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生的困惑越来越深,而且有些懊恼,但他也是极坚忍的性格,胡雪岩与王有龄的一番遇合,当事人都从不跟别人谈,但张胖子了解十之五六,闲谈之中,加油加酱地渲染着,所以同行都知道胡雪岩是个神秘莫测的“大好佬”,刘庆生心里在想:“找我来,必有所为,倒偏要看看你说些什么?”就由于这一转念,他能够忍耐了。
胡雪岩就是要考验他的耐性。空话说了一个钟头,刘庆生毫无愠色,认为满意,第一关,实在也是最难的一关,算是过去了。
这才谈到刘庆生的本行。胡雪岩是此中好手,借闲谈作考问,出的题目都很难。刘庆生照实回答,大都不错,第二关又算过去了。
“庆生兄,”他又问,“钱庄这一行,我离开得久了,不晓得现在城里的同业,一共有多少家?”
“‘大同行’八家,‘小同行’就多了,一共有三十三家。”“噢!哪三十三家?”这下才显出刘庆生的本事,从上城数到下城,以兑换银子、铜钱为主的三十三家“小同行”的牌号,一口气报了出来,一个不缺。这份记性,连胡雪岩都自叹不如。
到此地步,他差不多已决定要用此人了,但是还不肯明说出来,“宝眷在杭州?”他问。
“都在余姚。”刘庆生答。
“怎么不接出来呢?”“还没有力量接家眷。”“想来你已经讨亲了?”“是的。”刘庆生说,“伢儿都有两个了。”“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爷娘都在堂。还有个兄弟,在蒙馆里读书。”“这样说,连你自己,一家七口,家累也够重了!”“是啊!所以不敢搬到杭州来。”刘庆生说,“在家乡总比较好寻生路。”
“倘或说搬到杭州,一个月要多少开销?”胡雪岩说,“不是说过苦日子,起码吃饭嘛一荤一素,穿衣嘛一绸一布,就是老婆嘛,一正一副也不算过分。”
刘庆生笑道:“胡先生在说笑话了。”“就当笑话讲好了。你说说看!”“照这样子说,一个月开销,十两银子怕都不够。”“这也不算多。”胡雪岩接着便说,“杭州城里钱庄的大同行,马上要变九家了。”“喔!”刘庆生很注意地问,“还有一家要开出来?”“不错,马上要开出来。”
“叫啥字号,开在哪里?”“字号还没有定,也不知道开在哪里。”“这……这是怎么回事?”胡雪岩不答他的话,“庆生兄,”他问,“如果这家钱庄请你去做档手,大源肯不肯放?”“什么?”刘庆生疑惑自己听错了,“胡先生请你再说一遍。”这一次听清楚了,却又有些不大相信,细看胡雪岩的脸色,不像是在开玩笑,才知道自己的运气来了。“大源没有不肯放的道理。我在那里感情处得不错,倘或有这样的好机会,同事听了也高兴的。”“那好!我请你,我请你做这家新开钱庄的档手。”“是胡先生自己要开钱庄?”刘庆生略有些讶异。“老板不是我,也好算是我,总之,一切我都可以做主。庆生兄,你说一个月至少要十两银子的开销,一年就是一百二十两,这样,我送你二百两银子一年,年底另有花红。你看如何?”
这还有什么话说?但太慷慨了,却又有些令人不信。胡雪岩看他的神情,猜到他心里,告个便到里面取了五十两一锭的四锭银子出来,放在他面前。
“这是今年四月到明年三月的,你先开了去。”“不要,不要!”刘庆生激动不已,吵架似的把银子在外推,“胡先生,你这样子待人,说实话,我听都没有听见过,铜钱银子用得完,大家是一颗心,胡先生你吩咐好了,怎么说怎么好!”
他激动,胡雪岩却冷静,很恳切地说:“庆生兄,这二百两头,你今天一定要带回去。钱是人的胆,你有这二百两银子在手里,心思可以定了,脑筋也就活了,想个把主意,自然就会高明。”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你不必再客气了,是你份内应得之财,客气什么?你不肯收,我反倒不便说话了。”“好,好,这先不谈。谈正经!”
“对啊,谈正经。”胡雪岩说,“你今天回去,最好就把在大源经手的事,料理料理清楚。第一桩要寻店面,房子要讲究、漂亮,出脚要方便,地点一定要在上城。寻‘瓦摇头’多看几处,或买或典,看定了来告诉我。”
“是的。第二桩?”“第二桩要寻伙计,你看中了就好了。”“是。第三桩?”
