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四日
北方的天气真冷,现在虽是初春的时序,然而寒风吹到脸上,仍是尖利如割,十二点多钟,火车蜿蜒的进了前门的站台,我们从长方式的甬道里出来,看见马路两旁还有许多积雪,虽然已被黄黑色的尘土点污了,而在淡阳的光浑下,几自闪烁着白光。屋脊上的残雪薄冰,已经被日光晒化了,一滴一滴的往下淌水。背阴的墙角下,偶尔还挂着几条冰箸,西北风抖峭的吹着。我们雇了一辆马车坐上,把车窗闭得紧紧的,立刻觉得暖过气来。马展开它的铁蹄,向前途驰去,但是土道上满是泥泞,所以车轮很迟慢的转动着。街上的一切很逼真的打入我们的眼帘,——街市上车马稀少,来往的行人,多半是缩肩驼背的小贩和劳动者——那神情真和五六年前不同了,一种冷落萧条的样子,使得我很沉闷的吁了一口长气。
马车出了城门,往南去街道更加狭窄,也很泥泞,马车的进度也越加慢了。况且这匹驾车的马,又是久经风霜的老马,一步一蹶的挣扎着,后来走过转角的地方,爽性停住不动了;我向车窗外看了看,原来前面的两个车轮,竟陷入泥坑里去了。一个瘦老的马夫,跳下车来,拚命的用鞭子打那老马,希望它把这已经沦陷的车轮,努力的拔起,这简直等于作梦,费了半天的精力,它只往上蹿了一蹿便立着不动了。那个小车夫,也跳下车来,从后面去推动那车辆,然而沦陷得太深又加着车上的分量很重,人,箱子大约总有四五百斤吧,又怎样拔得起来呢?
因此我们只得从车上下来,放在车顶上的箱子也都搬了下来,车上的分量减轻了,那马也觉得松动了,往前一挣,车轮才从泥水里拔了出来,我们重新上了车,这时我不禁吐了一口气——世途真太艰难了!
车子又走了许久,远远已看见一座耸立云端里的高楼,那是一座古老的祠堂,红色的墙和绿色的琉璃瓦,都现出久经风日的灰黯色来。但是那已经很能使我惊心怵目,——使我想起六年前的往事,那是我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姊妹住在楼的东面——我姑妈的房子相邻比的那所半洋式的房子里,每天晨光照上纱窗的时候,我们就分头去上学,夕阳射在古楼的一角时,我们又都回来了,晚上预备完功课时都不约而同齐集在母亲的房里,谈讲学校里的新闻,或者听母亲述说她年轻的时候的遭遇,呵!这时怎样的幸福呢,然而一切都如电光石火转眼就都逝灭了。这番归来的我,如失群的迷羊,如畸零的孤雁,母亲呢,早到了不可知的世界,因此哥哥妹妹也都各自一方,但是那高高的白墙,和蓝色的大门,依然是那样屹立于寒风淡阳里。唉!我真不明白这短短的几年,我竟尝尽人世的难苦,我竟埋葬了我的青春,人事不太飘渺了吗?我悄悄咽着泪,车已到门前了,我下车后我的心灵更感到紧张了,我怔怔的站在门口,车夫替我敲门,不久门开了,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仆向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您找谁?”我镇定我的心神,告诉他我的来历。他知道我是侄小姐,立刻现出十三分的殷勤,替我接过手里的提箱。正在这时候,里面又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仆,我看她很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她姓什么,她似也认得我,向我脸上注视半天,她失声叫道:“您不是侄小姐吗?怎么几年不见就想不起来了呢?”我点头道:“太太在家吗?”“在家呢!快请里边去!”
