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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严府果然修得气派不凡,门口的雕房、谯楼不必说了,对着大门进来,一溜五间大厅,是为正堂,两边为厢房,双星捧月般托着大厅。出了大厅,是二道堂,又是五间正房,两排厢房,中间一个大天井似的院落。二堂过后,一敝院是为闲庭。闲庭往东,有一亭玲珑别致,亭后三间小轩,象是治学读书之所。闲庭往西,有船屋数间,又有翘檐亭一个,似是休憩的场所,和闲庭正好相得益彰。闲庭过后,又一溜厅房,一溜平房,重重迭迭,错落有致。这些厅堂楼房,虽然气派不凡,覃光第却从细微处,真切地感受到了一股破落之气。他们越往后走,就越显得冷清。从石板缝里,偶尔还透出了一两株小草,地上也不时有片片落叶,证明院落已许久没人打扫过了。朱红的柱子和大门上,掉了许多漆,像一个皎好的女子脸上出现的一块块雀斑,可覃光第还是虚假地敷衍着说:“果真气派不凡,让晚生大开眼界了!”

严锦堂知道覃光第说的不是真心话,如今这院落和严府的气势,还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呢?如果这几幢建筑还称得上有些堂皇的话,那也只是和他一样,表面上气宇轩昂,不肯让人笑话,内中却惭惭羞涩,有些难对别人启齿了。想起这些,严锦堂就像被人挖了祖坟一样难受,对覃光第无地自容地说:“大人过奖了!老夫遭逢乱世,屋漏偏遇连夜雨,行船又值顶头风,连祖宗家业也没守住,羞煞我了!”

说着,就随着覃光第从一排建筑中间的甬道,来到了后面的花园里。刚走进园子,覃光第就有些气喘不匀了,眼睛幽幽地放出光来。花园里,两个姿色撩人的少女正围着假山,无忧无虑地嬉戏玩耍,一忽儿身轻如燕地跳跃追逐,一忽儿腰似柔柳地奔跑行走,把一串串清脆悦耳的笑声,珍珠一样撒在花香扑鼻的空气里。另一个身着素装、同样让人心旌摇动的姑娘则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们玩耍,忧郁安祥的神情透着一种让人怜悯的、凄清的美艳。三个姑娘长得一模一样。覃光第在C城见过的女人不少,可如此漂亮、整齐的美人,在他还是第一次。他马上想起了师爷告诉他的话,觉得一点不错,严府的三个千金真可以算是天下第一号美人了。他的目光贪婪地在三个女子身上扫了很久,这才分辨出了那天在船上邂逅的三小姐。三小姐这时穿了一件藕荷色的丝织旗袍,旗袍的胸部用丝线绣着两朵红花,那两朵红花惭惭地在知事大人眼前变大起来,他张着的嘴凝固成了一个圆圈,大有不知身处何地的感觉。严锦堂见了,忙说:“大人,这是老夫的几个小女,闲着无事,在此玩耍,大人请回吧!”

覃光第咽了一口唾沫,这才从一种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可目光仍然没有离开严府的三个千金,口里喃喃地嘟哝说:“是、是,回、回吧!”话这样说,脚却定在原地没动。

这时,园子里的三个姑娘,也发现了覃光第和父亲。一见覃光第,璧玉和璧如停止了嬉闹,有些不好意思地僵在了那里。严璧如也认出了覃光第,猛地一惊,心里说:“难道他就是新来的知事老爷?”当她确信自己的判断无误以后,一张本来就红扑扑的脸更像浸了晚霞一样,从颈脖红到了耳根。她局促地站了一会,才突然从另一条小径,大步跑开了。璧凤和璧玉见了,也马上跟在妹妹后面,轻移莲步,风摆杨柳一般从覃光第面前飘走了。

覃光第闪着鳞火般的眼睛追随着严府三个女孩的背影,“哦”了一声,想喊没喊出来。

严锦堂一见,心里有些不高兴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堂堂知事大人怎么可以盯着人家小姐这样看呢?这不是有失身分名节吗?可他又不好把责备的话说出来,只是小心地问:“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口吻中略带一点愠怒。

覃光第等严府三个小姐跑得无影无踪了,这才回过神,舔了舔嘴唇,然后掩饰地说:“没什么!我在赴任的船上,见过令爱璧如小姐。”

“什么?”这下轮到严锦堂吃惊了。

覃光第像是沉进了往事中,缓缓地说:“是呀,令爱才华超群,出口成章,让覃某实在钦佩不已呀!‘红杏雨一阶,几院绿杨风’,如此佳句,我今日才算是身临其境,佩服呀,佩服!”

