觉得很轻松,很自由。成都人的举止言谈都透着悠闲。这种悠闲似乎脱离了时代。以致何其芳在抗日战争时期觉得这和抗战很不协调,写了一首长诗:《成都,让我来把你摇醒》。
成都并不总是似睡不醒的。“文化大革命”中也很折腾了一气。
我六十年代初、七十年代、八十年代,都到过成都。最后一次到成都,成都似乎变化不大,但也留下一些“文化大革命”的痕迹。最明显的原来市中心的皇城叫刘结挺、张西挺炸掉了。当时写了一首诗:
柳眠花重雨丝丝,
劫后成都似旧时。
独有皇城今不见,
刘张霸业使人思。
武侯祠大概不是杜甫曾到过的武侯祠了,似乎也不见霜皮溜雨、黛色参天的古柏树,但我还是很喜欢现在的武侯祠。武侯祠气象森然,很能表现武侯的气度。这是我所到过的祠堂中最好的。这是一个祠,不是庙,也不是观,没有和尚气、道士气。武侯塑像端肃,面带深思。两廊配享的蜀之文武大臣,武将并不剑拔弩张,故作威猛,文臣也不那么飘逸有神仙气,只是一些公忠谨慎的国之干城,一些平常的“人”。武侯祠的楹联多为治蜀的封疆大员所撰写,不是吟风弄月的名士所写,这增加了祠的典重。毛主席十分欣赏的那副长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确实写得很得体,既表现了武侯的思想,也说出撰联大臣的见识。在祠堂对联中,可算得是写得最好的。
我不喜欢杜甫草堂,杜甫的遗迹一点也没有,为秋风所破的茅屋在哪里?老妻画纸、稚子敲针在什么地方?杜甫在何处看见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都无从想象。没有桤木,也没有大邑青瓷。
眉山
三苏祠即旧宅为祠。东坡文云:“家有五亩之园”,今略广,占地约八亩。房屋疏朗,三径空阔,树木秀润,因为是以宅为祠,使人有更多的向往。廊子上有一口井,云是苏氏旧物,现在还能打得上水来。井以红砂石为栏,尚完好。大概苏家也不常用这个井,否则,红砂石石质疏松,是会叫井绳磨出道道的。园之右侧有花坛,种荔枝一棵。据说东坡离家时,乡人栽了一棵荔枝,要等他回来吃。苏东坡流谪在外,终于没有吃到家乡的荔枝。东坡酷嗜荔枝,日啖三百颗,但那是广东荔枝。从海南望四川,连“青山一发”也看不见。“不辞长作岭南人”,其言其实是酸苦的。当年乡人所种的荔枝,早已枯死,后来补种了几次,现存的一棵据说是明代补种的,也已经半枯了,正在设法抢救。祠中有个陈列室,搜集了苏东坡集的历代版本,平放在玻璃橱里。这一设计很能表现四川人的文化素养。
离眉山,往乐山,车中得诗:
当日家园有五亩,
至今文字重三苏。
红栏旧井犹堪汲,
丹荔重栽第几株?
乐山
大佛的一只手断掉了,后来补了一只。补得不好,手太长,比例不对。又耷拉着,似乎没有筋骨。一时设计不到,造成永久的遗憾。
现在没有办法了,又不能给他做一次断手再植的手术,只好就这样吧。
走尽石级,将登山路,迎面有摩崖一方,是司马光的字。司马光的字我见过他写给修《资治通鉴》的局中同人的信,字方方的,笔画颇细瘦。他的大字我还没有见过,字大约七寸,健劲近似颜体。文曰:
登山亦有道徐行则不踬司马光我每逢登山,总要想起司马光的摩崖大字。这是见道之言,所说的当然不只是登山。
洪椿坪
峨眉山风景最好的地方我以为是由清音阁到洪椿坪的一段山路。
一边是山,竹树层叠,蒙蒙茸茸。一边是农田。下面是一条溪,溪水从大大小小黑的、白的、灰色的石块间夺路而下,有时潴为浅潭,有时只是弯弯曲曲的涓涓细流,听不到声音。时时飞来一只鸟,在石块上落定,不停地撅起尾巴。撅起,垂下,又撅起……它为什么要这样?鸟黑身白颊,黑得像墨,不叫。我觉得这就是鲁迅小说里写的张飞鸟。
洪椿坪的寺名我已经忘记了。
入寺后,各处看看。两个五台山来的和尚在后殿拜佛。
