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文化厅政治处出来时已经五点多钟。虽然是九月初，挂在西边的太阳还很灼热。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树懒洋洋地伸直躯干，阔叶上蒙着尘土，低垂着头，动也不动。水泥路面闪着明晃晃的白光，浮着一层热浪。我骑着自行车在热闹的铃声中行驶。我不打算回图书馆，明天我要去嘉湖县出差，是文化厅下派图书馆的任务，政治处王处长的意思是：尽最大努力满足赵华的要求，安排到嘉湖县图书馆工作。我知道这个任务很棘手。各县级图书馆每年经费是八千至一万，这里面包括事业经费和行政经费。因此，多增加一个人等于多增加一份负担。另外，我和李萍商定，这个星期开结婚证明去医院做婚前检查，然后上街道办事处领取结婚证书。就我内心而言，确实不情愿拖延这美好的日子。然而，我读过张贤亮的《绿化树》，我理解右派生涯的沉重和艰辛。《古兰经》里说得好：抑制感情而善于行善的人是应该获得善报的。我并非是为了获得什么相应的善报。我是搞人事工作的，见过赵华。他黑瘦憔悴，一件补丁摞补丁的中山装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地穿在身上，扣着风纪扣，给人一种尊严。他为了申冤平反，跑宣传部、跑文化厅、跑图书馆，来来回回的车票就有三千多元，材料整整一书包。我完全可以推掉这趟出差，因为我马上要去省委党校学习。但是，我的做人准则及我的工作责任则必须得我去，我参加过三期全省文化局长训练班，搞的是会务工作，全省各地、市、县文化局长都很熟。
我骑着自行车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就来到李萍的宿舍。房门是开着的，透过纱门，见一姑娘背对房门，趴在桌上写着什么。我礼貌地用手一敲门框。
“请进。”姑娘头也不回地说。
我拉开纱门走了进去。
“请坐，扇子在床上。”她继续埋头写东西。我知道她叫王燕兰，是李萍的同室女友，也是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同校同学，正抓紧时间复习，准备报考研究生。我怕打扰她的复习，蹑手蹑脚走到李萍的床边坐下。
“你是夏铭，李萍的最爱。”她说，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
“对。”我挪动屁股，起身谦恭一点头。其实，我的行为纯属多余，她背对我，根本看不见我的表现。
她将披发突然一甩，整个身体就转了过来：“李萍打开水去了，一会就回。你是刚从图书馆来的？”
“不——文化厅。”我说，打量着她。她虽然坐着，也看得出长得不高，圆圆的脸很有血色，两颊挂着酒窝，戴一副金边眼镜。从她看人眯眼的特征，猜想她一定是高度近视。
“你不是在图书馆工作吗？”她愕然问，“怎么从文化厅里来？”
“明天出差，上文化厅开了个介绍信。”我解释。
“哦，是来和李萍话别的，真是情深深，意蒙蒙啊！”她眼里闪着青春的光彩，诙谐地说。
“哪里，顺路。”我不好意思一笑，岔开话题问，“你学习抓得真紧，可谓一寸光阴一寸金呀！”
“过奖。我只不过是对中国古典文学，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而已。”她俨如学术交流会上接受恭维的学者，摇头晃脑朝我打着手势表示谦虚，并在“感情”后面恰到好处地加上了“而已”，这就使她语调里含有一种古典文学的色彩。
“喜欢是成功的保证，就像培根说的：雄心是一种内分泌，会使人振作起来。你一定会如愿以偿。”我也受到她的感染，卖弄起才学。
“这话有道理。”她很有魅力地点头说，“就拿汤显祖的《牡丹亭》来说，完全是用抒情的手法和诗的语言描写人物的精神世界。杜丽娘的一生经历，从现实到梦幻，又回到现实，这种情之所必有的理想，实际上不就包括一切合理的生活欲望吗？我只要一读《牡丹亭》，就梦幻般得到花神的庇护。真美呀！梦中之情，何必非直。所以说，中国的古典文学完全可以与欧洲古罗马文化相映媲美。啊，你该认认真真去读一读。”
她那眉飞色舞的神态，绝不亚于文学讲师以锦心绣口在讲台上给她的得意门生上课。
我用迷茫的眼睛看着她，我不明白，她如此青春年华，怎么会有浮生若梦的虚无主义思想，甚至想从超脱现实的幻梦中去寻求人生的归宿。我也是学语言文学的，读过汤显祖的《牡丹亭》，对于汤显祖以“色即是空”为美的情悟，我感到迷离恍惚，常常对“情悟”的理解陷入不可知论。而这种不可知论又恰恰是《牡丹亭》的消极成分。
“不过，”她继续说，“中国的古典文学，对于当今青年来说，已变得陌生，但这沉甸甸的瑰宝，是一种思想，是一种灵魂，不管星移斗转，行迹心路，你都要记住……”她用前辈的口吻教导我说。
“当然，当然。”我不假思索地颔首。初次见面，何必相争，反正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既然她读《牡丹亭》就进入杜丽娘的“惊梦”中，其酸酸楚楚又怨谁呢？至于我，现在最要紧的是从幽冥中回到现实，马上与李萍相见。
