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道:“拿来我看。”王安答应一声,进房去拿了一本梦书,寻出这一行,送与员外看。员外接来一看,果有此说,心中暗想:
“此地村庄地面,有何贵人相遇?”正在半疑半信,忽听得门外震天的喧嚷。员外吃了一惊,便叫:“王安,快到庄前去看来!”王安答应不及,飞一般赶将出来,看得明白,慌忙报与员外道:“不知哪里水发,水口边淌着许多家伙物件。那些村里人都去抢夺,故此喧喧嚷嚷。”员外听了这话,即同王安走出庄来观看,一步步行到水口边,只见那些众邻舍乱抢物件。王明叹息不已。王安远远望见一件东西淌来,上面有许多鹰鸟搭着翎翅,好像凉棚一般的盖在半空。王安指道:“员外请看,那边这些鹰鸟好不奇异么?”员外抬头观看,果然奇异。
不一时,看看流到岸边来,却是一只花缸,花缸内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小厮。那众人只顾抢那箱笼物件,哪里还肯来救人。只王安走上前赶散了鹰鸟,叫道:“员外,这不是贵人?”员外走近一看,便叫王安:“一个半老妇人,怎么说是贵人?”王安道:“他怀中抱着个孩子,漂流不死。古人云:‘大难不死,必有厚禄。’况兼这些鹰鸟护佑着他,长大来必定做官。岂不是个贵人?”王明暗想:“不知何处漂流到此?”向花缸内问道:“这位安人住居何处?
姓什名谁?”连问了数次,全不答应。员外道:“敢是耳聋的么?”
却不知这安人生产才得三日,人是虚的;又遭此大难,在水面上团团转转,自然头晕眼昏,故此问而不答。那王安道:“待小人去问来。”即忙走到缸边喊道:“这位奶奶的耳朵可是聋的?我家员外在此问你是何方人氏?怎么坐在缸内?”姚氏安人听得有人叫唤,方才抬起头来一看,眼泪汪汪,说道:“这里莫不是阴司地府么?”
王安道:“这个奶奶好笑!好好的人,怎么说是阴司地府起来!”
王员外方晓得她是坐在缸内昏迷不醒,不是耳聋,忙叫王安向近村人家,讨了一碗热汤与她吃了,便道:“安人,我这里是河北大名府内黄县麒麟村。不知安人住居何处?”安人听了,不觉悲悲咽咽的道:“妾身乃相州汤阴县孝弟里永和乡岳家庄人氏,因遭洪水泛涨,妾夫被水漂流,不知死活,人口田产尽行漂没。妾身命不该绝,抱着小儿坐在缸内,淌到此地来。”说罢,就放声大哭。
员外对王安道:“许远路途,一直淌到这里,好生怕人!”王安道:
“员外做些好事,救她母子两个,留在家中,做些生活也是好的。”
员外点头道:“说得有理。”便对安人道:“老汉姓王名明,舍下就在前面。安人若肯,到舍下权且住下,待我着人前去探听得安人家下平安,再差人送安人回去,夫妻父子完聚。不知安人意下如何?”安人道:“多谢恩公!若肯收留我母子二人,真乃是重生父母。”员外道:“好说。”叫王安扶了安人出缸,对着那些乡里人说道:“这个你们都要抢了去?”众人笑员外是个呆子,东西不抢,反收留了两个吃饭的回去。
王安先去报知院君。这里姚氏安人慢慢的行到庄门前,王院君早已出庄迎接。安人进内,见过了礼,诉说一番夫妇分离之苦。
院君与丫环等听了,亦觉伤心。当日院君吩咐妇女们打扫东首空房,安顿岳家安人住下。那安人做人一团和气,上下众人无不尊敬。王员外又差人往汤阴县探听,水势已平复,岳家人口并无下落。岳安人听了,放声大哭。王院君再三劝解,方才收泪。自此二人情同姊妹一般。一日闲话中间,说起员外无子,岳安人道: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大家财,被别人得了,岂不可惜?
