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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说岳(17)

“老南蛮!我转来杀你。”那康王一马跑到夹江,举目一望,但见一带长江,茫茫大水,兀朮又在后追来,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大叫一声:“天丧我也!”这一声叫喊,忽然那马两蹄一举,背着康王向江中轰的一声响,跳入江中。兀朮看见,大叫一声:“不好了!”赶到江边一望,不见了康王,便呜呜咽咽哭着回来。到林中寻那老人,并无踪迹;再走几步,但见崔孝已自刎在路旁。兀朮大哭回营。众王子俱来问道:“追赶殿下如何了?”兀朮含泪将康王追入江心之事说了一遍。众王子道:“可惜,可惜!这是他没福,王兄且勿悲伤。”各各相劝。

且说那康王的马跳入江中,原是浮在水面上的,兀朮为何看不见?因有神圣护住,遮了兀朮的眼,故此不能看见。康王骑在马上,好比雾里一般,哪里敢开眼睛;耳朵内但听得呼呼水响。不一个时辰,那马早已过了夹江,跳上岸来。又行了一程,到一茂林之处,那马将康王颠下地来,望林中跑进去了。康王道:“马啊!

你有心,再驮我几步便好,怎么抛我在这里就去了。”

康王一面想,一面抬起头来,见日色坠下,天色已晚,只得慢慢的步入林中。原来有一座古庙在此。抬头一看,那庙门上有个旧匾额,虽然剥落,上面的字仍看得出,却是五个金字,写着“崔府君神庙”。康王走入庙门,门内站着一匹泥马,颜色却与骑来的一样。又见那马湿淋淋的,浑是身水,暗自想道:“难道渡我过江的,就是此马不成?”想了又想,忽然失声道:“那马乃是泥的,若沾了水,怎么不坏?”言未毕,只听得一声响,那马即化了。

康王走上殿,向神举手言道:“我赵构深荷神力保佑!若果然复得宋室江山,那时与你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也。”说了,就走下来,将庙门关了,旁边寻块石头顶住了。然后走进来,在神柜里睡了。

此回叫做“泥马渡康王的故事”。正是天枢拱北辰,地轴趋南曜。

神灵随默佑,泥马渡江湖。

毕竟不知康王在庙中有何人来救,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宋高宗金陵即帝位岳鹏举划地绝交情

胡马南来宋社墟,夹江夜走有神驹。

临安事业留青史,莫负中兴守一隅。

上回已讲到了宋康王泥马渡过夹江,在崔府君庙内躲在神柜里睡觉。此回却先说那夹江这里,却正是磁州封丘县所属地方。那封丘县的县主,姓都名宽。那一夜三更时候,忽然坐起堂来,有几个随衙值宿的快班衙役连忙掌起灯来,宅门上发起梆来,老爷坐了堂,旁边转过一个书吏,到案前禀道:“半夜三更,不知老爷升堂,有何紧急公事!”都宽道:“适才本县睡梦之中见一神人,自称是崔府君,说有真主在他庙内,叫本县速去接驾。你可知崔府君庙在于何处?”书吏道:“老爷思念皇上,故有此梦,况小吏实不知何处有崔府君庙。”都宽又问众衙役:“你们可有晓得崔府君庙的么?”众人俱回禀不晓得。都宽流下泪来道:“国无帝主,民不聊生,如何是好!”回过头来,叫声门子:“拿茶来我吃!”

门子答应,走到茶房。那茶夫姓蔡名茂,听得县主升堂,连忙起来,正在煮茶。门子叫道:“老蔡,快拿茶来,老爷等着吃哩!”

蔡茂道:“快了,快了,就滚了。半夜三更,为什么寂天寞地坐起堂来,也要叫人来得及的!”门子道:“真正好笑!老爷一些事也没有,做了一个梦,就吵得满堂不得安稳。”蔡茂道:“做了甚么梦,就坐起堂来?”门子道:“说是梦见什么崔府君,叫他去接驾。

如今要查那崔府君庙在哪里,又没人晓得,此时还坐在堂上流眼泪,你道好笑不好笑?”蔡茂道:“崔府君庙我倒晓得。只是接什么驾,真正是梦魇。”一面说,一面泡了一碗茶递与门子,又吩咐道:“你不要七搭八搭,说我晓得的,惹这些烦恼。等他吃了茶,好进去睡。”

门子笑着,一直走到堂上,送上茶去吃。都宽一面吃茶,一面看那门子只管忍笑不住,都宽喝道:“你这奴才,有什么好笑!”

