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不会忘记维多里亚之役中一队高尔斯步兵队的行动。”那位上校说下去,还抚着胸这样补充说,“我实在应该记得它。他们整天散伏在园圃的篱墙后面,打死了我们许许多多的人和马。决定了收兵之后,他们便聚集起来,开始泰然地退走。在平原上,我们想给他们一个反攻,可是那些鬼东西……原谅我,中尉,——我应该说,那些勇敢的人,他们排成一个方阵,简直没有法子破他们。在方阵的中央——我好像现在也还看见——有一个军官,骑着一匹小小的黑马;他站在军旗旁边,抽着雪茄烟,简直好像是坐在咖啡馆里一样。有时候,好像向我们挑战似的,他们的号角吹起得胜乐来……我派了我的两队精兵去攻他们……嘿!我的骑兵并不冲到方阵的前头,却奔到两边去,回马漫无秩序地退了转来,许多匹马都丧失了坐骑的人……而那鬼音乐还老是奏个不停!等到那罩住步兵队的烟尘消散了,我又看见了那个军官,站在军旗旁边,还在吸着他的雪茄烟。我气得发狂,亲自带兵去作一次最后的攻击。他们的枪因不断的发弹而炸了,已不再出声,可是那些兵已排成六列,刺刀直指我们的马鼻,你简直可以说那是一座墙壁。我怒喝着,叱咤我的骑兵,我催马前进,这时那个军官忽然拿开他的雪茄烟,向他的一个部下指点着我。我好像听见这样的一句话:Al capello bianco!那时我带着一顶白羽帽。以后我便听不见了,因为一粒子弹已打着了我的胸膛。——那是一个极好的步兵队,代拉·雷比阿先生,第十八轻装步兵队的第一队,全是高尔斯人,这是后来别人讲给我听的。”
“是呀,”那位在听着故事的时候眼睛闪着光的奥尔梭说,“他们掩护撤退,还带回了他们的军旗;可是这些勇敢的人们的三分之二,现在都已长眠在维多里亚的平原上了。”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那个指挥的军官叫什么名字吧?”
“那便是我的父亲。他那时是第十八轻装步兵队的少校,以后因为在这不幸的一天里的行动,他升为了上校。”
“你的父亲!天啊,他真是一个勇敢的人!我如能再看见他,那我真太快乐了,而且我可以保证,我还会认出他来的。他还健在吗?”
“不在了,上校。”青年说着,脸儿微微有点发青了。
“他经过滑铁卢之战吗?”
“是的,上校,可是他没有马革裹尸的荣幸……他是死在高尔斯的……在两年之前……天啊!这片海多么美丽!我有十年没有看见地中海了。——小姐,你不觉得地中海比大西洋更美吗?”
“我觉得它太青了……而波浪又不雄伟。”
“你爱荒野的美吗,小姐?在这一点上,我相信高尔斯会使你中意的。”
“我的女儿什么异常的东西都爱,”上校说,“这就是她讨厌意大利的原故。”
“在意大利,”奥尔梭说,“我只认识比塞,我曾在那里进过大学;我一想起冈波·圣多,度莫,斜塔……特别是冈波·圣多,便不得不叹赏。你记得奥尔加格拿的那幅《死》吗?……我想我还能描画出它来,它是那么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李迭亚小姐怕中尉先生要兴高采烈地不断说下去。
“那真美极了,”她打着呵欠说,“原谅我,父亲,我有点头痛,我要回房里去。”
她吻着父亲的前额,庄严地向奥尔梭点了点头,便走了。于是这两个人便继续谈打猎和打仗的事。
他们发现在滑铁卢他们曾相对临阵过,互相准会开过枪。他们因而格外亲热了。他们把拿破仑,惠灵吞,布吕协一个个地批评着,接着他们谈猎斑鹿,野猪和羚羊。夜色已经很深,最后一瓶鲍尔多葡萄酒也空了,这时,上校又握了握中尉的手,向他道了晚安,表示希望由这样滑稽的方式开始的友谊,能够继续下去。他们分了手,各自就寝去了。
