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丙午烈士慷慨悲歌
清末洋务运动中,随着西方文明和民主思想的传入,清廷高层及思想活跃的督抚要员,也开始注重对中国沿袭下来的刑法予以改良,如取消一些酷刑,并对在押的犯人给予一些较为人道的待遇。1885年,刑部就曾责令各地督抚对关押的犯人安排学习一些手艺,或安置作杂役。1904年,张之洞下发《札臬司饬各属清厘庶狱建设迁善习艺所并严禁滥刑》,责令鄂省地方官对重罪者“设法体恤”。罪不及死者“早日议结”;对“屡犯不悛,难于开除者,亦宜选择宽敞地基,建设迁善习艺所,选匠教习,振其懒惰之心,予以自新之路”。张之洞先派人去日本参观,“兼采东西各国,仍体察中国情势之能行者,量为试办。”并在江夏县衙东侧“购买民地,酌拟图式建造”,新造了一所高规格的监狱,并为监狱的管理定了若干规章,以为全省监狱的样板。
至于监狱中的生活状况,可以参看在北京银锭桥谋炸摄政王载沣未遂而被捕的汪精卫《正月的回忆》一文中的描述:“1911年正月在北京铁窗下过的,当时北京的监狱正在改善囚犯待遇不久,比诸以前要人道的多了,但我的脚还是上了镣铐。每三餐叫做老米已很陈,脂肪早已失去了的带色粗米饭一碗,咸萝卜一碟,汤一杯。每五天吃一次豆腐……吃肉是一年三次,端午、中秋及元旦(春节),尤其元旦每人给一斤肉。在狱中过去的这一年正月,忘却一切,贪婪的吃肉。”
湖北模范监狱与武昌红楼一样,曾使用于清末、民国、日伪时期和新中国初期,充当着不同政权的专政工具。可惜现在无从知道,当年还十分崭新的模范监狱怎样监押着日知会的英雄,铁骨铮铮的刘静庵瘐死于哪间牢房。
李亚东被捕后,清吏组织会审,他手执一卷,昂然而入,几经逼供,决不稍屈。之后他被判刑五年,转禁汉阳。狱官江西人熊家骐对他颇加庇护,李亚东在狱中化名皇甫观,竟与友人陈少武合办《湖北日报》附刊《通俗白话报》,以“上逸”为笔名发表文章,鼓吹革命。并暗中组织中华铁血军相互联络,常为军队中的同志出谋划策。武昌起义后,四十二标同志于10月12日在汉阳响应,并立即派胡玉珍、邱文彬等迎接李亚东出狱。
吴贡三被捕后坚贞不屈,在狱中关押了三年才被判刑十五年,罪名是“刷印逆书兼编纂”。他上有老父,下有两幼女,被囚后生计十分困难。在黄州狱中又得重病,虽经亲友、学生、族人多次联名请求减刑和保释,均遭批驳。直到武昌首义后,吴贡三才被乡亲们迎接出狱。
胡瑛名气很大,所以官方特别关注,但又苦于无证据,酷刑之下胡瑛仍拒绝招供。曾写绝命词:“昆仑紫气郁青苍,种祸无端竞白黄;仗剑十年悲祖国,横刀一笑即仙乡。河山寂寂人何在,岁月悠悠恨更长;我自乘风归去也,众生前路苦茫茫。”在巡警道的衙役中,许多人读到这首诗都为年轻有为的胡瑛惋惜。“管狱谈国华更器重之,许字以女。(李廉方《辛亥武昌首义记》)”让女儿天天来狱中看望,洗濯补纳,胡瑛在牢中还艳福不浅,不觉日子难熬。日知会丙午一案拖延至宣统元年夏天才宣判,胡瑛被判处永远监禁。武昌起义次日,胡瑛由同志欢迎出狱,继续他的革命生涯。
