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杨氏死了。这个六十岁上下的妇人就死在我一侧,隔了四个人,离我八尺八远。是清晨被苏润葭发现的:大家都起来了,她怎么还赖在床上、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苏润葭连叫几声,也没动静。
她脸色顿暗,对易风竹说:“你去摸摸。”
“不去,你是组长,该你去看。”
“叫你去,你就去。”口气严厉得像个干事。
“不去。”
“你去不去?!”苏润葭说着,到监舍门的背后拿木棍。这是犯人打犯人的工具,每个监舍的门背后都有。
易风竹鞋也不脱,跳上床铺,叉开两只脚踩着汪杨氏的枕头,裤裆正对着人家的脸。实在是对亡灵的大不敬,我看着就憋气。易风竹弯下腰,一手掀开被子,另一只手伸向她的口鼻。半分钟不到,便高叫:“日你妈哟,死了。”接着冲到院子里,狂奔乱跑,不停地大喊:“死人了,死人了!”真像个疯子。这下子,任苏润葭怎么招呼,也招呼不住了。
犯人全都惊呆,也都默不作声。我走到苏润葭身边,问:“你为什么要易风竹去摸死人?”
她不看我,眯缝着眼睛,像是自语:“我才不去。犯人最忌讳的,就是死在牢里。”
大家自动聚集到院子里,等着“发布下文”。老些的犯人面色如灰,个别的在偷偷抹泪。我想,她们一定是想到了自己。死讯如狂风乍起,恶狠狠迎面直扑过来,盖过她们的头顶,吹向她们的未来。
哨声响起,全队紧急集合。当班的唐干事,叫道:
“吴艳兰,你给我站出来。汪杨氏的病情,你事先晓得不?”
吴艳兰是中队的卫生员,水平比赤脚医生还低三等,只懂得一些常用药。这算啥本事?药的效用都在药盒上写着呢。吴艳兰可以不劳动,可以向劳改干部报告:谁病了,谁可以休息一天,她还可以建议把病人抬到山下的劳改农场医院治疗。所以,犯人都拍她的马屁。她也是“一贯道”反革命犯罪,明年满刑。我很奇怪,为什么中队长非让我学杀猪,偏不叫我接她的班?我的母亲还是个不错的医生呢。
吴艳兰从卫生室出来,神情有些紧张,好在她说话一向慢条斯理,颇能遮掩内心的惶恐:“报告唐干事,汪杨氏血压高,是个老病号了。你也是知道的。平时给她的降压药,我从来没断过。只要她说‘心头不好过’,我就给她开病假条。昨天她也是说‘心头不好过’,我就让她卧床休息。哪晓得一下子就睡过去了呢?”
在我印象中,汪杨氏很少休息,一边喊“不好过”,一边还在劳动。我想请教苏组长:到底一个犯人要病到什么程度,才可以休息?转而又想,作为狱头儿的她,十有八九是不会回答我。因为我晓得,她与吴艳兰私下里很要好。
唐干事听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人死了,如同猪圈里死了一头猪,鸡笼里少了一只鸡。我忽然想起父亲常讲的一句话:“在中国,人命不值钱。”
接下来是安排收尸、埋人等善后事宜。唐干事叫我了:“张雨荷,今天你不用出工了。和骆安秀一起把汪杨氏收拾干净,把旧衣物都烧了,新的一律上缴,家属来时转交他们。吃的东西,也不例外。”
怪了,杀猪叫我,收尸也叫我,倒霉到家了!我张雨荷怎么啦?要命的是,这个姓骆的浑身是癣。
我闷闷不乐,准备走进监舍。唐干事叫住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收尸?”
“不知道。”
“这是政府的信任。”
“报告唐干事,我不懂——收尸的活儿,也属于信任?”
唐干事凑近说:“人死了,要留下一些东西。现金粮票,衣服鞋袜,肥皂牙膏,针线草纸,家属寄来的罐头饼干,还有自己买的鸡蛋糖果。收尸的时候,有些犯人趁机悄悄地私分。我看你从省城来,又是大学生,大概不会偷拿汪杨氏的东西,所以叫你留下来。你要好好做。”
她又把刘月影、杨芬芳、邹今图等几个最棒的劳力留了下来,任务是要在几个小时内,把一根原木动手制成一具棺木。
我好怕,不敢触摸死者。骆安秀不错,挽起衣袖,便动手了。她跳上床铺,对我说:“你害怕,那就给我打下手吧。先去打盆热水来。”
我绝不能奉献自己的脸盆!便到犯人统一放置盆碗、缸盅、勺筷的地方去拿汪杨氏的东西。好一阵才找到她的两个脸盆,盆边用红漆端端写着“汪杨”二字:一大一小,大的在下,小的倒扣其上。把小盆揭开,发现里面有两个搪瓷饭碗:一大一小,大的在下,小的倒扣其上。用手掂量,似觉碗中有物。索性一并端回监舍,让骆安秀看看。
我如进贡的一般,举着脸盆踏进门槛,说:“汪杨氏的脸盆里有碗,碗里有东西。”
“是吃的吧?”骆安秀问。
一看,还就是吃的——三、四片猪肉,肥的,带皮,另有两节葱段。我傻了:“大前天吃的回锅肉,汪杨氏居然留到今天?”
