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狗头,是什么人?倒躲在灰里吓老爷!”那人道:“小的是寒山寺里僧人。因前日大王们来打粮,合寺和尚都已逃散。只有小人还有些零星物件要收拾,方才听得大王爷来,故此躲在灰里。望大王爷爷饶命!”牛皋道:“我哪里是什么大王。我是当今皇帝差来捉拿大王的、岳大元帅麾下统制先行官的便是。我且问你,这里哪里有酒卖么?”道人道:“原来是一位总兵爷爷,小的却认错了。这里是枫桥大镇,哪一样没有得卖?却是被那太湖里的强盗常来抢劫,百姓们若男若女,都逃散了,目今却没有买酒处。”牛皋道:“吓!难道这里没有地方官么?”道人道:“地方官这里原是有的,就是平江府陆老爷。他的衙门在城里,不在此地。”牛皋道:
“这里到平江府城,有多少路?”道人道:“不多远,不到七八里,就是府城。”牛皋道:“既如此,你引我老爷到那里去。”道人道:
“小人脚都被老爷戳坏了,哪里走得去!”牛皋道:“我有道理。”把道人一把拎着,走到大殿前,解了马,自己跳上去,把道人横在马上,一路跑来,直到府城下。将道人刚放下,就逃去了。
牛皋对着城上高声叫道:“岳元帅奉旨领兵到此剿贼,地方官为何不出来迎接,如此大胆么?守城军士飞报与知府知道,慌忙开城迎接,说是:“平江知府陆章,参见元帅爷。”牛皋道:“免叩头罢。我乃统制牛皋,这有弟兄三个,领大兵一万,离此十里地安营。俺家元帅早晚就到。我们辛辛苦苦为你地方上办事,难道酒肉都不送些来么?”陆章道:“只因连日整顿守城事务,又未见有报,不知统制到来,故此有罪了!即刻就亲自送酒肉到营来便了。”牛皋道:“我也不计较你,但是要多送些来。”知府连连应允,牛皋方才回马。陆太守叹道:“如今乱世年成,不论官职大小,只要本事高、有力气的,就是他大了。”只得整备酒肴,打点送去。
且说牛皋一路回营,汤怀问道:“牛兄弟,你往哪里去了这半日?”牛皋道:“你们坐在营中有何用处!我才去找着了平江府陆章,即刻就有酒肉送来。你们见了他,须要他叩头!”汤怀道:
“牛兄弟,你下次不可如此!你统制有多大的前程,不怕人怪么?”
正在说话间,军士报道:“平江太守送酒肉在外。”汤怀同了三弟兄一齐出来迎接进营。陆章同众人见过了礼,叫从人抬进了多少酒席猪羊之类。汤怀叫收了,齐道:“难为贵府了!且请问贼巢在于何处?如今贼在哪里?”陆章道:“这里太湖,团团三万六千顷,重重七十二高峰。中间有两座高山:东边为东洞庭山,西边为西洞庭山。东山乃贼寇扎营安住,西山乃贼人屯粮聚草之处。
兵有五六千,船有四五百号。贼首叫杨虎,元帅叫做花普方。他倚仗着水面上的本事,口出大言,要夺我朝天下,不时到此焚劫。
不瞒将军说,本府这里原有个兵马都监吴能,管下五千人马在此镇守,却被那水贼诈败,引至太湖边,伏兵齐起,被他捉去坏了性命,五千人马伤了一大半。因此下官上本告急,请兵征剿。今得岳元帅同将军们到此,真乃万分之幸也!”汤怀道:“贵府只管放心!就是金兀朮五六十万人马,也被我们杀得抱头鼠窜,何况这样小寇?但是水面上须用船只,不论大大小小,烦贵府办齐端正,多点水手备用。小将们明日就好移营到太湖边防守,等元帅到时,开兵捣他的巢穴便了。”陆知府说声:“领命,待下官就去端正便了。”说罢,辞别回城,自去备办船只水手,齐泊在水口听用。
却说明日汤怀等四将拔寨起行,直到水口,沿湖边安下营寨。
看看天晚,汤怀道:“兄弟们!不可托大,把这些强盗看得太轻了!