季雨霖在候审所受到严刑逼供,大腿根部及臀部被打烂,在牢房潮湿阴暗的环境中发生溃烂,得不到及时医治。李长龄去探监后,找彭养光商量保释办法。因季雨霖是三十一标三营的督队官,若没有相当级别的长官担保是救不出来的。彭养光辗转托人找到黎元洪,黎协统斟酌再三决定出面,但为了稳妥,他约新军八镇三十一标标统曾广大联合作保季雨霖出狱就医。季雨霖出狱时黎协统还派人送钱来,劝他尽快离开湖北。季雨霖对来人说:“大恩不言谢,黎协统的好处我记在心上,日后必定为黎协统效命。现在不方便去面辞黎协统,烦请兄长转达。”就离开了湖北。后来季雨霖果然报效黎元洪,回来参加阳夏保卫战,并受命为安襄郧荆征讨使转战鄂豫。
在第四十一标左队当兵的梁钟汉被捕后,羁押于武昌候审所。审官问他,你不怕死么?梁钟汉答,笑话,岂有怕死的革命党!大清的规矩还是有所讲究的,中过秀才、有功名的人,只有罪证确凿、夺去功名才能用刑。故梁钟汉免受皮肉之苦。日知会一案久拖不决,后被判刑三年,发交原籍汉川县监禁。汉川县知事知道梁钟汉是本县名门望族,又系留洋学生,特表优待,在监狱里还给他开了两室一厅,寝室和书房都有,与典狱员为邻。其子梁绍栋七岁,在县立小学上学,随其同住,上学放学狱卒都为他开门,出入自由。梁钟汉以狱为家,在狱中读书、写书,也教书——教导儿子:人处最不如意时,偏要从如意时着想;事本万难做到的,决要从难做处用功。武昌起义第二天,汉川得到消息。是日晚间,梁钟汉的妻子张荫兰、七弟梁辉汉和黄警亚、童文轩等集合队伍迎他出狱,县中官绅亦列队欢迎。梁钟汉一出狱,就被拥戴为汉川军政分府主任兼总司令,大展宏图。
刘静庵、朱子龙、殷子衡三人所受的酷刑最为惨烈。“狱中,值殷子衡大病,朱子龙为之照料汤药。殷子衡方愈,朱子龙又患血痢不止,虽经殷子衡仔细护理,仍无起色,延至1907年5月6日不幸死于狱中。弥留之际,朱子龙握着殷子衡的手,念了四句绝命词:‘死我一人天下生,且看革命起雄兵。满清窃国归乌有,到此天心合我心。’诵毕,泪如雨下,对殷子衡说:此不过为后世留半点血痕而已。”(殷子衡《狱中记》)朱子龙咯血而殁,年仅32岁。从其族弟家璠撰《朱烈士元成家传》中所知,其祖“于明洪武八年自江西南昌迁荆门清初再迁江陵”,是明初大移民中的一支。
殷子衡在老家黄冈县团风镇被捕,军警用专轮将其押回省城武昌。当途经葛店白浒山江面时,他伺机跳入江中自杀,被船上军警救起。审讯中,殷子衡被先上弸子,后抽鞭子,直打得死去活来,但他拒不承认萍浏醴起义是刘静庵指挥的。清吏无可奈何,只得暂时把他收押在武昌候审所,后又改押至江夏县狱。过了不久,再把他转到湖北模范监狱与刘静庵同狱。殷子衡把武汉三镇的牢坐遍了,在被正式宣判后,又从湖北模范监狱转往夏口礼智司监狱。武昌起义前夕,革命同志曾多次去狱中探望殷子衡,并向他传送消息。但在起义战斗打响后,同志们因为太忙而忘记了去迎接他出狱,直到1911年10月14日这天,殷子衡才率领难友们冲出了牢房。
冯启钧硬把刘静庵说成是刘家运,连其在潜江的父亲和弟弟也受株连系狱。清吏对刘静庵组织会审时,参与审讯的大小官员达十三人之多,盛陈刑杖,故示威严。他们先用甜言诱供,继而百般恐吓,终至使用毒刑,鞭至一千四百下,肉尽见骨。满以为重刑之下何求不得,然而任何酷刑用在刘静庵身上都无济于事。他只承认革命是实,但始终声明自己决不是刘家运。狱吏趁刘静庵在酷刑中昏死过去,便将已伪造好的口供按上了他的指印,重判死刑上报。后来真正的刘家运在湖南捕获了,但湖北当局仍将刘静庵关押,并屡加重刑。将错就错,这样的冤案史不绝书。1908年的《南方报》指出,“鄂省官场,近接湘电,称萍醴匪首刘家运在常德牛家塘地方缉获,去岁所捕刘静庵,指为刘家运,显系邀功冒赏。”刘静庵至死不松一口,如此坚贞不屈,被难友们誉为“铁汉”,被同志们誉为“革命完人”,被教友们誉为“活着的耶稣”。
