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半,我乘长途汽车回到武汉,急匆匆赶到文化厅政治处,向王处长汇报了赵华的详细情况,表达了我对赵华的看法,然后才回到我那寂寞的家。
说家寂寞,是因为家里只有一个父亲,经常出差在外。我回到家里,先打扫满是尘埃的房子,接着生燃蜂窝煤炉,然后用钢精锅淘好米放在煤炉上,便提上篮子上菜市场去买菜。在路过学校门房时,我给李萍打了电话,告知她我已经回到武汉,晚上来我家吃饭。
我来到菜市场,在肉摊上割了半斤肉,在菜摊上称了一斤土豆,一条丝瓜,外加四分钱的小葱,最后又讨价还价以便宜三分钱的价格买了四块豆腐。我幼年丧母,生活环境艰难,迫使我有了万事不求人有事自己做的性格。所以,对生活中的大小事情,我已经没有别人那种大手大脚的习惯。我平时去菜市场买菜,常常会为一两分钱的菜价、青菜的成色,转遍整个菜市场,然后选择既便宜,成色又好的青菜摊子买。为此,我买菜很少论斤,而是根据自己的需求论把,论个,论几分钱几毛钱。
我买好菜,路过副食商店,又买了一瓶雷司令白葡萄酒。
家里的蜂窝煤炉,是我根据《文化与生活》杂志介绍的先进砌炉法,找别人要的一个油漆桶自己打的,我做得很科学,炉火上得快,烧得也旺,这不,蜂窝煤炉红里带绿的火苗,像一面扇子贴着钢精锅“呼呼啦啦”往上爬,散着淡淡的煤烟味,钢精锅里的米上下翻腾,米浆里冒着乳白色的气泡,沸沸扬扬。我用饭勺搅动锅底,又舀起一瓢米看生熟,然后用簸箕沥好米,重新蒸在蜂窝煤炉上。
下一步,我就像魔术师玩变戏法,洗菜切菜用了五六分钟,这时,饭也蒸熟了。我把钢精锅端下来,在蜂窝煤炉架上生铁锅,倒入半锅淡盐开水,把剖成小块的豆腐投入沸水里,关上蜂窝煤炉门,捂上几分钟去浆,然后用漏勺捞起放进盘里,扬手在上面撒上细盐、味精、酱油、小麻油、葱花,喷喷香的葱油豆腐做成。我倒去锅里的水,等锅烧红放入菜油,“哧啦”一声,将切成小丁、用鸡蛋搅拌的咸鸭蛋、皮蛋倒进锅里,撒上胡椒、葱花、细盐等作料,用抹布裹上锅耳颤手抖动,熟后盛进盘里,又一道三色炒蛋。接着,我做了一盘色拉土豆,一盘菱角米炒肉,打了一个丝瓜瘦肉汤。这一切,前后只花了二十来分钟。我饶有兴致地一看腕上的表,五点四十分钟。我把菜摆在桌上,在光润似蟹黄的色拉土豆上抹上果酱,用手指拈起一块品尝。噫!色香味美。我顿时感到一种惬意,浑身舒坦。现在,我也可以像卡萨特画的《蓝沙发》上的孩子,静静躺在沙发上,期待着李萍的到来。可惜,我家里没有沙发,只有一把通过熟人花十元钱买的躺椅。没关系,平平淡淡也是真,我打开折叠躺椅,舒服地卧在成半弧的折叠躺椅上,就像儿时入睡的摇窝,只觉得有一种含蓄得像首飘逸的小诗般的意境:
日影慢慢划过糊着白纸的窗棂,处处透着明朗柔和的气息。旧祠堂改造的碾房,石磨“咿咿呀呀”叫着,飘散出一片舒适的闲散。白鹭困倦得在湖边小憩。只有唢呐好热闹地“呜哇呜哇”唱着,带着浓厚的古朴情调。
她穿一件浆得平整的灯芯绒衣裳,被几个小后生逗乐着,怯生生地低头抿嘴偷笑。她长得很漂亮,两枚发卡仔细夹着垂耳的短发,细长的柳眉下,有一对笑起来秀气的眼睛。她的身姿也柔和动人,显示出成熟的丰腴曲线。
她是从檀石岭村嫁到我大伯家的新媳妇。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她很喜欢我,常常搂抱着我,亲吻我。我也特别欢喜嗅她身上的雪花膏香味……
一双手轻轻地蒙住我的眼睛,伴着亲切的呼吸。我捉住这双手,问:“谁?”