她说着便引着我进了那个月洞门,远远已看见姑妈站在阶沿等我呢。我一见她老人家——两鬓上添了许多银丝,面目添了不少的皱纹,比从前衰老多了,不禁一阵心酸,想到天真是无情,永永用烦苦惨伤的鞭子,将人们驱到死的路上去。——母亲是为烦苦忧伤而逝了,唉!这残年的姑妈呵!不久也是要去的,——我的泪哗哗的流下来了!我哽咽着喊了一声“姑妈”心里更禁不着酸凄了,泪珠就如同决了口的河水滚滚的打湿了衣襟,姑妈也是红着眼圈,颤声道:“天气冷!快到屋里坐去,只怕还没有吃饭吧?”说着用那干枯的瘦手牵着我进去——屋里的火炉正熊熊的燃着,一股热气扑到脸上来,四肢都有了活跃的气,心呢,也似乎没有那么孤寒紧张了。我坐在炉旁的椅上,姑妈坐在我的对面的小床上,她用那昏花的老眼看了我许久,不禁叹道:“我的儿!我几年不见你,竟瘦了许多,本来也真难为你!那一年你母亲病重,听说你在安徽教书,你哥哥打电报给你,你虽赶回去,但是已经晚了,……你母亲的病,来得真凶,听说前前后后不到五天就完了,我们得到电报真是好像半天空打了一个霹雷,……”姑妈说到这里也撑不着哭了,我更是忍不住痛哭,我们倾泻彼此久蓄的悲泪,好久好久才止住了。姑妈打发我吃了些东西,她又忙着替弦收拾屋子,我依然怔坐在炉旁,心思杂乱极了。正在这时候,忽听见院子里;许多脚步声和说话声;跟着进来了一大群的人,我仔细的一认,原来正是舅母、表嫂、表弟、表妹们,他们听说我来了,都来看我。我让他们坐下后,我看见大舅母是更吃老了,表嫂也失却青春的丰韵,那些表弟妹都长大了。唉!一切都变了,我心里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又是怅惘,又是欣慰,他们也都细细的打量我,这时大家都是想说话,然而都想不起说那一句话,因此反倒默默无言了。
晚上姑妈请我吃饭,请他们做陪,在大家吃过几杯酒,略有些醉意的时候,才渐渐的谈起从前的许多事情来。后来她们谈到我的爱人元涵的死,我的神经似乎麻木了,我不能哭,我也不能说话,只怔怔的站着,我失了魂魄,后来我的舅母抚着我的肩,一滴滴的眼泪,都滚落在我的头发上,我接受了这同情的泪,才渐渐恢复的情感。我发现我的空虚了,我仿佛小孩般的扑在舅母的怀里痛哭,后来我的表妹念雪将我扶到床上睡下,她坐在我的身旁安慰我道:“姊姊!千万不要再伤心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好扎挣点,保重你有用的身体吧——其实人世也没有永远不散的筵席,况且你对于元哥也很可以了,听说他病了一个多月,都是你看护他,他死时,也只有你在他跟前。他一定可以安慰了,——现在你应当保重自己,努力你的事业才是,岂可以把这事放在心里,倘若伤坏了身体,九泉下的元哥一定也不安的,……你这次来,我本想请你到我们那里去住,不过我们那里也比不得从前了,自从父亲去世以后——真树倒猢狲散——没有作主的人,又加着我们家里的情形太复杂,所以一切都特别凌乱,因此我也不愿请你去;你暂且就住在姑妈这里吧,好在我们相隔不远,我可时时来陪伴你,唉!说起来真够伤心了,这才几年呵!……”念雪的眼圈红了,声音带着哽咽,我将头伏在枕上也是泪如泉涌。
今夜念雪因为怕我伤心,没有回去,就住在我这里,夜午醒来,看见窗前一片月光,冷森的照在寂静的院子里,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搅得念雪也醒了,俩人又谈了半夜的话,直到月光斜了,鸡声叫了,我们才又闭上疲倦的眼皮打了一个盹。
三月五日
今天天气很清明,太阳也似乎没有昨天那样黯淡,看见浅黄色的日光,射在水绿色的窗幔上,美丽极了。从窗幔的空隙间,看见一片青天,澄澈清明,没有飘浮的云,仿佛月下不波的静海,偶尔有几只飞鸟从天空飞过,好像是水上的沙鸥。我正在神驰的时候,听见壁上的自鸣钟响了十下,我知道时候不早了,赶紧翻身坐起,念雪早已打扮好了。
吃完了早点后,我就打电话通知朋友们来了,当然我是希望他们来看我,下午果然文生,萍云都来了,他们告诉我许多新消息。文生并且已替我找好了事情——在一个书局里当编辑,萍云又告诉我某中学请我教书,当时我毫不迟疑的答应了,因为我自己很明白像我这样的心情,除了忙,实在没有更好的安慰了。
文生我们已经五年不见,他还是那样有兴趣,不时说些惹人笑的滑稽话,不过他待人很周到,他一眼就看出我近来的窘状,临走时他望我留下三十块钱。但是我因此又想起元涵来了,他若不死我何至如此落魄——到处受别人的怜悯的眼光的注视呢!唉!元涵!!