严锦堂听了,先前心里的一丝不快很快消失了,这时又换上了一副卑躬的笑脸说:“大人过奖了!小女读了几天洋书,胡诌几句,哪儿比得过大人的满腹经纶呢!”

覃光第的心思却好象已被严府的三个小姐栓去了,带着幽怨的神情说:“什么满腹经纶?悠悠苍天,又有谁能理解我这时的心情呢!”说着,就再也不想在严府逗留,急忙命差役起轿回知事公署。严锦堂也不知知事大人怎么就一下匆忙起来,眼里立即闪出了不安的神色,说:“大人,你这是……”

覃光第没等他说完,就一边往轿子里钻,一面搪塞地说:“公事繁忙,严公不必多虑!”

严锦堂这时才想起“益升店”那事还没说,心里懊悔得不行,趁覃光第还没完全钻进轿子里,就抓紧问了一句:“大人,老夫那桩冤案……”说罢,两眼直直地、询问般地盯着覃光第。

覃光第这才想起师爷交给他的那封信和那张500块大洋的支票。可他只顾急急到严府来,信还没来得及看。见严锦堂问,就愣了一下,然后含糊其辞的“嗯”了一声,说:“哦,那事吗?晚生已经明白了!”明白什么,没说,就将身子钻进了轿子里。

回到知事府,覃光第立即着人把老师爷喊到了跟前,吩咐说:“明日给我到严府提亲!”

老师爷愣了愣,随即笑了,满脸的皱纹都透着诡秘的内容,说:“少爷,你真是等不及了呀!”

覃光第不想和他嬉皮笑脸,一本正经地说:“少爷也是血肉之躯呀!如今少奶奶又不在身边,这儿女情分的事,一旦干柴碰着了烈火,谁能支撑得住?”

老师爷见主子一脸严肃的神情,也收敛了玩笑的口吻,点着头说:“少爷说得极是!何况少爷正是虎狼之年,老夫遵命就是了!”

覃光第仍然板着面孔,严肃地说:“这事,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要是不成功,你就不要回来见我!”

老师爷忙胸有成竹地说:“少爷放心,这事就包在老夫身上!”

覃光第看着他,不相信地问:“你敢打保票?”

老师爷说:“老夫别的事不敢拍膛子,这事却是坛子里捉乌龟,十拿九稳!”

覃光第眉梢眼角就荡出了笑意,往前探了探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师爷,笑眯眯地问:“哦,为什么,你倒说说!”

师爷说:“不瞒少爷,老夫早已看出了你的心思。刚才你去严府,老夫就找人将严府的情况,打听了个一清二楚。这严府祖宗过去是做烟土生意的,倒是流江的一大富豪,乡下良田千亩,城里店铺如云,家中奴仆成群,那日子是流江没人能比的。可到了严锦堂这代,日子就惭惭不如以前。一来严锦堂不做烟土生意了,只想老老实实做一个良民。二来这几年阳炕夏旱,庄稼欠收,严锦堂乡下的租银收不上来。三是城里店铺生意不景气,连年亏空,这样,严府就只给人一副好看的架子……”

覃光第听到这里,忙醒悟地说:“怪不得我刚才在严府,老东西一句接一句叫苦。还说什么屋漏偏遭连夜雨,愧对祖宗!”

老夫师爷说:“是呀,要是严府能保住那副架子不倒就好了,就像一个穷愁潦倒的少爷,虽然囊中如洗,可毕竟还有一套好衣衫,多少也能给人一种富丽的感觉。可如今,严府那副堂皇的架子,也快分崩离析了。”

“嗯?”覃光第眉毛闪了闪,做出了一副好奇和寻根问底的样子。

老师爷却不忙,慢慢地啜了一口茶,才盯着主子问:“少爷还记得两年前C城的‘银票’风波吧?”

覃光第不知道老师爷的用意,眨巴了一下眼睛,点了点头。

老师爷这才说:“严锦堂就是在那次‘银票’事件中,栽了大跟斗,才闹到了今天这种局面。”

“哦!”覃光第的眼睛瞪圆了,饶有兴趣地等老师爷说下去。

师爷又停了一会,目光中流露着在主子面前显能的神情,说:“那年,省政府发行军用兑换券,后来又发行浚川源兑换券,来收回军用兑换券。两次发行银票,流江县流入了好几十万元。那时,严锦堂在中十字街开了一家钱庄,这钱庄是严锦堂的聚宝盆,摇钱树。他看见县城另一家‘聚源号’钱庄大量购进军用银票和浚川兑换券,自己便也放出钱庄所有的钱,和‘聚源号’一争高低。因为他知道‘聚源号’是前任知事大人和人合伙开的,跟着官府后面做生意准没错。可严锦堂这次算错了。前任知事大人已从内部获悉银票将要贬值,就想把手中的银票全部抛出去,才故意想了这样一个明买实抛的办法,见严锦堂果然上当了。于是在几天之内,前任大人口袋里的银票,全换成了严府老爷钱庄里白晃晃的银子,严锦堂还以为拣了大个便宜,等着发大财!可没过多久,银票兑换不出去,全变成了一堆废纸。严府的钱庄不但垮了,还不得已卖掉了乡下几百亩良田和城里兴隆巷二十多间店铺,来偿还钱庄欠商民的钱……”

覃光第明白过来,说:“哦,这就对了!”

