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快毕业,我的远房哥哥,武汉军区张平政委的秘书,走后门让我当了兵,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你真光荣,参了军。”孙蕾眼含泪水,静静地看着我。
“当兵很苦,这是我哥说的。”我看着孙蕾。
“那你受不了苦怎么办?”她睁大吃惊的眼睛看着我说。
“别人受得了,我也受得了。我不怕苦。”我说,挺了挺胸脯,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军人。
“嗯——”她点着头说,“我真想和你一道去当兵,好照顾你。”
“你不能。”我说。
“为什么?我有海外关系?”她问。
“我和你不一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说。
“我知道了,你为什么老是疏远我,不想理我,你是把我当成了天。现在,我告诉你,夏铭,我是地,和你一样的地,我不喜欢你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我的意思你明白吗?”她用力抿紧嘴唇,防止泪水溢出。
我默默地看着她稚气的面容,一种喜欢她的真情实感涌上心头。我对自己说:大胆一些,亲一下面前你曾经伤害过的姑娘。
月亮凝冻在夜空,似一面镜子。融融的月光,洒在我和她的身上,清冷而凝重。
“把你的手给我。”我说。
她下意识地把手藏在身后喃喃地问:“为……为什么?”
“我要牵你的手。”我动情地说。
“这……不大好吧。”她扭身背向我。
我捉住她的手,紧紧的。
她回身想把手从我手中抽出,但轻轻拔了几下,又紧紧握住我的手,眼含娇羞,鬓发微乱,两颊泛晕。
“把嘴张开,我要亲你。”我又说。
她扑哧一笑,羞红着脸低声说:“亲吻……哪有张嘴的。”说完,长长的睫毛一合,闭上眼睛,薄薄的唇带着笑靥微闭。
我双手捧住孙蕾的头,将嘴唇压在她的娇唇上,长久地深吻着。
她用双手勾住我的脖子,全身颤抖,呼吸急促。
“你到了部队一定要给我写信啊!”她流泪了,是从她那让人心颤的脉脉含情的眼睛流出来的。
“不!真正的军人风采,是没有儿女情长的。”我铿锵有力地回答。
……
这是一个光秃秃的土岗,一排坯砖红瓦房,残留着牲畜的腥气。墙根摊着麦秸,铺着垫褥,白床单上,绿色军被棱角分明成一线排列。
这就是我的新兵连营房。
新兵连首先是队列训练。我们武汉十二个新兵,分两排列队看班长示范。班长收腹挺胸,小眼平视,干瘦的身躯透着军人的气质。
“夏铭,出列。”班长厉声命令。
我走出队列。
“立正”“向左——转”“向右——转”,班长发出口令。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紧张,该左转向右,右转向左,全班战友哈哈大笑。
我羞愤,索性立正不动。
“熊包!”班长气得跺脚。
晚上开班务会,班长虎着脸狠批我:“夏铭在队列训练中,左右不分,这是精力不集中的表现,甚至不听指挥,摆城市兵的臭架子,熊!这算什么?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
我恨班长。
这天,我浑身无力,前额滚烫,仍参加走正步。
“一——”“二——”,班长发出分解口令。
我晃晃悠悠。
“夏铭,抬高左脚,右脚立稳,别像个娘们。”班长绷着脸训斥道。
我咬紧牙,振作精神,按班长的指令站稳。
萧萧北风,刮得人的脸和手生疼。我大汗淋漓。
训练结束,午饭是馒头加大葱煮白萝卜。我肚子饿,嘴里没味。我把吃了几口的半个馒头随手扔到泔水桶边。
“你把馒头捡起来给我吃啦!”班长凶神恶煞冲我吼道。
我惊愕地望着班长。
班长捡起馒头去皮递给我骂道:“我操你娘,这白的馒头,扔了,你不把它吃掉,开班务会批你。”
我白饭都吃过,况且这半个馒头。我用白开水像吞药一样咽下了我扔的馒头。
……
“吃药。”班长摇晃着我的肩膀说。
我睁眼看,班长侧身坐在我的身边,目光柔和。
“你病了,也不跟我说说。”班长停顿一下说,“中午,我不该对你发那么大火。你不知道,我们那山旮旯里穷,年成不好,红薯粥都喝不上,所以,我一看有人糟蹋粮食,心里疼。”
我惭愧地闭上眼。
“这是饼干和梨罐头,你吃了好好睡一觉。”班长给我掖了掖被子,走了。
营房寂静,我看着饼干和梨罐头,虽然肚子很饿,并没口水汪洋,只感到一股暖暖的关爱在身体里流动。
我爱班长。
一个月的新兵连集训结束。当我站在驶离新兵连营房的卡车上,用那依恋的目光凝视着黄土岗上裸露的训练场,那在寒风中傲然屹立的一株又一株白杨树,我仿佛看见身材瘦小、脸膛黝黑的班长在目送我。
我的眼睛模糊了,冰凉的泪珠顺着我的脸颊流淌着。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将肩负着军人的使命,承担起军人的责任。
一天中午,营区里响起了急促的哨声,我和战友一个鲤鱼打挺就冲出了营房,连长站在一辆军车上,高声吆喝:“快,赶快上车,去下李村救人!”