“敢是达才须磨炼,故教洪炉泣精金。”(刘静庵《九月初七日移新监作》)武昌起义爆发三个月前的6月12日,刘静庵因伤重而病逝狱中,年仅37岁。胡兰亭为刘静庵收殓,将其葬在武昌伏虎山麓。可怜老母亲金氏在武昌圣马可堂看到儿子“抚棺痛哭,晕死者再;几不识其之真相,盖骨瘦如柴,年仅三旬而须发尽白也,其为国所受之苦,可以想见。”(殷子衡语)献身革命的刘静庵只是给母亲留下一首《几回梦》:“几回梦里回家去,拜见阿爹和阿娘。绣幙慈颜依旧好,画堂春色未更常。牵衣握手咽难语,集喜丛悲感倍怆。忽儆谯楼更鼓紧,园扉回顾泪阑干。”抒发了一个儿子忠孝难以两全的怆然之情。
“矮子矮,一肚子拐(坏);矮子矮,剁八块。”这则童谣是武汉人当年咒骂心狠手辣的“冯矮子”冯启钧的。这位巡警道大人前几年在科学补习所案中无功而返,备受奚落,脸上无光。这一回因日知会案牵出了前案,可谓砍柴掳兔子,顺带的,真把憋了几年的恶气一起出了。
冯矮子把刘静庵当做日知会匪首,往死里整,对既是科学补习所又是日知会发起者的张难先,也是新账旧账一起算。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据说张之洞看了张难先的自供状后击案叫好,认为极具文采,还把供状推荐给幕僚们看。但张之洞未必公循私情,当幕僚梁鼎芬以为他的意思是将张难先从九人中分出不判死罪时,张之洞摇摇头说:没有这层意思。古往今来,哪里没有几个冤魂?他既然已经被捕,而且又承认革命,还声言要杀就杀,我们就成全他吧。
本来要把在押九犯在腊月二十六全部问斩,以轻轻松松过个好年。不料随后丙午日知会案有所松动。原来,在这9人煎熬于牢狱之时,武汉三镇还纷传清廷拟定了缉捕余日章、张纯一、黄吉亭、陆费逵等日知会人士的第二批黑名单。美国圣公会在湖北的华籍传道人和广大信徒,以及军学界的日知会会员等,此时人人自危。在这危急关头,圣公会吴德施主教致函湖北巡警道冯启钧,要求出示罪证,否则立即放人。同时,他还一边电告北京的美国公使,促请其务必疏解;一边又向美国政府报告,请求国务院转电美驻北京公使前往清廷外务部交涉。此时,恰逢基督教世界青年会总干事穆德(john R.Mott)博士去日本开会途中路过湖北,于是吴德施赶紧请他马上去北京,协助美国公使乐克希(W·W·Rockhill)一道开展营救。同时,吴禄贞、程家柽等“设法曲全,向官厅缓颊”,利用各种渠道,向清庆王、肃王上条陈,建议勿杀党人,免增满汉恶感。清廷一方面迫于美国的外交压力,一方面出于缓和满汉矛盾的考虑,乃于1907年2月7日电令湖广总督“对刘静庵等人从缓办理”,免除了他们的死刑。改判吴贡三15年、殷子衡10年、李亚东5年、梁钟汉3年……没有“从重从快”,也避免了冤假错案。
1907年4月,张难先在狱中感受风寒,头痛难忍,狱医无治。公益社彭养光得到消息,联系沔阳同乡会黄福、王邵恂等出面,具名保张难先出狱就医。冯启钧拿了银子,也知道张之洞的态度,就做个顺水人情,把张难先放了。
风生水起的日知会案就这样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