老师爷不解地问:“对什么?”

覃光第说:“刚才老家伙说连祖宗的薄产也没能守住,想必就是指的这个了!”

老师爷点着头:“可不是吗?严府遭此打击,便有些一蹶不起了。这还不说,人背时,鬼推磨,严府一失去昔日威势,旁人也就趁机落井下石,巴不得一下就把他挤兑下去。这‘益升店’事件,就是这样呢!”接着,又把严锦堂和王矮塔子的纠纷对覃光第详细说了。说完,眼里才闪着狡黠的光彩,紧跟着信心百倍地说:“少爷在这时去严府提亲,还能不成功吗?俗话说,大水淹慌了,牛网刺都想抓一把呢!以少爷堂堂知事之威,还有什么难的?”

覃光第高兴得“嗬嗬”笑了起来,然后拍了拍老师爷的肩,赞叹地说:“姜还是老的辣呀!”

老师爷得意地晃着脑袋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说着,突然停止了摇头,惊讶地说:“哎呀,还有一件事情忘了告诉少爷呢!”

老师爷不明白地问:“还有什么事?”

老师爷说:“少爷要娶严府的千金,可严府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少爷都是动不得的,只剩下那个念书的三小姐,还没有主儿!”

覃光第眼里又闪出了惊奇的光芒,看着师爷:“是吗?”

师爷回答说:“可不是?别看严府大小姐长得如花似玉,可命运不济,是个寡妇……”

“寡妇?”覃光第眼睁得更大了。

师爷叹息了一声:“是呀!不过这寡妇与别的寡妇不同,是没过门丈夫就死了。夫家和严府都是门当户对的大户,死要面子活受罪,那短命鬼一死,娘婆二家都要大小姐守节,这样一个美人儿,就没人敢去消受了。少爷是名节中人,当然也别想她了!”

覃光第忙点头说:“那是!那是!实在可惜呀!”说着,露出了十分惋惜的神色。

师爷又接着说:“那二小姐也是有主的人了!夫家姓江,听说都在赶嫁妆了,少爷也别想打她的主意了……”

覃光第忙说:“我就要那个会吟诗的三姑娘算了!”那口吻仿佛怕别人会夺去三小姐一样。

师爷邀功似的笑了笑,说:“我早就看出少爷心里有三姑娘了!少爷放心,老夫准能马到成功!”

覃光第点了点头,可接着又想起什么,嘱咐师爷说:“你去了,先别说我是娶她做二房……”

师爷不以为然地说:“就是明说娶她做二房,又能怎么样?都这时候了,严府能挑肥拣瘦吗?”又说:“要是不成功,少爷就把我这样——咔嚓了!”他用手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

覃光第被师爷说得心花怒放起来,又拍了拍师爷,说:“明天你就去吧,我在家等你的消息!”

第二天,师爷果然提着礼物往严府去了。师爷一走,覃光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坐卧不安地踱来踱去,又不时到大门口张望,好象这半天时间格外漫长。好不容易看见师爷回来了,覃光第急忙像见了救星一样迎上去,劈头就问:“怎么样了?”

师爷朝覃光第抱抱拳,拖长声音说:“恭喜少爷——”

覃光第双眼放出亮光来:“他们答应了?”

师爷卖了一个关子,才说:“严锦堂还没表态……”

覃光第一听,立即骂了师爷一句:“混账东西,那你恭喜我什么?你敢戏弄我,我就叫你滚蛋……”

师爷忙说:“少爷息怒,我真的恭喜少爷!那严锦堂虽然像猴子拣片姜,吃了怕辣,可丢了又还舍不得!他所以没马上答应这门亲事,我猜想他主要是因为女儿嫁过来做偏房,面子上一时接受不了。你想,对严府这样的大户来说,过去想到的只怕是把别人的姑娘娶过来做三妻四妾,哪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出去给人做小呢!不过少爷放心,严府走到今天,已由不得他不答应了!我敢担保,那严老头儿会乖乖把女儿送来,少爷就等着进洞房吧!”

覃光第听师爷说得有板有眼,这才将信将疑地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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