三
夜色绮丽,影月弄波,帆船顺着一片轻风,缓缓地航行着。李迭亚姑娘没有睡熟,如果没有那个俗人在眼前,她早去领略那只要有一点诗情的人在这月明的海上必得感到的情怀了。当她断定年轻的中尉已睡得很熟了的时候——因为她认为他是一个俗物她便起身披上大衣,唤醒了她的侍女,走到甲板上去。甲板上除了一个在把舵的水手以外,没有什么别的人,他在那里用一种野蛮而单调的调子,用高尔斯方言唱着一种悲歌。在沉静的夜里,这种奇异的歌声自有它的动人之处。不幸李迭亚姑娘不完全懂得水手所唱的歌。在几句俗套之间,有一句有力的诗句,深深地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可是正听到妙处,却又来了几句方言,这些方言的意思她便捉摸不到了。然而她懂得唱的是关于一件杀人的事。对于暗杀者的诅咒,复仇的威胁,对于死者的赞颂,一切都交错地混合着。她记住了几句诗;我试把它译出:
……枪炮和刺刀——都不能使他脸儿吓青,——安静地在一片战场上——有如夏日的长天。——他是苍鹰的朋友巨鹫,——对朋友他是沙漠中的蜜,——对敌人他是暴怒的海,—— 比太阳更高,—— 比月亮更柔。—— 法兰西的敌人—— 是永不会遇到他了,——他故乡的暗杀者们—— 已从背后将他害死了,——像维多罗杀死桑必罗·高尔梭一样。——他们从来不敢正面望他。—— ……把我的得来无愧的十字勋章—— 挂在我床头的壁上。—— 勋章的绶带是红的。—— 我的衬衫却更红。—— 望着我的十字勋章,留着我的血衫,——给我的儿子,给我远在他乡的儿子看。——他将在衣衫上看见两个弹孔。——为了这里的每一个弹孔,另一件衬衫上也得打上弹孔。——可是仇已报了吗?—— 我要那开过枪的手,——那瞄准过的眼,——和那盘算过的心……
水手突然停住不唱了。
“朋友,你为什么不唱下去?”奈维尔姑娘问。
水手摆了摆头,指示她看一个从帆船的大舱盖里走出来的人:那是出来赏月的奥尔梭。
“把你的悲歌唱完了吧,”奈维尔姑娘说,“它很使我感到兴趣。”
水手俯过身来低声对她说:
“我对任何人都不加以rimbecco。”
“什么?”
水手并不回答,吹起口哨来。
“奈维尔小姐,正当你在欣赏我们的地中海的时候,我碰到了你,”奥尔梭向她走过去说,“你一定承认在别的地方见不到这样的月色吧。”
“我没有看它。我是在专心研究高尔斯话。这个水手正在唱一曲最凄凉的悲歌,唱到最妙的地方却停下来了。”
水手弯下身来,好像是去仔细察看罗盘,他粗鲁地拉了一下奈维尔姑娘的大衣。他的悲歌不能在奥尔梭中尉的面前唱出来,是显然的事。
“你在唱什么,巴洛·法朗赛?是一个ballata吗?一个vo-cero吗?小姐懂你的话,她想听完。”
“我已忘记了,奥尔梭·安东。”水手说。
接着他使劲高唱起一曲圣女颂歌来。
李迭亚姑娘漫不经心地听着那颂歌,不再去强迫那个唱歌的人了。然而她很想在以后弄清这个谜。可是她的侍女,因为是弗洛伦斯人,和主人一样地不懂高尔斯方言,也很想弄个明白;李迭亚姑娘还来不及用肘子推她,她已向奥尔梭说了:
“少爷,‘加人以rimbecco’当什么讲?”
“rimbecco!”奥尔梭说,“那便是向一个高尔斯人施以最毒狠的诅咒:那就是责备他不报仇啊。谁对你说起rimbecco的?”
“是昨天在马赛的时候,”李迭亚姑娘急忙答道,“帆船老板用了这个字眼。”
“他说到谁呢?”奥尔梭急急地问。
“哦!他为我们讲了一个老故事……那故事是出在……对啦,我想那是关于华妮娜·陀尔娜努的事。”
“华妮娜之死,小姐,我想不会使你很爱我们的英雄,勇敢的桑必罗吧?”