不如纳一偏房,倘或生下一男半女,也不绝了王门一脉。”那个王院君本来有些醋意,却被岳安人劝转,即着媒人讨了一妾与王员外。到了第二年果然生下一子,取名王贵。王员外十分感激那岳安人。
不觉光阴易过,日月如梭,这岳飞看看长成七岁,那王贵已是六岁了。王员外请个训蒙先生到家,教他两个读书识字。那村中有个汤员外,一个张员外,俱是王员外的好友,各将儿子汤怀、张显送来读书。那岳飞还肯用心,这三个小顽皮非惟不肯读书,终日在学堂里舞棒弄拳,先生略略的责罚几句,不独不服管,反把先生的胡子几乎拔得精光。那先生欲待认真,又俱是独养儿子,父母爱惜,奈何他不得,只得辞馆回去。一连几个俱是如此。王明也没奈何,因此对岳安人道:“令郎年已长成,在此不便,门外有几间空房,动用家伙俱有在内。不若安人往那边居住,日用薪水,我自差人送来。不知安人意下如何?”岳安人道:“多蒙员外、院君救我母子,大恩未报。又蒙员外费心,我母子在外居住倒也相安。”王员外即去备办了许多柴米油盐、家伙动用之物。岳安人即取通书,拣定了吉日,搬移出去另住,日逐与邻舍人家做些针黹,趁几分银钱垫补,倒也有些积趱。一日,对岳飞道:“你今年七岁,也不小了,天天顽耍也不是个了局。我已备下一个柴扒、一只筐篮在此,你明日去扒些柴回来也好。就是员外见了,也见得我娘儿两个做个勤谨。”岳飞道:“谨依母命,明日孩儿就去打柴便了。”
当夜无话。
到了次日早起,岳安人收拾早饭,叫岳飞吃了。岳飞就拿了筐篮柴扒出去,叫声:“母亲,孩不在家中,可关上了门罢。”好个贤惠安人,果然是“夫死从子”,答应一声,关门进去,嚎啕痛哭道:“若是他父亲在日,这样小小年纪,必然请个先生教他读书,如今却教他去打柴!”正是:
千悲万苦心俱碎,肠断魂销胆亦飞。
毕竟岳飞入山打柴,又做出甚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岳院君闭门课子周先生设帐授徒
洪水漂流患难遭,堪嗟幼子困蓬蒿。
终宵纺绩供家食,教子思夫泪暗抛。
且说这岳飞出了门,一时应承了母亲出来打柴,却未知往何处去方有柴。一面想,一头望着一座土山走来。立住脚,四面一望,并无一根柴草。一步步直走到山顶上,四下并无人迹。再爬至第二山后一望,只见七八个小厮,成团打块的在荒草地下顽耍。
内中有两个,却是王员外左边邻舍的儿子:一个张小乙,一个李小二。认得是岳飞,叫一声:“岳家兄弟!你来做甚事?”岳飞道:
“我奉母亲之命,来扒些柴草。”众小童齐声道:“你来得好。且不要扒柴,同我们堆罗汉耍子。”岳飞道:“我奉母命,叫我打柴,没有功夫同你们顽耍。”那些小厮道:“动不动什么‘母命’!你若不肯陪我们顽,就打你这狗头!”岳飞道:“你们休要取笑,我岳飞也不是怕人的!”张小乙道:“谁与你取笑!”李小二接口道:“你不怕人,难道我们倒怕了你不成?”王三道:“不要与他讲!”就上前一拳。赵四就跟上来一脚。七八个小厮就一齐上前打攒盘,却被岳飞两手一拉,推倒三四个了,趁空脱身便走。众小厮道:“你走!你走!”口里虽是这等说,却见岳飞厉害,不敢追来。有几个反赶到岳飞家来哭哭啼啼,告诉岳安人,说是岳飞打了他。岳安人把几句好话安顿了他们回去。
那岳飞打脱了众小厮,却往山后折了些枯枝,装满一篮,天色已晚,提了那筐篮,慢慢的走回家来。走进门,放下柴篮,到里边去吃饭。岳安人看见篮内俱是枯枝,便对岳飞道:“我叫你去扒些乱柴草,反与小厮们厮打,惹得人上门上户。况且这枯枝乃是人家花木,倘被山主看见了,岂不被他们责打?况爬上树去,倘然跌将下来,有些差池,叫做娘的倚靠何人?”岳飞连忙跪下告道:
“母亲且免愁烦,孩儿明日不取枯枝便了。”岳安人道:“你且起来。
如今不要你去扒柴了。我向来在员外里边取得这几部书留下,明日待我教你读书。”岳飞道:“谨依母命便了。”当夜无话。