我们乘车赶到了出事现场。
黄土堆得像山,上面站满了老乡。
“解放军来了。”掌声一片。
原来,下李村的老乡在挖地下暗渠,出土口的渠壁塌方,埋住了三个老乡。
我跟着齐排长冲到了出土口,这是一条深十几米、宽三四米的斜坡,两壁陡峭,大片的黄土从渠壁剥落。老乡们害怕再塌方,不敢下渠救人。
我们鱼贯地顺着斜坡滑到暗渠下,用手奋力刨着黄土。
渠壁上又有大块的黄土剥落下来,情况万分危险。
连长站在渠上大声命令说:“二连的兵,全部给我上来。”
战友们毫无畏惧——顶着塌方救人。
一块崩裂的黄土,砸在了卫生员吕宏斌的头上,他的眼角上留着血……
“二连的兵,马上给老子上来!哪个不上来,我处分他!”连长嘶哑着嗓子吼道。
战友们极不情愿地爬到渠上。
“夏铭,你脚下有人!”齐排长对我喊道。
我低头看,一簇黑发露在我脚下。我和齐排长跪着用手刨着浮土。人头刨出来了,面色紫青,眼、口、鼻、耳流着血。
我害怕了,是真正的害怕。我闭眼颤抖着手指抠他鼻孔里的泥土。
“夏铭,快上渠,要塌方啦!”齐排长奋力刨土,眼望渠壁,急迫地说。
渠下就剩我和齐排长了。
“没事,我们把这个老乡救起来再说。”我对齐排长说。我真的不怕死,害怕的是眼前这个不知是死还是活的老乡。
“闪开——”齐排长一声撼动天地的嘶喊,用劲把我推进地下暗渠。
我明白瞬间发生的一切。
“齐排长!”我发疯一般用手刨着浮土,可那浮土啊!怎么也刨不完……
那夜,我在营区的训练场坐了很久,天上无月、夜色苍茫、万籁俱寂、秋虫低鸣。我和齐排长肩并肩地坐在营区水泥兵乓球台上。
“夏铭,你是高中生,文化人。我是个大老粗,没文化。既然你相信我,让我做你的入党介绍人。我就实话实说。一个军人,必须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要你冲锋,不能后退。要你去死,不能丝毫犹豫;而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除了具备上面的条件,还要吃苦在先,享受在后,你能做到吗?”齐排长郑重地对我说。
“能做到。我不怕苦,更不怕死,我知道,这是做共产党员的必备条件。”我有力地回答到。
齐排长是我们一班的排长,我当兵一年多,每天早上看他风雨无阻地打扫营区;每逢周末改善生活吃包子,他是最后一个捡箩筐里的包子皮吃;训练场上,他身先士卒,扛炮弹箱,挂车,脱炮衣……
“你是一个好兵,吃苦耐劳,训练认真,没一点城市兵的味道。”齐排长拍着我的肩膀说,“我高兴。”
“必须的。”我起身立正,收腹挺胸,右手五指并拢,扬手齐眉向齐排长敬了个军礼。
而现在,一颗晶亮的泪珠从天上落到了我的脸上……
我怀念齐排长,写了长篇通讯《我最怀念的战友》,在武汉军区战斗报上发表;写了记实散文《塌方瞬间》,在河南日报上发表。在齐排长英雄事迹报告会上,我的演讲获得了鲜花和掌声。
“夏铭,我今天找你来,是想和你谈这样几件事。”指导员把我叫到他的房间,一脸喜色。
“指导员,你说吧。”我拉把折叠椅端正坐在指导员对面。
“你当兵快两年了吧?我看到了你的进步。你和其他城市兵不一样,表现很好。下李村救人,更能证明这一点。所以,连支部研究决定给你一次嘉奖,下星期一点名就宣布,这是其一;你在战斗报上发表的《我最怀念的战友》,河南日报发表的《塌方瞬间》,很得师宣传科吴科长的赏识,要我们好好培养你,连里决定将你调到连部当文书,这是其二;刚才教导员找我,说明天营里开党委会的事,决定在“七一”之前发展一批党员。我们议了你,同意发展你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你可不能辜负党组织对你的培养哟!”