“可是你觉得他的行为是很英勇吗?”
“他的罪有当时的野蛮风俗可作辩解;而且桑必罗和热那亚人正在死战:如果他不将那想和热那亚人讲和的女人处罚了,他的同乡怎么还会相信他呢?”
“华妮娜没有得到她丈夫的允许,是私自走的,”那水手说,“桑必罗绞死她做得很对。”
“可是,”李迭亚姑娘说,“她之所以到热那亚人那儿去替她的丈夫求恩,是为了要救丈夫,还是出于爱他之心啊。”
“替他求恩,那就是毁损他!”奥尔梭喊着。
“而他竟亲手缢死了她!”奈维尔姑娘接下去说,“他简直可以算是一个恶魔了!”
“你要晓得,她是像求恩似的求他亲手处死她的。小姐,你把奥塞罗也视为一个恶魔吗?”
“那是不同的!他是嫉妒;桑必罗却只是虚荣。”
“而那嫉妒,可不也就是虚荣吗?那是恋爱的虚荣;或许你,会因动机的原故而原谅他吧?”
李迭亚姑娘向他庄重地望了一眼,便问那水手,帆船什么时候可以到港。
“如果一直有这样的风,”他说,“后天就可以到了。”
“我愿意马上就看见阿约修,因为这只船使我厌倦。”
她站起来,挽着侍女的手臂,在甲板上走了几步。奥尔梭在舵边呆站着,不知道他是应该陪她一同散步呢,还是该中断这种好像是使她讨厌的谈话。
“真是一个美丽的姑娘!”那个水手说,“如果我床上的蚤虱都像她,那么我就是被它们咬了也甘心的!”
李迭亚姑娘或许已经听见了对于她的美丽的这种天真的赞辞,且因此生了气,因为她差不多立刻便回房去了。不久,奥尔梭也回去了。他一离开甲板,侍女又上来了,在盘问了那水手一番之后,把以下的这些话报告了她的主人:那首因奥尔梭的到来而打断的ballata,是为奥尔梭的在两年前被暗杀的父亲代拉·雷比阿上校之死所做的。水手很相信奥尔梭是回高尔斯来“报仇”
的——这是他的说法,他又断定,不久比爱特拉纳拉村里便可以看到“鲜肉”了。这种民族特有的语辞,把它翻译过来,意思就是奥尔梭大爷要杀死两三个暗杀他的父亲的嫌疑者。那些嫌疑者,固然曾为那件事对簿公庭,但是因为裁判官,律师,知事和宪兵都是他们夹袋中人物,他们就一点罪名也没有了。
“在高尔斯是没有公道的,”水手补充说,“与其信托法庭,还不如信托一杆好枪。一个人有了仇人,他便应当在三个S中选择一个。”
这些有意思的报告大大地改变了奈维尔姑娘对代拉·雷比阿中尉的态度和感情。从这个时候起,在那喜欢幻想的英国女子的眼里,他已变成一个重要人物了。最初曾使她感觉不快的那种无忧无虑的神色,那种爽直与和气的口吻,现在在她看来都格外地有价值了,因为这是一个刚毅的心灵的深深的隐藏,不使人从外表上看出一点内心的情感。在她看来,奥尔梭简直是费艾斯基一类的人物,在轻佻的外貌之下隐藏着深谋远虑;虽则杀几个无赖不及救国救民漂亮,可是一次漂亮的复仇总也是漂亮的;况且女人们总是欢喜不是政客的英雄。这时奈维尔姑娘才注意到青年中尉有着很大的眼睛,洁白的牙齿,优雅的身材,受过良好的教育,具有上流社会的习气。此后她便常和他谈话,而他的谈话又使她感到很有兴味。她不断地打听有关他故乡的情况,他把它讲得很好。他虽则因起初进高等学校,接着又进军官军校,在年少的时候便离开了高尔斯,心灵上却始终留着一个充满诗的色彩的印象。当他谈到它的山,它的树林,它的居民独特的风习的时候,他便兴奋起来。和我们所想象的一样,在他的叙述中,复仇这个字眼出现了好多次,因为谈到高尔斯人而不褒贬他们的尽人皆知的热情,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对于他的同乡那种永无穷尽的仇恨,奥尔梭一概加以不满之论,这使奈维尔姑娘有点惊奇。