到了明日,岳安人将书展开,教岳飞读。那经得岳飞资质聪明,一教便读,一读便熟。过了数日,岳安人叫声:“我儿,你做娘的积攒得几分生活银子,你可拿去买些纸笔来,学写书法,也是要紧的。”岳飞想了一想,便道:“母亲,不必去买,孩儿自有纸笔。”安人道:“在哪里?”岳飞道:“待孩儿去取来。”即去取了一个畚箕,走出门来,竟到水口边满满的畚了一箕的河沙;又折了几根杨柳枝,做成笔的模样。走回家来,对安人道:“母亲,这个纸笔不消银钱去买,再也用不完的。”安人微微笑道:“这倒也好。”就将沙铺在桌上,安人将手把了柳枝,教他写字。把了一会,岳飞自己也就会写了。岳飞从此在家朝夕读书写字不提。
且说王员外的儿子王贵,年纪虽只得六岁,却生得身强力大,气质粗卤。一日,同了家人王安在后花园中游玩,走进那百花亭上坐下,看见桌上摆着一副象棋。王贵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有这许多字在上面?做什么用的?”王安道:“这个叫做‘象棋’,是两人对下赌输赢的。”王贵道:“怎么便赢了?”王安道:
“或是红的吃了黑的将军,黑的就输;黑的吃了红的将军,黑的算赢。”王贵道:“这个何难。你摆了,我和你下一盘。”王安就把棋子摆好,把红的送在王贵面前道:“小官人请先下。”王贵道:“我若先动手,你就输了。”王安道:“怎么我输了?”王贵先将自己的将军吃了王安的将军,便道:“岂不是你输了?”王安笑道:“哪里有这样的下法,将军都是走得出的?还要我来教你。”王贵道:
“放屁!做了将军,由得我做主,怎么就不许走出?你欺我不会下棋,反来骗我么?”拿起棋盘,就望王安头上打将过来。这王安不曾提防,被王贵一棋盘,打得头上鲜血直流。王安叫声:“啊呀!”
双手捧着头,折转身就走。王贵随后赶来。王安跑到后堂,员外看见王安满头鲜血,忙问原故。王安将下棋的事禀说一遍。正说未完,王贵恰恰赶来。员外大怒,骂道:“畜生!你小小年纪,敢如此无礼!”遂将王贵头上一连几个栗暴。
王贵见爹爹打骂,飞跑的逃进房中,到母亲面前哭道:“爹爹要打死孩儿!”院君忙叫丫环拿果子与他吃,说道:“不要哭,有我在此。”说还未了,只见员外怒冲冲的走来,院君就房门口拦住。
员外道:“这小畜生在哪里?”院君也不回言,就把员外恶狠狠的一掌,反大哭起来,说道:“你这老杀才!今日说无子,明日道少儿,亏得岳安人再三相劝讨妾,才生得这一个儿子。为着什么大事就要打死了?这粉嫩的骨头如何经得起打?罢!罢!我不如与你这老杀才拚了命罢!”就一头望员外撞来。幸亏得一众丫环使女,连忙上前拖的拖、劝的劝,将院君扯进房去。员外直气得开口不得,只挣得一句道:“罢,罢,罢!你这般纵容他,只怕误了他的终身不小!”转身来到中堂,闷昏昏没个出气处。
只见门公进来报说:“张员外来了。”员外叫请进来。不一时,接进里边,行礼坐下。王明道:“贤弟为何尊容有些怒气?”张员外道:“大哥,不要说起!小弟因患了些疯气,步履艰难,为此买了一匹马养在家中,代代脚力。谁想你这张显侄儿天天骑了出去,撞坏人家东西,小弟只得认赔,也非一次了。不道今日又出去,把人都踏伤,抬到门上来吵闹。小弟再三赔罪,与了他几两银子去服药调治,方才去了。这畜生如此胡为,自然责了他几下,却被你那不贤弟媳护短,反与我大闹一场,脸上都被他抓破。我气不过,特来告诉大哥。”王明尚未开口,又见一个人气喘喘的叫将进来道:“大哥!二哥!怎么处,怎么处!”二人抬头观看,却是王明、张达的好友汤文仲。二人连忙起身相迎,问道:“老弟为着何事这般光景?”文仲坐定,气得出不得声,停了一会道:“大哥,二哥,我告诉你:有个金老儿夫妻两个,租着小弟门首一间空房,开个汤圆店。哪知你这汤怀侄儿日日去吃汤圆,把他做的都吃了,只叫不够;次日多做了些,他又不去吃,做少了又去吵闹。那金老儿没奈何,来告诉小弟,小弟赔他些银子,把汤怀骂了几句。谁知这畜生,昨夜搬些石头堆在他门首。今早金老儿起来开门,那石头倒将进去,打伤了脚,幸喜不曾打死。他夫妻两个哭哭啼啼的来告诉我,我只得又送他银钱,与他去将养。小弟自然把这畜生打了几下,你那不贤弟妇,反与我要死要活,打了我几面杖!这口气无处可出,特来告诉大哥。”王明道:“贤弟不必气恼,我两个也是同病。”就将王贵、张显之事说了一遍。各各又气又恼,又没法。
