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杜部长的办公室，陈科长还在想：杜部长对尹凡为啥这么看重呢？在选调他来的时候，并没见杜部长事先为他说什么话或有任何暗示；而尹凡来了以后也从没有机会单独到杜部长的办公室里去过。难道他晚上会去杜部长家串门？根据他的性格似乎又不可能。陈科长就这样疑疑惑惑走回了干部科。他不知道，事情的起因在昨天晚上。
杜南昨天晚上到了市委书记王启贤的家里。
王启贤和杜南是很早的上下级关系。还是在王启贤刚担任河东县委书记的时候，杜南是河东县水陂镇分管农业的党委副书记。那一年，正好上面要求各个市县充分利用冬闲土地广种油菜。可是，这一带老百姓过去一直没有种油菜的习惯，县里面把上级的指示传达到乡镇，乡镇再传达到村里，但河东大部分的村都没见多少动静。本以为这件事说说就会过去，可没想省里新来的书记却抓得很紧，隔几天就让办公厅发一份明传电报催。于是河东县召开三级干部会，再度对冬种油菜进行动员，同时统一向各乡镇提供油菜苗。但此举依然不见奏效。直到种油菜的季节都快过去了，河东各乡镇完成的油菜种植任务还不到计划的百分之二十。就在这时，王启贤接到市委的电话，说省里领导再过两天就要来这一带视察油菜种植情况，要河东县准备好地点，至少要有数百亩连片的油菜地供领导参观。这可把王启贤急坏了，他当即要县委办公室给各个乡镇打电话，可各个乡镇的书记或乡长的回答几乎大同小异，就是油菜种植情况完成不好，种得最多的村也不过种了几十亩而已，没有大片的油菜地可供领导参观。而且现在时间这么紧，就是不吃不喝，连夜加班加点，也不可能在一两天内完成数百亩连片的油菜种植任务。不得已，王启贤又亲自给一些乡镇打电话，希望他们能想想办法，可得到的答复依然如故。王启贤心里已经有些不抱希望了，他拿起话筒给水陂镇打最后一个电话，如果还不行的话，就准备告诉市委，让市委另外安排省里领导参观的地点，自己就准备挨市里的批评吧。
水陂的电话接通以后，乡党委书记和乡长竟然双双不在家，说是到省里办什么事去了，接电话的是副书记杜南。杜南一听是县委书记的电话，心里有点紧张，也有点激动。当他听完王书记在电话里的指示后，脑子只稍稍转了一下，马上回答，他立即就去布置有关参观的事项，请王书记放心。王启贤却不放心，再三问：你们那儿油菜到底种了多少？有没有连片数百亩的油菜地？如果没有的话，能不能在后天之前赶种出来？杜南的答复是坚定而果断的。他说，请王书记放一百个心，我们水陂镇说什么也不能给县里抹黑。到时候省里领导来了没东西看，请县委撤了我杜南的职！听杜南这样说，王启贤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王启贤到底不能完全放心，他还要亲自去看一看现场。上午县委有个会，他没空，下午，他带着秘书，乘车直奔水陂而去。到那里一看，就见离镇政府不远的一块足有五六百亩的连片水田里，几百名学生正在老师和乡干部的带领下种油菜。这边近处已经种好的油菜有一大片了，大约不会少于整片田的三分之一。新栽种的油菜水汪汪的，嫩叶舒展，碧绿可爱，王启贤心里很是高兴。王启贤过去也没种过油菜，不知道种油菜首先要翻地，还要施肥，然后用手把油菜苗一棵一棵种下去，最后还要培上土。这些活，光靠中小学生和老师们其实是干不了的。王启贤只是远远地看见学生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根细棍，用那棍子往地里一戳，再把油菜苗插进刚戳好的洞里。油菜种植的速度很快。他心想，挺简单的一件事，老百姓为啥就是不接受、不肯干呢？
这种种油菜的方法其实是杜南发明的。昨天一接到王书记的电话，杜南略一思考就向书记打了包票。放下电话，他马上把在家的乡干部们召集到一起开会，部署种油菜的事。乡干部们一起叫起苦来，说老百姓不愿意，思想不通，你强迫也强迫不了。可杜南心里已经有了办法，他说，咱们这次用不着麻烦老百姓，就咱们自己干！他此言一出，乡干部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觉得两天时间靠自己的双手种出几百亩的油菜，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杜南却胸有成竹。他让一名副乡长去县里运油菜苗回来，再派另外一名副乡长到基建工地上裁回几百根一尺多长的钢筋，然后自己亲自到学校里，让学校校长停两天课，说是省里领导马上要来视察，要学生们配合县里的重要工作。从明天开始，由校长亲自带队，全校师生一齐去种油菜！