这两个和尚我们在清音阁已经认识,交谈过。一个较高,清瘦清瘦的。他是保定人,原来是做生意的,娶过妻,夫妻感情很好。妻子病故,他万念俱灰,四处漫游,到了五台山,就出了家。另一个黑胖结实,完全像一个农民,他原来大概也就是五台山下的农民。他们发愿朝四大名山。已经朝过普陀,朝过峨眉之后,还要去朝九华山。五台山是本山,早晚可以拜佛,不需跋山涉水。他们的食宿旅费是自筹的。和尚每月有一点生活费,积攒了几年,才能完成夙愿。
进庙先拜佛,得拜一百八十拜。那样五体投地地拜一百八十拜,要叫我拜,非拜晕了不可。正在拜着,黑胖和尚忽然站起来飞跑出殿。原来他一时内急,憋不住了,要去如厕。排便之后,整顿衣裤,又接着拜。
晚饭后,在走廊上和一个本庙的和尚闲聊。我问他和尚进庙是不是都要拜一百八十拜。他说都要拜的。“我们到人家庙里,还不是一样要拜!”同时聊天的有几个小青年。一个小青年问:“你吃不吃肉?”他说:“肉还是要吃的。”“喝不喝酒?”“酒还是要喝的。”我没想到他如此坦率,他说,“文化大革命”把他们赶下山去,结了婚,生了孩子,什么规矩也没有了。不过庙里的小和尚是不许的。这个和尚四十多岁。天热,他褪下一只僧鞋,把不着鞋的脚在膝上架成二郎腿。他穿的是黄色僧鞋,袜子却是葡萄灰的尼龙丝袜。
两个五台山的和尚天不亮去朝金顶,等我们吃罢早餐,他们已经下来了。保定和尚说他们看到普贤的法相了,在金顶山路转弯处,普贤骑在白象上,前面有两行天女。起先只他一个人看见,他(那个黑胖和尚)看不见,他心里很着急。后来他也看见了。他告诉我们他们在普陀也看到了观音的法相,前面一队白孔雀。保定和尚说:“你们是唯物主义者,我们是唯心主义者,我们的话你们不会相信。不过我们干嘛要骗你们?”
下清音阁,我们要去宾馆,两位和尚要去九华山,遂分手。
北温泉
为了改《红岩》剧本,我们在北温泉住了十来天。住数帆楼。数帆楼是一个小宾馆,只两层,房间不多,全楼住客就是我们几个人。
数帆楼廊子上一坐,真是安逸。楼外是竹丛,如张岱所说的:“人面一绿”。竹外即嘉陵江。那时嘉陵江还没有被污染,水是碧绿的。昔人诗云:“嘉陵江水女儿肤,比似春莼碧不殊”,写出了江水的感觉。听罗广斌说,艾芜同志在廊上坐下,说:“我就是这里了!”不知怎么这句话传成了是我说的,“文化大革命”中我曾因为这句话而挨过斗。我没有分辩,因为这也是我的感受。
北温泉游人极少,花木欣荣,凫鸟自乐。温泉浴池门开着,随时可以洗。
引温泉水为渠,渠中养非洲鲫鱼。这是个好主意。非洲鲫鱼肉细嫩,唯恨刺多。每顿饭几乎都有非洲鲫鱼,于是我们每顿饭都带酒去。
住数帆楼,洗温泉浴,饮泸州大曲或五粮液,吃非洲鲫鱼,“文化大革命”不斗这样的人,斗谁?
新都
新都有桂湖,湖不大,环湖皆植桂,开花时想必香得不得了。
桂湖上有杨升庵祠。祠不大,砖墙瓦顶,无藻饰,很朴素。祠内有当地文物数件。壁上嵌黑石,刻黄氏夫人“雁飞曾不到衡阳”诗,不知是不是手迹。
祠中正准备为杨升庵立像,管理处的负责同志让我们看了不少塑像小样,征求我们的意见。我没有说什么。我是不大赞成给古代的文人造像的。都差不多。屈原、李白、杜甫,都是一个样。在三苏祠后面看了苏东坡倚坐饮酒的石像,我实在不能断定这是苏东坡还是李白。杨升庵是什么长相?曾见陈老莲绘升庵醉后图,插花满头,是个相当魁伟的胖子。陈老莲的画未见得有什么根据。即使有一点根据,在桂湖之侧树一胖人的像,也不大好看。
我倒觉得升庵祠可以像三苏祠一样辟一间陈列室,搜集升庵着作的各种版本放在里面。
杨升庵着作甚多,有七十几种。有人以为升庵考证粗疏,有些地方是臆断。我觉得这毕竟是个很有才华,很有学问的人,而且遭遇很不幸,值得纪念。
大足
云冈石刻古朴浑厚,龙门石刻精神饱满。云冈、龙门的颜色是灰黑色,石质比较粗疏,易风化。云冈风化得很厉害,龙门石佛的衣纹也不那么清晰了。云冈是北魏的,龙门是唐代的。大足石刻年代较晚,主要是宋刻。石质洁白坚致,极少磨损,刻工风格也与云冈、龙门迥异,其特点是清秀潇洒,很美,一种人间的美,人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