扯起签来要打。门子慌忙寨道:“不是小的敢笑。那崔府君庙,茶夫晓得,却叫小人不要说。”都宽道:“快去叫他来!”门子奔进茶房里来,埋怨蔡茂道:“都是你叫我不要说,几乎连累我打。如今老爷叫你,快些去!”蔡茂倒吃了一惊,鹘鹘突突来到堂上跪下。

都宽道:“该打的奴才!你既晓得崔府君庙,为何叫门子不要说?

快些讲来,却在何处!”蔡茂禀道:“非是小人叫门子不要说。崔府君庙是有一个,只是清净荒凉得紧,恐怕不是这个崔府君庙,所以不敢说。”都宽道:“你且说来!”蔡茂禀道:“小人祖居近在夹江边。离夹江五六里,有个崔府君庙,却是倒塌不堪的,所以说不是这个庙。或者城里地方,另有别个崔府君庙,也未可知。明早老爷着保甲查问,自然就晓得了。”都宽道:“神明说是‘江中逃难,衣服俱湿’。今既近江,一定就是这个崔府君庙。快叫备马掌灯!”又命门子到里边取出一副袍帽靴袜,忙忙碌碌的乱了一会,带了从人,叫茶夫引路。来到城门边,已经天明。出了城,一路望着夹江口而来。

不一时,蔡茂指着一带茂林道:“禀老爷,这林边就是崔府君庙。”老爷吩咐:“尔等俱在庙外候着,不许高声!”只带了一个门子,把庙门用力一推,那靠门的石小,竟推开了。走到里边,并无影响。殿上亦无人迹,殿后俱是荒地。老爷叫门子:“把神柜帐幔掀起来我看,可是这位神圣?”那门子不掀犹可,将帐幔一掀,不打紧,只见两根雉尾摇动,吓得魂不附体,大叫:“老爷,有个妖怪在内!”

这一声喊,早惊醒了康王。康王一手把腰刀拔出,捏在手中,跳出神柜,喝声:“谁敢近前?”都宽跪下道:“主公系是何人?不必惊慌,臣是来接驾的。”康王道:“孤乃康王赵构,排行九殿下,在金营逃出,幸得神道显灵,将泥马渡孤过江。你是何人?如何说是来接驾的?”都宽道:“臣乃磁州封丘知县都宽,蒙神明梦中指点,命臣到此接驾。”康王大喜道:“虽是神圣有灵,也难得卿家忠义!”都宽叫门子唤进从人,进上衣服。康王更换了湿衣,齐出庙门。都宽将马牵过来,扶康王上了马,自己却同众人步行跟随,一路进城。

到了县中,在大堂上坐定,重新参见了。一面送酒饭,一面准备兵马守城。康王便问:“这里有多少兵马?”都宽禀说:“只有马兵三百,步兵三百。”康王道:“倘然金兵追来,如何处置?”都宽道:“主公可发令旨,召取各路兵马;张挂榜文,招集四方豪杰。

人心思宋,自然闻风而至。”正在商议,忽报:“王元帅带兵三千前来保驾,未奉圣旨,不敢进见。”康王道:“快去与孤家宣进来!”

军士到城外传旨。王渊进城,来到县堂上朝见,君臣大哭一番。命王渊坐了,问道:“卿家如何得知孤家在此?”王渊道:“臣于数日前梦一神人,自称东汉崔子玉,托梦叫臣到此保驾。不意主公果然在此。”正说间,又报:“有金陵张大元帅带兵五千前来保驾,在城外候旨。”康王道:“快宣进来!”张所进城朝见毕,奏说:“崔府君托梦,叫臣保驾。不意王元帅已先到此。”两个又见了礼,各各赐坐。

康王看那王渊一表非凡;张所年已七十多岁,尚是威风凛凛,好生欢喜,便问:“二卿,此处地方狭小,城低兵少,倘金兵到来,如何迎敌?”王渊道:“二帝北辕,国不可一日无君。臣愿主公驾回汴京,明正大位,号召四方,以图恢复。”张所道:“汴京已被金兵残破,况有奸臣张邦昌卖国,守在那里,其心不测,不宜轻往。金陵乃祖宗受命之地,况在四方之中,便于漕运,可以建都。”

康王准奏,择日起身,往金陵进发。一路上州官、县官俱各进送粮食供给。旧时臣子闻知,皆来保驾。

到了金陵,权在鸿庆宫驻跸,诸臣依次朝见。有众大臣进上冠冕法服,即于五月初一日,即位于南京,庙号高宗皇帝。改元建炎,大赦天下。发诏播告天下,召集四方勤王兵马。数日之间,有那赵鼎、王思中、李纲、宗泽并各路节度使、各总兵俱来护驾勤王。又遣官往各路催取粮草。各路闻风,也渐渐起行,解送粮米接应。