我们四人,每人驾领小船十只,分作四路,在太湖沿边巡哨,以防贼人劫营。你道如何?”众人道:“汤哥说得极是。”当下就点齐了四十只小船,每只船上拨兵二十名,每人分领十只,沿着太湖边紧要处泊着。
是夜正值中秋前后,牛皋吃了些酒,坐在船头上,看那月色明朗得有趣,便问水手道:“你们这班狗头,为什么把船泊住,不摇到湖中间去巡哨?”水手道:“小的们不敢摇到中间去,恐怕强盗来,一时间退不及。”牛皋喝道:“放屁!我老爷为拿贼而来,难道倒怕起贼来?我如今行船,犹如骑马一般,我若要加鞭,你们就摇上去。如不遵令者斩!”众水手答应一声“是”,即时把船摇开。后面九只小船随着而行。牛皋坐在船头,见此皓月当空,天光接着水光,真是水天一色,酒兴发作,叫:“取酒来!与我加鞭!”
牛皋一面吃酒,水手一面摇。牛皋又叫:“加鞭!”众水手不敢违拗,径望湖心摇来。
忽见上流头一只三道篷的大战船摇将下来。水手禀道:“启上牛老爷:前边来的,正是贼船。”牛皋道:“妙啊,与我加鞭!”水手无奈,只得望着战船摇来。牛皋立起身来,要去取锏,不道船小身重,这一晃,两只脚已有些软。谁想那大船趁着风顺水顺,撞将下来,正碰着牛皋的船头。牛皋站不稳,扑通一声响,跌落湖心去了。那战船上元帅花普方在船头上看得明白,也跳下水去,捞起牛皋来,将绳索捆了,回转船头,解往山寨而去。
那小船上的水手,吓得屁滚尿流,同着那九只军士的船,回转船头来,寻着汤怀的船报信,细细的将牛皋要加鞭、遇贼被拿去之事,说了一遍。汤怀大哭起来,遂传集了众兄弟,商议救他。
张显、王贵也没做主意处,道:“这茫茫荡荡的太湖,又没处探个信息,只好等岳大哥来再处。”弟兄三个各自呆着,没做理会。
再说花普方擒了牛皋,回船来到洞庭山,等待天明,启奏杨虎道:“臣于昨夜拿得一将,乃是岳飞的先行官,名唤牛皋,候主公发落。”杨虎即令:“带进来!”两边军士应一声“吓”,即将牛皋推至面前。杨虎道:“牛皋,你既被擒,见了孤家,怎么不跪?”
牛皋两眼圆睁,大骂一声:“无名草贼!我牛老爷昨晚吃醉了酒,自家跌下水去,误被你擒来。你不下礼与我,反要我跪,岂不是个瞎眼的毛贼?”杨虎道:“也罢,孤家不杀你。你若降顺了我,也封你做个先锋,去取宋朝天下,何如?”牛皋道:“放你娘的驴子屁!我牛老爷堂堂正正,是朝廷敕封的统制官,来降你这偷鸡偷狗的贼子?你若是肯听老爷的好话,把老爷放了,与你商量,把这鸟山寨烧了,收拾些粮草人马,投降了我岳大哥,一同去捉了金兀朮,自然奏上你的功劳,封你做个大大官儿。若不肯听我老爷的好话,快快把老爷杀了。等我岳大哥到来,少不得拿住了你,碎尸万段,他倒肯饶了你么?”杨虎听了大怒,叫:“拿去砍了!”
两旁刀斧手一声答应,将牛皋推下来。”正是:
可怜年少英雄将,顿作餐刀饮血人!
毕竟不知牛皋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岳元帅单身探贼耿明达兄弟投诚
词曰:
世事有常有变,英雄能弱能强。从来海水斗难量。壮怀昭日月,浩气凛秋霜。不计今朝凶吉,哪知他日兴亡。忠肝义胆岂寻常?拚身入虎穴,冒险探豺狼。
话说杨虎大怒,命左右将牛皋推出斩首。当有元帅花普方跪下禀道:“主公暂息雷霆之怒。这牛皋是一员勇将,乃是岳飞的结义弟兄。那岳飞是个最重义气的人,不如将他监禁在此,使岳飞心持两端。那时劝他归顺了主公,何愁宋朝天下不是主公的?”杨虎依言,就命把干衣与牛皋换了,带去收禁,衣甲兵器贮库。花普方拜辞了杨虎下殿。列位,你道杨虎一个草强盗,怎么也有殿呢?只因他本事高强,占了洞庭山。山上有的是木头,出的是石头。那山上原有个关帝殿,他就收拾起来做了王殿。聚些木石,一般的造起后宫、库房,一应衙门房屋。当时将牛皋收入监内。