正在无可奈何,只见门公进来禀说:“陕西周侗老相公到此要见。”三个员外听了大喜,忙一齐出到门外来相接。迎到厅上来,见礼坐下。王明开言道:“大哥久不相会,一向闻说大哥在东京,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周侗道:“只因老夫年迈,向来在府城内卢家的时节,曾挣得几亩田产在此地,特来算算帐,顺便望望贤弟们,就要返舍去的。”王明道:“难得老哥到此,自然盘桓几日,再无就去之理。”忙叫厨下备酒接风,一面叫王安打发庄丁去挑行李来。
三个员外聚坐闲谈。王明又问:“大哥别了二十余年,未知老嫂、令郎在于何处?”周侗道:“老妻去世已久。小儿跟了小徒卢俊义前去征辽,殁于军中;就是小徒林冲、卢俊义两个,也俱被奸臣所害。如今真个举目无亲了。不知贤弟们各有几位令郎了?”
三个员外道:“不瞒兄长说,我们三个正为了这些孽障,在此诉苦。”
三个人各把三个儿子的事告诉一番。周侗道:“既然如此年纪,为何不请个先生来教训他?”三个员外道:“也曾请过几位先生,俱被他们打去。这样顽劣,谁肯教他?”周侗微笑道:“这都是这几位先生不善教训,以致如此。不是老汉夸口,若是老夫在此教,看他们可能打我么?”三个员外大喜道:“既然如此,不知大哥肯屈留在此么?”周侗道:“看三位老弟面上,老汉就成就了侄儿们罢。”
三个员外不胜之喜,各各致谢。当日酒散,张、汤二人各自回去,不提。
这日王贵正在外边顽耍,一个庄丁道:“员外请了个狠先生来教学,看你们玩不成了!”王贵听了,急急的寻着张显、汤怀,商议准备铁尺短棍,好打先生个下马威。
次日,众员外送儿子上学,都来拜见了先生,请周侗吃上学酒。周侗道:“贤弟们且请回,此刻不是吃酒的时候。”就送了三个员外出了书房,转身进来,就叫:“王贵上书。”王贵说:“客还未上书,哪有主人先上书之理?这样不通,还亏你出来做先生!”
便伸手向袜统内一摸,掣出一条铁尺,望着先生头上打来。周侗眼快手快,把头一侧,一手接住铁尺,一手将王贵夹背一拎,揪倒在凳上,取过戒方,将王贵重重的打了几下。这个富家子弟从未经着疼痛过的,这几下直打得王贵伏伏贴贴,只得依他教训。那张显、汤怀见了,暗暗的把短家伙撇掉,也不敢放肆了。自此以后,皆听从先生,用心攻读。
且说这岳飞在隔壁,每每将凳子垫了脚,爬在墙头上听那周侗讲书。忽一日,书童禀道:“西乡有一个什么王老实,要见老相公。”周侗道:“我正要见他,快请他进来。”书童应声“晓得”。出去不多时,引那王老实到书房内来,见了周侗便道:“小人一向种的老相公的田地,老相公有十余年不曾到此,小人将历年租米卖出来的银子收在家里。今闻得老相公在此,特来看望,请老相公前去把帐来算算。”周侗道:“难得你老人家这等志诚。”便叫王贵:
“你进去对王安说:‘先生有个佃户到此,可有便饭,拿一箸与他吃。’”王贵转身进去。周侗又问:“目下田稻何如?”王老实道:
“小人田内,一年有两年的收成。今年禾生双穗,岂不是老相公的喜事?”周侗道:“禾生双穗,主出贵人的。这也大奇,明日同你去看看。”
正说间,书童叫佃户外边吃饭去。当日就留王老实住下。次日,周侗对三个学生道:“我出三个题目在此,你们用心做成破题,待我回来批阅。”一面说,一面换了衣服,便同王老实出门下乡去了。
且说岳飞看见周侗出门,心内想道:“先生既出去,我不免到他馆中去看看。”遂走将过来。王贵看见,就一把扯住,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