“你就不懂了,这是犯人的一肉两吃。”骆安秀把搪瓷碗挪到自己的跟前。
“什么叫‘两吃’?”
“一吃就是当时吃,吃的是瘦肉。第二吃是留下肥的,用细火煎出油,撒上盐和花椒,装进一个小药瓶。以后慢慢吃。”
“怎么个‘慢慢吃’?”
“就是把筷子伸到瓶口里,蘸一点油出来,马上搅和到饭里。这叫冷猪油拌热米饭。香啊!一小瓶能吃好几次呢。你刚来,不会,用不了两年,自会。”
我看那已成暗色的肉片,说:“扔了吧?”她盯着我,问:“你不吃吗?”我摇摇头。骆安秀随即将肉一把抓起,可怜的肉片还来不及在空中舒展,就直塞口腔了。忽然想起,她那“五爪金龙”刚刚还在汪杨氏身上摸索,我又傻眼了。拿起曾经盛肉的搪瓷碗,我说:“把它扔了吧。”
她一把抢过来,说:“你什么都扔,扔。知道不?好多同改等着我分点东西给她们呢。”
骆安秀是个熟练工。从贴身小坎儿的口袋里,找出极度稀缺且极其珍贵的全国粮票;从枕套深处藏着的小布袋里,掏出折叠整齐的几十元钞票;从被褥底下,搜出新衣服,新布头。一见新布头,我猛地想起在唐干事派活之后,刘月影曾把我拽到屋檐下,说:“汪杨氏留下的布头,不管新旧,给我留一点。”
“你用布头干啥?”
“打袼褙呀。”
“你不是给儿子做好一双鞋了么?”
“一双怎么够?”
“你说说,多少双才叫够?”她伸出三根手指。
我惊叫:“三双鞋?”
刘月影笑道:“三双算个屁,三双是起码。”又压着嗓子,说,“骆安秀贪心得很,还有牛皮癣。你惹上了,这儿是治不了的。”
记起了刘月影的提醒,不等骆安秀开口,我便抢先说:“唐干事讲了,新东西都上缴,由政府移交给领取死亡证明的家属。”
汪杨氏是反革命分子,富农分子。脸平,胸阔,腰粗,臀宽,腿短,从后背看她走路,会误以为是一块敦实的门板在移动。犯罪情节不大清楚。从前生活的地方很可能靠近彝族地区,有用长布缠头的习惯。冷天自不必说,三伏天也如此。她不洗头,也无法洗,唯一的清洁方式就是用篦子篦头发。我见过她坐在小板凳上,一圈一圈揭开缠布后垂落至地面的长发,气味归气味,但色如漆、密如织,太可观了。一篦就是半个小时,算得上“狱中一景”。汪杨氏也知道自己头发的味道欠佳,所以总是在室外通风的地方操作。缠头布是一条家织黑色土布,她从未更换过。在遗物里,我俩竟发现了一条家织白色土布。我想,这崭新的缠头布肯定是她舍不得用,大半想等到刑满那一天才换上。
她没等到满刑,等来了死亡。成天叫唤“心头不好过”的汪杨氏,相信政府的仁爱、相信犯医递过来的药片。即使心头再难受,只是念叨,也只知道念叨,从不要求下山到劳改医院做个诊治。我也懂得,汪杨氏的确死于疾病;我也不懂得,有病就一定是这么结局。
我把长条白色土布抖落开,对骆安秀说:“我俩给汪杨氏的头发梳理一下,再缠上这块新布吧。”
她不回答,眉毛一扬,说:“不是要洗脸擦身嘛,你先去伙房打热水,再把她的洗脸毛巾和擦脚布找来。我要先抽支烟。”
等把热水和毛巾弄好,迈进房间的时候,我发现,姓骆的女人两腿大叉开、一屁股坐在汪杨氏的胸口上,正用那旧得不能再旧、脏得不能再脏的黑缠头巾在包裹她的整个脑袋,嘴里含着烟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