到了次日,花普方备了酒食,带了从人来到监门。守监军士迎接进去,在那三间草厅上坐定,便问:“牛爷在哪里?说我要见。”
军士领命,来到后边牢房里来禀道:“花元帅请牛爷相见。”牛皋喝道:“好打的狗头!他不进来,难道叫我老爷去迎接他不成?”军士无奈,只得出来跪下,直言禀复。花普方只得自己走进来道:
“牛将军见礼了。”牛皋道:“罢了。”花普方命左右过来,与牛爷去了刑具。军士答应,将刑具去了。花普方道:“小弟慕兄大名已久,今见兄仗义不屈,果然是个好汉。今欲与兄结为兄弟,不知可否?”牛皋道:“本不该收你。我也是响马出身,做过公道大王的,收你做个兄弟罢。”花普方就拜牛皋为兄,起来坐在旁边,说道:“既蒙不弃,早晚还要哥哥教些武艺。”牛皋道:“这个自然。”
花普方遂命从人:“抬进酒肴来,我与牛爷谈心。”
不一时,从人搬进来摆下。花普方斟酒送与牛皋,两人对坐,饮到三杯,牛皋开言道:“花兄弟,你今既与我做了兄弟,我须要把正经话对你说:目下康王在金陵登位,是个好皇帝。我家岳飞大哥是天下无双的好汉,况有一班兄弟都是英雄。不日就要杀到黄龙府去,迎请二圣还朝。在生封妻荫子,过世万古扬名。你那杨虎不过是个无名草寇,成得甚大事来?你何不弃暗投明,归降宋朝,自然封你官职,一同建功立业,强如在此帮那强盗摸鸡偷狗的。一旦有失,落得个骂名千古,岂不枉了你一世的英雄!”那花普方一心原想来劝牛皋归顺,不道反被牛皋先说了去,倒弄得一时做声不得,只得勉强答应道:“今日我们且吃酒,别事另容商议。”
两个又吃了一回。花普方暗想:“且探探他兵势如何?”便问道:“大哥说的岳飞不知怎生了得,手下战将,像大哥这样的有几位?”牛皋暗想:“他不敢说我投降,将探我营中的虚实。且待我吓他一吓。”便道:“兄弟,你不曾见过我那岳大哥,生得貌似天神,身材雄伟,如今生了些胡须。向在汴京枪挑了小梁王,天下闻名,人人知道。目今新天子拜为都元帅之职,即日就要来扫荡你们的山寨,贤弟须要小心些!若说那些副将:有汤怀,也爱穿白,亦学用枪,与大哥差不多本事,只少几根胡须;还有张显,身长力大,使得好钩连枪,真个神出鬼没;还有王贵,红马金刀,曾在汴京力诛太行山王善,哪个不晓得?其余是施全、周青、赵云、梁兴、吉青,并有那梁山泊好汉的子孙张国祥、董芳、阮良等,哪一个不是十分本事?我岳大哥领的这十万八百大兵,有名的叫做‘长胜军’,从不曾打败仗的。若说愚兄这样的本事,还不如我大哥的马前张保、马后王横哩!”花普方听了这一席话,半信半疑。
看那牛皋是个莽汉,这话只怕倒也不假,只得随口赞扬了几句,便起身告辞道:“今日幸蒙教诲,闲时再来奉陪。”牛皋道:“贤弟请便。”花普方告退出去。
这里军士就跪上来禀道:“小的们干系!”牛皋道:“我晓得,拿来上了。”众军士叩了头,依旧把刑具上了。这牛皋拘禁在洞庭山上,不知几时才脱离此难。且按下慢表。
却说那岳元帅率领大兵,在路非止一日,来到太湖,早有汤怀等出营迎接。元帅见了三个人,独不见牛皋,心下好生疑惑。只因初到,不便动问,且传令安营。只听得扑通通三声炮响,安下营寨。岳元帅在营中坐定,地方官都来参见过了,众将士站立两旁。岳爷就问牛皋在何处。汤怀就将他酒醉行船、被贼拿去之事说了一遍。元帅心中好生烦恼,少停退到后营,坐了一会,又想一会,叫张保:“去请汤老爷来。”张保答应一声,即去请了汤怀到后营来,见了元帅。元帅道:“愚兄明日要假充作老弟,亲往贼营去探听虚实并牛兄弟的消息。贤弟可代愚兄护持帅印,只说我身子不快,不能升帐。”汤怀道:“哥哥为国家栋梁,如何能身入重地?”岳元帅道:“贤弟放心!我去自有主见,决无妨碍。”汤怀领命回营,心下好不着急。