文生走后,莹和秀来了,这是我幼年的好友,我们曾共同过着青春的美妙的生活,因此我们相见时所感到的也更深刻。在彼此沉默以后,莹提议逛公园,我也很愿意去看看久别的公园;到公园时,柳枝依然是秃的,冷风也依然是砭人肌骨,只有河畔的迎春,它是吐露了春的消息,青黄色的蕊儿,已经在风前摇摆弄姿了。我们沿着马路,绕了一圈,大体的样子虽还依稀可认,但是却也改变了不少,最使我触目的是那红绿交辉的十字回廊,平添了许多富丽的意味。徘山上的小松树也长高了,河畔上的土墙也拆了,用铁栏杆作了河堤,我们在小茅亭里可以看见缓缓的春波,不休的将东流去,我们今天谈得高兴,一直到太阳下山了,晚霞灰淡了,我们才分途归去。
到家时舅母家的王妈正在那里等我呢,因为舅母今晚请我吃饭,我稍微歇了歇就同王妈走去了。
到了那里,表嫂们正围在炉旁谈天,见我进来都让我到堂屋坐——我来到堂屋只见桌上已摆了许多的糖果和瓜子花生。
我们都坐好后,我舅母告诉表嫂说:“今晚谁都不许提伤心的话,总得叫菁小姐快活快活。”念雪表妹听了这话就凑趣道:“今晚我们吃完饭,还得来四圈呢,菁姊好久没和我打牌了,一定也赞成,是不是?”我没有说什么,只笑了笑。吃饭的时候她们要我喝酒,以为叫我开开心,那里晓得是酒到愁肠愁更愁?我喝了十杯上下就有点支持不住了,心幕被酒拉开了,一出出的悲剧涌上来,我的眼泪只在眼皮里乱转。但是最后我忍住了,我将咸涩的泪液悄悄的咽下去,她们看出我的神气不好,劝我去歇一歇,我趁着这个台阶忙忙的出了席,走到我表嫂屋里睡下,用被蒙住头悄悄的流泪,好久好久我竟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十二点了,他们打发马车送我回来。路上静寂极了!
三月六日
这几天的生活真不安定,亲友请吃饭,一天总有一两起,在那盛宴席上,我差不多是每泪和酒并咽的,然而这是他们的善意,我也无法拒绝,因此整天只顾忙碌,什么事都作不了。
今天上午文生请我到他家里吃便饭,没有喝酒,因此我倒吃了一顿安适的饭。回家以后我告诉看门的:今天无论谁来都回绝他——只说我出去了,我打算今天下午定定心,写几封信——姑妈替我收拾的屋子幽雅极了,一间长方形的屋子,靠窗子摆了一张三尺来长的衣柜,柜面上放着两盆盛开的水仙,靠西边的墙角放着一盆淡白的梅花,一阵阵的香气不住的打入鼻孔。我静静的坐在案前,打算给南方的哥哥妹妹写信,但是提起笔,还没有写上两三句便写不下去了。心里只感到深切的怅惘,想到我离开上海的时候,哥哥送我上火车,在那汽笛尖利的声响里,哥哥握住我的手说:“你既是心情不好,暂且到北京去散散也好,不过你哪一天觉得厌倦的时候,你哪一天再回来,我希望你不要太自苦……保重身体努力事业……”妹妹呢,更是依恋不舍的傍着我,火车开时,我见她还用手巾拭泪呢。唉!