内中来了一位清官,却是汤阴县徐仁。听见新君即位,偏偏遇着这等年岁,斗米升珠的时候,县主亲自下乡,催比粮米;又劝谕富户乡绅各各输助,凑足了一千担,亲自解送。一路上克俭克勤,到了金陵,吩咐众人将粮车在空地上停住,走到辕门上,见了中军官道:“汤阴县解送粮米到此,相烦禀复。”中军道:“帅爷此时有事,不便通报。”徐仁道:“此乃一桩大事。相烦,相烦。”

中军道:“我的事也不少!”徐仁听见,就会意了,便叫家人取个封筒,称了六钱银子,封好了,复身进来,对着中军赔笑道:“些须薄敬,幸乞笑纳。帅爷那里,万望周全。”中军接在手中,觉得轻飘飘的,就是赤金,也值不得几何,便把那封筒望地下一掷,道:

“不中抬举的!”竟折转身进去,全不睬理。

徐仁拾了封筒道:“怪不得朝廷受了苦楚!不要说是奸臣坐了大位,就是一个中军尚然如此可恶!难道我到了这里,罢了不成?

也罢,做我不着,没有你这中军,看我见得元帅也不?”就在马鞍边抽出马鞭来,将鼓乱敲。里边王元帅听得击鼓,忙坐公堂,叫旗牌出去查问,是何人击鼓。旗牌官出来问明,进去报与元帅。元帅道:“传进来!”旗牌答应一声“吓”,就走出辕门道:“大老爷传汤阴县进见。”徐仁不慌不忙走至阶下,躬身禀说:“汤阴知县徐仁参见大老爷,特送粮米一千担到此。”遂将手本呈上。王元帅看了大喜,便道:“难为贵县了!但是解粮虽是大事,应该着中军进禀,不该擅自击鼓。幸本帅知道你是个清官,倘若别人,岂不罪及于汝?”徐仁道:“那中军因卑职送他六钱银子嫌轻,掷在地下,不肯与卑职传禀。卑职情急了,为此斗胆击鼓,冒犯虎威,求元帅恕罪!”王元帅道:“有这等事!”吩咐:“把中军绑去砍了!”

两边答应一声“吓”,即时把中军拿下。徐仁慌忙跪下禀道:“若杀了他,卑职结深了冤仇,报不清了。还求大老爷开恩!”元帅道:

“贵县请起。既是贵县讨饶,免了死罪。”喝叫左右:“重责四十棍,赶出辕门!”又叫左右取过白银五十两,给与徐仁道:“送与贵县,以作路费。”徐仁拜谢,辞了元帅,出了辕门,上马而去。

王元帅忽然想起一事,忙叫旗牌:“快去与我请徐县官转来!”

旗牌那只耳朵原有些背的,错听做拿徐县官转来,正要与中军官出气,就怒烘烘的出了辕门,飞跑赶上来,大叫:“徐知县慢走!

大老爷叫拿你转去!”就一把抓住。那件圆领本来旧的,不经扯,一扯就扯破了半边。徐仁大怒,就跑马转来,进了辕门,也不等传令,下了马,一直走到大堂上,把纱帽除下来,望元帅案前掼去。那元帅倒吃了一惊,便问:“贵县为何如此!”徐仁道:“卑职吃辛吃苦,解粮前来,就承赐了这点路费也不为过。为何叫旗牌赶上来拿我,把我这件圆领扯破半件,拦路出丑?还要这顶纱帽做什么?”元帅听了大怒,叫旗牌喝问道:“本院叫你去请徐县主,为何扯破他的圆领?”旗牌连连叩头道:“小的该死,小的的耳朵实在有病,听错了,只道大老爷叫小的拿他转来。他的马走得快,小的着了急,轻轻一把,不道这件圆领不经扯,竟扯破了。”元帅大怒道:“小事犹可,倘若军情大事,难道也听错得的么?”叫左右:“绑去砍了!”徐仁暗想:“原来是他听错了,何苦害他一条性命。”只得走上来将纱帽戴好了,跪下禀道:“既是偶然听错,非出本心。人命重大,望乞开恩!”元帅道:“又是贵县讨饶,造化这狗头。”吩咐放绑,重责四十棍,赶出辕门。左右答应一声“吓”,把旗牌就打了四十棍,赶出辕门而去。

这里元帅叫:“贵县请起。本帅请贵县转来,非为别事。本帅久闻当年贵县有个岳飞,如今怎样了?贵县必知详细,故特请贵县回来问个明白。”徐仁道:“禀复元帅,这岳飞只因在武场内挑死了小梁王,功名不就。后来复在南薰门力剿太行大盗,皇上只封他为承信郎,他不肯就职。现今闲住在家,务农养亲。”元帅道:

“既如此,敢屈贵县在驿馆中暂宿一宵,等待明早同去见驾,保举岳飞,聘他前来共扶社稷何如?”徐仁道:“若得大老爷保举,庶不负了他一生才学。”当时元帅就着人送徐知县往驿馆中去,又送酒饭并新纱帽圆领,反添了一双朝靴。徐仁收了,好不快活。一夜无事。

次日清晨,王元帅引了徐仁同到午门。元帅进朝奏道:“有相州汤阴县徐仁解粮到此。臣问及当年岳飞现在汤阴,此人果有文武全才,堪为国家梁栋,臣愿陛下聘他前来共扶社稷。为此引徐仁在午门候旨,伏乞圣裁!”高宗闻奏,便道:“当年岳飞枪挑小梁王,散了武场。又协同宗留守除了金刀王善,果有大功。奈父王专听了张邦昌,以致沉埋贤士。孤家久已晓得。可宣徐仁上殿听旨。”徐仁随奉旨上殿。朝见已毕,高宗道:“那岳贤士,朕已久知他有文武全才,只为奸臣蒙蔽,不得重用。今朕欲聘他前来同扶王室。孤家初登大宝,不能远出,卿可代朕一行。”随即传旨,将诏书一道并聘岳飞的礼物交与徐仁,又赐了徐仁御酒三杯。徐仁吃了,谢恩出朝,一径回汤阴来聘请岳飞。

且说那岳飞自从遇见了施全之后,一同回到家中,习练武艺。

不想其年瘟疫盛行,王员外、安人相继病亡。汤员外夫妻两个前来送丧,亦染了疫症,双双去世。又遇着旱荒,米粮腾贵。那牛皋吃惯了的人,怎熬得清淡,未免做些不公不法的事。牛安人戒饬不住,一口气气死了。

单有那岳家母子夫妻,苦守清贫,甚是凄凉。岳大爷一日正在书房看书,偶然在书中拣出一张命书。那星士批着:“二十三岁必当大发。”岳大爷暗想:“古人说,‘命之理微’。这些星相之流,不过一派胡言,骗人财物而已。”正在嗟叹,只见娘子送进茶来,叫声:“相公,‘达人知命,君子固穷。’看你愁眉不展,却为何来?”

岳大爷道:“我适才翻出一张命书,算我二十三岁必当大发,今正交此运,发在哪里?况当此年荒岁歉,如何是好!”李氏娘子劝道:

“时运未来君且守,困龙亦有上天时。”岳大爷道:“虽如此说,叫我等到几时?”

正说之间,姚氏安人偶在书房门口走过,听见了,便走进书房。夫妻二人起身迎接。安人坐定,便道:“我儿,你时运未来,怎么反在此埋怨媳妇,是何道理?”岳飞急忙跪下禀道:“母亲,孩儿只为目下困守,偶然翻着命书,故尔烦恼。怎肯埋怨媳妇?”话还未说完,岳云从馆中回来,不见母亲,寻到书房里来,看见父亲跪着,他也来跪在父亲后边。安人看见七岁孙子跪在地下,心下不安,真个是孝顺还生孝顺子,便叫岳云起来。岳云道:“爹爹起来了,孙儿才起来。”安人即叫岳飞起来,就带了媳妇、孙儿,一同出书房去了。

岳飞独自一个在书房内,想道:“昔日恩师叫我不可把学业荒废了。今日无事,不妨到后边备取枪马,往外边去练习一番,有何不可?”岳大爷即提着枪,牵着马,出门来到空场上。正要练枪,忽见那边众兄弟俱各全身甲胄,牵着马,说说笑笑而来。岳大爷叹道:“我几次劝他们休取那无义之财,今番必定又去干那勾当了!

待我问他们一声看是如何。”便叫声:“众兄弟何往?众人俱不答应,只有牛皋应道:“大哥,只为‘饥寒’二字难忍!”岳大爷道:

“昔日邵康先生有言:‘为人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余。’”王贵接口道:“大哥虽说得是,但是兄弟想这几日无饭吃,没衣穿,却不道‘正而不足’,不若‘邪而有余’。”岳大爷听了,便道:“兄弟们不听为兄之言,此去若得了富贵,也不要与我岳飞相见;倘若被人拿了,也不要说出岳飞来。”便将手中这枪,在地下划了一条断纹,叫声:“众兄弟,为兄的从此与你们划地断义,各自努力罢了。”众人道:“也顾不得这许多。且图目下,再作道理。”竟各自上马,一齐去了。正是:

本是同林鸟,分飞竟失群。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结义胜关张,岂期中道绝?

情深不忍抛,无言泪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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