“以后无非装修门面,买木器之类,都是你办,我不管。”刘庆生想了想答道:“我晓得了!胡先生请你明天立个一千两的折子,把图章交给我,随时好支用。”“不错!你替我写张条子,给信和的张先生。请他垫支一千两,立个折子。”
这又是考一考他的文墨。刘庆生倒也应付裕如,把条子写好,胡雪岩看过不错,便画了花押,连同那二百两现银,一起让刘庆生带了回去。
刘庆生是就在这一夕谈中,完全为胡雪岩降服了。他本来一个人住在店里,这夜为了有许多事要筹划,特意到客栈去投宿,找了间清静客房,问柜上借了副笔砚,讨两张“尺白纸”,一个人在油灯下把自己该做的事,一条一条记下来。等到写完,鸡都叫了。
和衣躺了一会,天亮起身,虽然睡得极少,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提了银包,直回大源。同事见他一夜不回来,都道他狎妓去了,纷纷拿他取笑。刘庆生的为人,内方外圆,笑笑不响,动手料理自己经手的账目,一把算盘打得飞快,到日中都已结算清楚。吃过午饭,说要去收账,出店去替胡雪岩办事。
第一件就是寻房子,这要请教“瓦摇头”。到了“茶会”上寻着熟人,说了自己所要的房子的格局,附带有个条件,要在“钱庄”附近,替他租一所小小的住屋,刘庆生的打算是要把家眷接了来,住得离钱庄近了,随时可以到店里去照应。
约定了听回话的时间,然后要去寻伙计,人来人往,总要有个起坐联络的地方,离开大源他得有个住处,好得手里有二百两银子在,刘庆生决定去借客栈,包了一座小院子,共有三个房间,论月计算。接着到“荐头行”去挑了个老实勤快的“打杂”,当天就叫他到客栈来上工。看看天快黑了,大源的档手孙德庆已经回家。刘庆生办了四样很精致的水礼,登门拜访。“噢!”孙德庆大惑不解,“无缘无故来送礼,这是啥缘故?”“我有件事,要请孙先生栽培。”“我晓得,我晓得!”孙德庆抢着道,“我已经跟东家说过了,一过了节就要加你工钱。你何必还要破费?庆生,挣钱不容易,这份礼起码值四两银子,你两个月的工钱,何苦?”
他完全弄错了!但这番好意,反使得刘庆生难以启齿,笑一笑答道:“看来我要替孙先生和老板赔不是了!”
“怎么?”孙德庆一惊,“你闯了什么祸?是不是吃进了倒账?”“不是!”他把随身所带的账簿,往孙德庆面前一放,“账都结清楚了,没有一笔账收不到的。孙先生,我要走了。”“走到哪里去?”
“说出来孙先生一定替我高兴,有个朋友要弄个号子,叫我去做档手。”
“唷!恭喜,恭喜!”孙德庆换了副怀疑的面孔又说,“不过,你倒说说看,是怎么样一个朋友?何以事先一点风声都不露?”“我也是昨天才撞着这么个难得的机会。”刘庆生说,“有个人,孙先生总晓得:胡雪岩!”“是从前信和的那个胡雪岩?他是你的新东家?”听到“新东家”三字,可知孙德庆已经答应了,刘庆生宽心大放,笑嘻嘻地答道:“大概是的。”“这就不对了!东家就是东家,什么大概小概?胡雪岩这个人,我也见过,眉毛一动,就是一计。我看——”孙德庆终于很率直地说了出来,“有点不大靠得住!”
“靠得住。”刘庆生说,“真的靠不住,我再回来,孙先生像我的长辈一样,也不会笑我。”
这两句话很动听,孙德庆点点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你一出去就做档手,也是大源的面子,但愿不出笑话。如果真的靠不住,你千万要当心,早早滑脚,还是回大源来。”
过去也有过虚设钱庄,吸进了存款,一倒了事的骗局。孙德庆“千万要当心”的警告,就是怕有此一着,将来“东家”逃走,做档手的要吃官司。这是绝不会有的事,但说这话总是一番好意。刘庆生本来还想表示,等钱庄开出来,跟大源做个“联号”,现在当然也不必送这个秋波。答应一声:“我一定听孙先生的话。”随后便告辞了。
离了孙家,来到胡家,他把这一天的经过,扼要报告了胡雪岩。听说他在客栈里包了一个院子,胡雪岩就知道他做事是放得开手的,原来还怕他拘谨,才具不够开展,现在连这最后一层顾虑也消除了。
“好的,你尽管去做。该你做主的,尽管做主,不必问我。”“有件事,一定要胡先生自己做主。”刘庆生问道,“字号不知道定了没有?定了要请人去写,好做招牌。”
“对,这倒是要紧的。不过,我也还要去请教高明,明天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