一切的情景都逼真的在眼前,然而我们是已相去千里了。况且我又是孤身作客,寄栖在姑妈家里,虽说她老人家很痛爱我,然而这也不是了局呵!前途茫茫,我将何以自解呢?唉!天呵!
我拭着泪把几封信勉强写完,忽接到我二哥哥寄来的快信——我来京的时候他同我的二嫂嫂都在宁波,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我来,不过我临走的时候曾给他们一封信。
二哥的信上说:“……我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到北京去了,我很不放心,你本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况且现在又在失意中,到北京住在舅舅家里,又是个极复杂的环境,恐怕你一定很难过。
去年舅舅死后情形更坏了,至于姑妈呢,听说近来生意也不好,自然家境也就差了。你岂能再受什么委曲,所以我想你还是到宁波来吧,你若愿意请即电复,我当寄盘川给你,唉!自从母亲死后,我们弟兄姊妹各在一方,我每次想到就不免伤心,所以很希望你能来,我们朝夕相聚,也可以稍杀你的悲怀,你觉得怎样呢……”
我接到这封信,我的心又立刻紧张起来,我明知道二哥所说的都是实情,然而我才息征尘,又得跋涉,我实在感到疲乏;可是不走呢,倘若将来发生不如意事又将奈何?我真是委曲不下,晚上我去找文生和他谈了许久,但是结果他还是劝我不走,当夜我就写了一封长信复我二哥。
今天疲乏极了,十点钟就睡了。
三月七日
今天早起,文生打电话叫我十点钟到某书局去,——经理要和我细谈,我因怯生就请文生陪我去,他已答应我九点多钟来。打完电话,表妹就来了,她说星痕下午来看我,我答应在家候他,不及多谈什么话,文生已经来了,我们一同到了书局的编辑处,遇见仰涤、玄文几个熟人,稍微应酬了几句,不久经理出来和我们相见——他坐在我的对面,态度很英爽,大约三十多岁,穿着一身靛青哔叽呢的西服,面貌很清秀,额上微微有几道皱纹,表示着很有思想的样子。他见了我,说了许多闻名久仰的客气话后,慢慢就谈到请我到书局编辑教科书的事情,并告诉我每天八点钟到局,四点钟出局的办公规约,希望我明天就去工作,我暗想在家也是白坐着,就答应他,明天可以去。
我们由书局出来,文生到东城去看朋友,我就回家了。吃完午饭姑妈邀我同去市场买东西,回来的时候已经三点多了,心想星痕一定早来了,因忙忙跑到屋里,果然星痕正独自坐在案前,翻《小说月报》呢。她见我进来抬头向我看过之后,用着慨叹的语调说道:“你瘦了!”我握她的手,久久才答道:“你也瘦了!”她眼圈一红低声道:“本来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你瘦我安得不瘦?”我听了这话更觉凄伤,只垂头注视地上的枯枝淡影,泪一滴一滴的泻下,星痕只紧紧握住我的手嘘了一口长气,彼此就在这沉寂中,温理心伤。
今天我们没有深谈,自然星痕她也是伤心人,她决不愿自己再用锥子去刺那尚未合口的创痕,因此只得缄默的度过这凄凉的黄昏,天快黑的时候她回去了。
三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