然而,对于那些乡下人,他总想法原谅他们,他托词说复仇是可怜的人们之间的决斗。他说:“人们必先经过一种按规矩的挑战才互相暗杀,那是千真万确的。‘准备吧,我准备了。’这便是两个仇人在互相埋伏之前所交换的誓言。”他又说:“在我们那儿,暗杀事件比任何别的地方都多;可是从那些案件中,我们总找不出一个卑鄙的动机来。真的,我们有许多杀人犯,但是没有一个贼。”
每当他说到复仇和杀人等字眼的时候,李迭亚姑娘留心注意着他,可是在他的脸色上,她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激动的表现。因为她已断定,他有一种相当的灵魂之力,能在一切人们的眼前(当然,在她眼前除外)把自己变成一个高深莫测的人;她便继续坚信,代拉·雷比阿上校的阴魂不久就会得到它所要求的满足。
帆船已经可以看见高尔斯了。船老板把沿海主要的地方报出名字来,虽则那些地方李迭亚小姐完全不熟悉,可是知道它们的名字也使她有点高兴。最讨厌就是一幅风景没有名字。有时上校的望远镜使她瞥见一些岛民,穿着棕色的布衣,带着一杆长枪,骑着一匹小马,在险峻的山坡上奔驰。李迭亚姑娘把这些岛民都当作是强盗,或是为自己的父亲之死去复仇的儿子;可是奥尔梭向她断言,那是附近村庄里赶路去做买卖的安分的居民;他们之所以带着一杆枪,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大用处,主要是为了要漂亮,要时髦,正如城里一个漂亮人出门一定要带一根漂亮的手杖一样。虽则一杆枪不及一把短刀高尚而有诗意,可是李迭亚姑娘觉得,对一个男子说来,那是比一根手杖漂亮得多了,于是她想起了拜伦诗里的一切英雄,死去时都不是因为中了古式的短刀,而是因为受了枪弹。
航行了三天之后,他们便到了赤血群岛的前面,于是阿约修湾壮丽的全景便展开在我们那些旅行者的眼前。人们把它比作拿波里湾并非无故;帆船开进港口去的时候,一片草莽正在着火,烟雾遮住了邦达·第·吉拉多,使人看了想起威苏维火山,而格外觉得和拿波里湾相似。但要使它们完全一样,那就需要阿谛拉的一支大军在拿波里的周围进行一番扫荡;因为在阿约修的四周,渺无人烟,一片荒凉。看不到像从加斯代拉马雷到米赛纳岬各处岸上那样的漂亮的建筑物,只能看见幽暗的草莽,和草莽后面的光秃秃的山峦。没有一所别墅,没有一户人家。只是在城市周围的山顶上,东零西碎地有几所白色的建筑物,孤独地映在一片绿色的背景上;那是祠堂和家墓。在这里的风景中,一切都显着一种严肃而悲哀的美。
城里的景观(特别是在那个季节),又把周围的荒凉所给人的印象加深了。街上没有一点动静,在那里,你只能碰到几个闲荡的人,而且老是那几个。除了几个来卖蔬菜的乡下女人,见不到一个女的。你绝对不可能像在意大利的各个城市中那样,听见人们高声说话,大笑,唱歌。有时候在公共散步场的树荫之下,有十来个武装的农人在玩纸牌,或是看着人家玩纸牌。他们不喧嚷,从来不争吵;如果赌上了劲,总是先听见手枪声,然后才听见威胁的话语。高尔斯人天生是严肃而沉默的。晚上,有几个人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可是在大街上散步的差不多全是异乡人。岛上的居民都守在自己的家门边,一下也不走动;每个人都像在侦察着什么,正如一头鹰在它的巢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