“来了？”李萍拎着开水瓶走进房里，恰到好处地结束了我和王燕兰的高雅阔谈。
“刚来。”我说。
“没吃饭吧？”李萍放好开水瓶，从床铺下拿出一个搪瓷脸盆说，“我到盥洗间打水你先洗个脸，我再去打饭。”
“小夏，多玩会，”王燕兰拉开竹藤书架的幔布，拿出一个小碗说，“民以食为天，我得去食堂了。”
我连忙欠身相送。
李萍从盥洗间打来半盆凉水，放在椅子上，又从开水瓶里倒些开水，用手试了试水的凉热，拉下房门背后的毛巾递给我，柔声说道：“你洗完脸休息一下，我这就去食堂打饭。”
我的心里顿时弥漫起一种不可言状的温馨：
我心潮起伏，不能平静。
我朝思暮想的——只有你，
我心爱的，温柔的知己……
我对李萍点了点头。
她伸出并拢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地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嫣然一笑，“叭”地给了我一个飞吻，拿起饭碗走了出去。
我把毛巾浸到脸盆里，双手放进水里慢慢地搅动着，清澈的洗脸水是温热的，泛着一圈圈微微的涟漪。我把毛巾拿起来用手拧干，毛巾上散发出像上一次很好闻的芳香味，以至我都不忍心用这条毛巾擦拭脸颊和颈脖的汗渍。
李萍打饭回来。饭盒里盛的是小炒：一个爆京片，一个炒腰花，一个青椒肉丝，堆了满满一饭盒。她从竹藤书架里拿出一个瓷碗，倒开水涮涮，然后用匙子从另一个饭碗里撮了约四两米饭放进瓷碗，放在我面前。
“王燕兰呢？”我问。
“她不会回了。”她长长的睫毛一垂，低声说。
“哦。”我恍然明白，单身宿舍女同胞都有一个默契，为提供方便，凡有男性公民造访，对方一概回避。这就是人的聪明之处，能在有限的空间去放大无限的生活环境。
窗口流进带有凉意的清新空气，晚霞映染的蛇山宁静而温和。多么美好的傍晚啊！
这应该是收获的季节。
李萍吃菜很细心。她用汤匙撮起一片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好像不是在吃爆京片，而是在细细品味口香糖的甘汁。其实我心里明白，她细吞慢咽的目的是让我多吃些菜。因为，对待我，她是大匙大匙舀起菜，堆放在我的碗里。
我感受到了一种被女人关怀的幸福，一种被我爱着的女人的关怀的幸福，这种幸福是平凡而真实的，它距离很近，触手可得，而且是刚刚开始，刚刚开始……那就说明比这更多的幸福事儿还在后头。
啊！我的李萍，我的女人。
我也尽量表现出斯斯文文的样子，用汤匙一点一点撮着饭菜，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嚼着……可是，奇怪的事莫名其妙地发生了，放进嘴里的可口饭菜就像嘉士利威化饼，还没等我品出味道，就融化在我的嘴里。
吃完饭，我们沐浴着流动的暮色金黄，彼此默默无语。窗外是湛蓝的天空，屋里轻洒着一抹夕阳，蛇山上的树林间传来一声清脆的啼鸣，打破了这如诗如画的恬静。她静静地坐在书桌边，右手肘撑着桌面，手掌托腮，睁着乌黑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我，似有所言又迟迟不语。她额前蓬松的刘海，从棕色的秀发飘然而出，像透明的薄纱；她的鼻子准点上着油画般的高光，线条明快；她那微袒的胸襟，映着金色蔷薇开放的色彩，伴奏出只能意会的短句：
——暮色中，
我真想你呀！
“我明天要去嘉湖县出差。”我对沉浸在遐想中的李萍说道。
“我们不是说好，明天去婚前检查吗？”她有些不解地看着我。片刻，又从抽屉拿出一个叠成四四方方的白纸递给我，脸上泛着玫瑰色。
我接过打开看，是她开的结婚证明书。一种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欢快的心情刹那在我心里扩散，我仿佛进入了一个美妙的梦境，我将要挽着她的手，走进婚姻的殿堂。
那我把这趟差推掉算了，反正可去可不去。”我说。
“行吗？”她起身关上房门，侧身伏在我肩上，用双手勾住我的脖子，脸贴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摇晃着我的身体。
“当然行。”我扭过头望着她说。
“夏铭，我可是把自己交给你了，你将来千万千万要对我好哟！”她的嘴贴在我耳边柔声说，那声音就像小提琴拉出的《月光奏鸣曲》，静悄悄地在月色朦朦中让你燃烧着对爱情的渴望。
我回手把她从肩上拉下，让她仰面躺在我的怀里，用一只手搂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拥抱住她的腰肢，真诚地说：“一定，一定会的。”
她凝望着我，眼睛里有一股从心灵深处溢出的热情往外涌。接着，她侧过身体，把头埋进我的胸膛，一只手轻轻解开我衬衣上的一颗纽扣，又一颗纽扣，然后将脸贴在我的胸口上说道：“你还是出差好了，不过，可得早点回哟！”
我的心完全被李萍柔情似水的爱恋融化了，我感到有一种说不清但富有生气的东西通过李萍的言行浸入我的体内，我把李萍搂得更紧更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