“你猜?”声音清甜。
“是李萍。”我说。我知道是李萍来了。
“不——对。”她把“不”音拖得很长,“对”字戛然而止,很有意境。
“那……人鬼情难了。”我戏谑道。
“你坏,你坏,你真坏。”她娇嗔地用柔软的拳头在我肩膀上轻捶,就像是弹奏着我心中的音符:
我们早有了永恒的誓言,
相约在今天。
在紫罗兰的梦境里,
我将大胆地把自己的心房,
紧紧贴在心爱人的胸前。
我一把拉她坐在我的大腿上,在憧憬与现实的交织中,她显得格外安详。窗外是高高的蓝天,一抹夕阳透过绿色窗帘,静谧地洒在充满诗意的房间,美妙温存。她穿着荷边袖口绸上衣,胸前别一朵装饰白兰花。她秀美的脸上,闪动着一双流泉般清澈的眼睛。特别是她用手托着下颔若有所思的神态,细腻地表现出半寐时迷人的蕴蓄。
“夏铭,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预备党员批了。是昨天。”她用手捋着我前额散乱的头发,声音热切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是吗?”我惊喜地看着她,用双手托着她的腰肢说,“向你表示衷心的祝贺。”
“这不行!我是个现实主义者。”她在我身上一忸怩,我的手无意滑到她的胸脯,指头触到了她丰满的乳房。
“明天……汉口,喝……鸡汤……小桃园。”我语无伦次,全身颤抖,血液刹那涌上头顶,脸跟着火烧火燎。
她似乎察觉到我和她之间的细微变化,脸变得绯红,瞳仁含着羞涩说:“这不是真心的,喝鸡汤……小桃园,你话都不想说清楚。”
她莞尔一笑,很巧妙地化解了彼此间难为情的场面。
“那就上中南商业大楼去,挑你最喜欢的东西,我请客。”我镇定下来。
“那也不行,我们马上要结婚,缺钱。”她用双手搂住我的脖子,盯着我说。
“那……”我不知所措。
“我要哇……”她在我颊上轻轻一吻,眨眼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让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深山里,有一对母子,母亲很爱自己的儿子,儿子也深爱自己的母亲,他们相依为命。有一天,儿子在湖边遇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他们一见钟情,恋恋不舍。一天,美丽姑娘对小伙子说:‘你爱我吗?’小伙子说:‘爱!我可以为你去死。’美丽姑娘流泪了,说:‘我不要你去死,因为我爱你。但我想要一样东西,就怕你不愿意?’小伙子急了,大声说:‘只要我有的,我都愿意。’美丽姑娘凄然一笑说:‘我想要你妈妈的心。’小伙子一怔,他太爱自己的母亲了,是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抚养大的;他也太爱漂亮姑娘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可以为她去死百次千次……”
万籁俱静。
“我知道你这个故事的内涵,我也听说过这个故事。它的主题是一个字——爱。所以,为了这个爱,我不能把心给你。”我打破沉静说。
“为什么?”她茫然地望着我说,“我要的就是你的心呀!”
“你是现实主义者,如果我真的把这颗心给了你,我就会一命呜呼。你说,我还能拿什么爱你呢?我应该格外珍惜这颗心,让它永远把你留在我的心里,只有这样,夏日才能为你遮阳,冬日才能为你保暖,这样才是真正的爱!”我动情地看着她。
“你真好。”她一下将头埋进我的肩胛。
我感到肩胛有湿润的东西在流动。
暮色好朦胧啊——
“噢,对了。我给你买了一件衬衣,你看合身吗?”她一下从我身上起来,从提兜里拿出一件豆绿色的的确良衬衣。
我接过的确良衬衣,心中涌起一股滚烫的感情,我已经到了二十七岁的年龄,第一次享受到一个我喜欢的姑娘对我生活上的细微关心。我的心被的确良衬衣烫化了。
“穿上。”她说。
我裸着上身穿上她为我买的的确良衬衣。
“我看看。”她又说。
我面对她。
她躬身为我扯了扯衣襟,抻了抻衣领,然后拨动着我的身体,含着妻子般的眼神,前瞄瞄,后瞅瞅,不停用手指拂拭衬衣上的褶皱。
“挺合身的。”她亲昵地拍打着我的脊背,满意地笑了。
我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然后很小心地解着的确良衬衣上的纽扣。
“穿着嘛。”她打下我解纽扣的手,重新给我扣上,昂起头,用深情的眼睛望着我,脸上表现出精神上的满足。
我完全沉浸在温情的关爱中……
“想什么?”她问我。
“日子,”我说,“我在想,我怎么让你在今后我们的日子里,过得幸幸福福。”
“我会的,我一定要做你的好妻子,顶好顶好的妻子。你呢,就一心一意去工作,搞你的文学创作。我呀,就做好家务,不让你分一丁点心。我想啊,我每月的工资用来过生活,你发的工资存起来。听别人说,孩子的开销可大呢,得花好多好多的钱……”
我开心地听着她的窃窃私语,像涓涓的小溪,清凉地流淌在我的心田。我仿佛看见,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一个晃动着大脑袋,蹒跚着双腿,嘴角淌着涎水,咧嘴哈哈的孩子向我走来。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位年轻的母亲。她弯着腰,不时用手托着孩子的胳窝,慈爱的脸上满是动人的笑容。
这就是我的生活?
这就是我未来要展开的生活?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