“这……”我低头沉思,抬头望着指导员真诚地说:“指导员,我听说“七一”后发展党员有预备期,我想等“七一”后,党组织再发展我。”
“为什么?”指导员吃惊地看着我。
“我觉得,中国共产党员是神圣伟大的,做一个合格的中国共产党员,必须像齐排长那样。真的,我应该接受党员预备期的考验,锻炼自己。”我恳求说。
指导员长久地看着我,一把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激动道:“好!我把你的意见转给营党委。你是块好料。做人要有信念,做一个共产党人更要有信念,在你的人生中,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和挫折,只要有坚定不移的信念,百炼定能成钢。”
是的,坚定信念,百炼定能成钢。我暗暗地对自己说。
然而,我却不是一块好料,在解放军这个大熔炉里,我做下一件内心深处怎么也抹不去的愧疚的事。
那是隆冬,我们高炮团拉练到河南确山靶场实弹射击。我是二连军械员兼支书。这天阴云密布,靶场指挥部解除了战斗指令。我向连长请了假,带上新兵覃世桂进山里抓鱼……晚上,连部全体人员享受了我提供的一顿美餐。我给覃世桂也留了一份,但奇怪的是,覃世桂却死活也不肯吃,脸上有一种我怎么也看不透的古怪表情。
第二天,我被传到营部。营长煞神般冲我吼道:“操你妈的,你个文书好大的胆。你昨天干啥去啦!打猎过枪瘾吃野味,你还懂军纪不?从现在起,你给我反省写检查,检查不深我处分你。”
我一下给吓蒙了。我当兵这么些年,吃苦耐劳图进步,是要做个真正的军人,如果落个处分回家,我无颜见家中父亲和亲友。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写了三页纸的检查,又托连长、指导员去给营长说情,此事才算平息。事后,我知道是覃世桂给营长打的小报告,我觉得覃世桂像犹大一样可憎,我恨他。
当时,中越边境正紧张。是星期三的上午,天下着濛濛细雨,指导员从团部开会回来,把我从帐篷里叫出,严肃地告诉我团部命令我连抽13名1977、1978年的新兵补充到43军,让我马上造份名册给他。在补充到43军的名册上,我写上了覃世桂的名字。
饯行的午餐很热闹。调动的战士被告知是去43军当副驾驶员,他们高兴地划拳酣饮。这时,我身旁的副连长悄声告诉我,他们一补充到43军,马上开赴到中越边境。我听后心一沉,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
饭后,覃世桂找到我,木讷地说:“文书,上次你带枪进山是我跟营长汇报的,我是想表现进步,调到营部当驾驶员。我们那地方穷,我想学一门开车技术,将来复员回去好找工作。现在,我的愿望实现了,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反不是个滋味,我总觉得对你不起。”
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无力地摇着头。战后,我打听到了一些覃世桂的传闻,有说他光荣牺牲了,有说他负伤成了残废。而作为我,在内心深处总笼罩着抹不掉的负罪阴影,这阴影让我在部队煎熬了一年多。
春节后,老兵退伍,我找连长。
“连长,我要退伍。”我说。
连长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真的,我不配做一个真正的军人。”我补充说。
“怎么了?你有病!胡说八道什么!”连长眯缝着眼反复打量着我说,“我给你透个信,师里吴科长要把你调到宣传科当干事,你现在只等提干的命令下来。”
“连长,我真的要复员,这样我的心里会好受些。这一年多来……”我向连长道出了对覃世桂负罪的过程。
连长酱色的脸阴沉下来,颧骨闪着冷光,他嘴唇抽搐,颌下绷成一线。长时间才一字一句地说:“我懂你的心情,但是,如果你不让覃世桂去,得有另一个战士去呀!对吗?”
“不!应该在花名册上写上我的名字,我去,即便战死疆场。”我痛苦道。
“但当时,团里要求的是新兵哪!你是老兵,不可能也没资格。”连长眼里流露出爱抚的目光。
“正因为这样,每每看见新来的战友,我就不能不想到覃世桂。一想覃世桂,我就心如刀绞。连长,你能理解吗?”我含着忏悔望着连长。
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