到了次日,岳元帅把战书写就,带了张保、王横,悄悄的到水口,下了小船,径望他水寨而行。将次到寨,那守寨的喽罗就喝问道:“什么船?”张保立在船头上答道:“是岳元帅帐前统制汤怀老爷,元帅差来下战书的。”喽罗道:“且住着!待禀过了大王,然后拢船。”那喽罗忙报上关。那关头目听了,直到殿前跪下禀道:
“禀上大王,今有岳元帅差副将汤怀来下战书,不敢擅入,候令定夺。”杨虎即命传宣官:“宣他进来。”当时小喽罗就开了水寨栅门,放那岳元帅的小船进来泊好。
岳爷命王横看船,自己同着张保上岸。细看山势,果然雄险,上面又将大石堆砌三关,内里旗幡招展。早有传宣官来至关口传令:“大王宣来将进见。”随引了岳爷来到殿前,张保自在殿门外等候。岳爷进殿跪下道:“小将汤怀,奉主帅之命有书呈上大王。”
杨虎道:“既是一员副将,请起,赐坐。”岳爷谢了,就坐在下边。
杨虎将战书看过,即在原书后批着:“准于五日后交兵。”
正要将战书交还,又将岳爷一看,心中想道:“这个人好像在何处见过?”一时间想不起来,想了一会:“这个人好像那年在武场内枪挑梁王的岳飞。莫非就是他生了些胡须?不要当面错过了。”
就暗暗差人到监中,取出牛皋来。这里杨虎又与岳爷盘问一番,岳爷随机闲讲了一会。
不多几时,牛皋已到了殿门首。张保大惊,慌忙过来跪下道:
“小人叩头。”牛皋道:“你怎么在这里?”张保道:“小人跟随汤怀老爷在此下战书。”牛皋也不再言,进来望见岳爷坐着,暗暗叫苦。
一直到殿上,看着杨虎道:“你叫老爷出来做什么?”杨虎道:“唤你出来,非为别事。你营中有人在此,你可寄个信去,叫他们早早投降,免得诛戮。”牛皋道:“来人在哪里?”岳爷吓得魂不附体,暗道:“这遭罢了!”哪里晓得牛皋看了看他,叫道:“原来是汤怀哥!你回营去多拜上岳大哥,说我牛皋误被这草寇所擒,死了也名垂竹帛、扬名后世的。他若是拿住了这逆贼,与我报仇罢了。”
说罢,就指着杨虎骂道:“毛贼!我信已寄了,快把我杀了罢!”杨虎吩咐:“将牛皋仍旧带去收监。汤将军你回去,可致意你家元帅,牛皋虽被擒来,未曾杀害。你元帅若肯归顺孤家,不失封侯富贵;若要交兵,恐一时失手,断送了一世的英名,岂不可惜!叫他早早商量,休要后悔!”岳爷拜辞了杨虎出殿,带了张保一路出来。
王横接着,岳爷上了小船,小喽罗开了水栅,出湖一路回营。
恰好那花普方往西洞庭运粮回来,见过大王缴旨。杨虎道:
“方才岳元帅差一员副将汤怀来下战书,元帅若早来,会会他也好。”花普方道:“那汤怀怎么样一个人品?”杨虎便将面貌身材说了一遍。花普方道:“如此说来,恐怕是岳飞,假装做汤怀,来探我的虚实。”杨虎道:“我也有些疑心,所以叫牛皋出来问过。”花普方道:“主公不知。那岳飞必有人带来,或者看见过就递了消息,亦未可知。如今既去不远,待臣去拿他转来。”杨虎道:“不论是真是假,卿家速去拿他转来便了。”
花普方领令出来,忙到水寨,放一只三道桅的大船,扯满风篷追上来。花普方立在船头上,大叫:“岳飞你走哪里去!俺花普方来也!”岳爷回头见来船将近,叫张保取过弹弓来,喝声:“花普方,叫你看本帅的神弹!”一面说,扑的一弹,正打在桅上溜头里,把风篷索塞住。那风篷上不得,下不得,把个船横将转来。岳爷又唤王横,取过火箭来,又叫一声:“花普方,再看本帅的神箭!”
飕飕的连射了三枝火箭,那篷上霎时火起,烧将起来。岳爷又叫:
“花普方,看本帅这一弹,要打你左眼珠!”花普方吓得魂飞胆丧,往后乱跑,忙忙的叫军士砍倒桅杆,救火不及,哪里还敢追来。
岳元帅安安稳稳到水口,上岸回营。众弟兄接进营中,参见问安。元帅将上项事说了一遍。众人道:“求元帅早早开兵,相救牛兄弟便好。”元帅道:“我看贼势猖獗,且在湖水中央,若坚守不出,一时怎能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