到了第二天一早，乡干部和学校师生一齐来到地里，由乡干部分头向老师和学生们做了讲解，然后师生一字排开，每人手里拿一根钢筋，往土里戳一个洞，然后再朝洞里塞一根油菜苗进去。校长过去其实是种过油菜的，他心里疑惑地对杜南说：杜书记，哪有这样种油菜的？连地都没翻耕，又不施肥料，这样种下去的油菜，能成活吗？杜书记的答复是：领导的要求就是一切！我们要不折不扣完成县里交给的光荣任务，好迎接省里领导的参观指导。校长只好不再做声。
王启贤看过水陂镇种油菜的现场后，心里放了心。他没和杜南打招呼就回到县里。果然，到了第三天的中午，王启贤接到杜南打来的报喜电话：报告王书记！我们乡的油菜样板基地已经完成了，共有六百一十三亩七分地，油菜长势良好，一看准让人喜欢！
好，好，你为我们河东县和河阳市立了一大功，我会建议县委给以奖励和表彰的！王启贤没想到自己的口音里也会透着激动，这种激动本来是无论如何不应在下属面前表露出来的，可他实在是掩饰不住，也就不去掩饰了。
次日，省、市领导的车队浩浩荡荡驶进了河东县，只在县委招待所稍作停留，就直奔水陂镇的“高产油菜基地”而去。由于这一天天气下着蒙蒙细雨，市委领导考虑到省领导的身体，无论如何不让他下车，大家只是隔着车窗看了那一大片刚刚种下的几百亩油菜，省领导回到县城，在座谈会上兴奋地说：看起来，还是思想问题！思想通了，一通百通。你们看，水陂这个地方，论交通和地理优势，并不见得比别的地方好，可是他们就坚决贯彻了省里的指示精神，把过去没做过的事、别人看起来很难的事做得这么好。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这还是我们干部的基本素质、工作态度和工作水平的问题嘛！你们大家说对不对？
省领导的一席话，说得众人都拿眼睛看着王启贤，那目光中有佩服、羡慕，当然也有个别人的目光藏有嫉妒在内。王启贤表面镇定而又谦虚地拿着笔记本记录着领导的讲话，心里却感到比吃了蜜还要甜。
省领导回去之后不久，省报就以显著位置刊登了有关河东县深入贯彻省里指示，改变老百姓的传统观念，向冬闲土地要效益，大力推广油菜种植的报道，报道中把王启贤称为“油菜书记”，还配发了一张他在油菜地头指导种植油菜的照片。
事后，王启贤深感像杜南这种既能千方百计贯彻上级意图，又灵活应变的干部的确是人才难得，因此，他将水陂镇原来的党委书记调进县城担任某局的局长，而水陂镇的党委书记一职就由杜南接任。以后不久，王启贤调任河阳市委任副书记、市长，杜南也先后在河东以及河阳的其他几个县担任了副县长、县委副书记和书记的职务。并且，他的每一次提拔，都是王启贤亲自提名的。当王启贤担任河阳市委书记一职后，他再一次提议将杜南调到市委组织部担任主管干部的副部长。所以王启贤和杜南的关系既是上下级关系，又不同于一般的上下级关系。
昨天晚上杜南到王启贤家里，是汇报有关马世龙的事。组织部最近接到了旅游局寄来的举报信，说马世龙担任旅游局长后，对考察时提了他意见的人进行打击报复，甚至把一名大学生从机关“发配”到旅游景点去工作。本来这事用不着向市委书记汇报，组织部处理就行了。但因为马世龙一直也是市委书记王启贤所不断关心的干部，这次对他的任命其实是服从王启贤的意见而下达的，所以组织部长潘仁和觉得还是向书记汇报一下比较好。他知道杜南和王书记的关系，就让杜南向王书记直接汇报。而杜南有事要汇报，总喜欢利用晚上时间到书记家里去，这样可以和书记有比白天在办公室里更多的交流时间。
河阳市委的书记们都住的是单门独院的小楼，格局则大同小异。王书记家的小楼分两层，一楼是一间大客厅，还有饭厅、厨房、卫生间、小阿姨的住房等等；二楼则是几间卧室、书房和一间小的会客室。平时，书记家的客人是川流不息的，一般性的客人来了，都由女主人陪着在楼下的客厅里谈话，而重要的客人前来，必须由王启贤亲自接待的，则被请到楼上的小会客室里。杜南由于是常客，小阿姨知道他来都会向王书记汇报一些机密性的东西，正好危雅琴又不在家，所以便直接请他上楼，同时告诉王启贤说，杜部长来了！
王启贤脚穿软底拖鞋走出书房，见到杜南，脸上带着笑：哦，有事吗？
是的，王书记！杜南便向王书记汇报了旅游局有关马世龙搞打击报复的举报信内容，王书记皱了一下眉头：
现在的风气的确不好了，动不动就写信！不管有理没理，贴上八毛钱邮票就告你。打击报复，什么叫打击报复？干部正常调动工作也能算打击报复吗？大学生就不能去一线工作吗？越是大学生，越要到基层去锻炼！我看，要支持马世龙大胆工作！
是，还是书记看得深刻。我看也不能纵容动不动就写匿名信告状这样一种风气。这封信我们就不作处理了。
王启贤想了想，又说，对于大学生，我们市委并不轻视的嘛！这次市直机关招考公务员，进来的还不都是大学生吗？问题是，有些大学生自以为读了几年书，有了资本，在单位上就可以目无领导，不尊重领导。这样的大学生，不到基层去经受经受锻炼怎么行呢？而对于那些已经被证明确实是好的大学生，我们还是大胆起用的嘛！
对王启贤这一番充满辩证法的话，杜南不住地点头称是。
关于旅游局的举报信这件事说得差不多的时候，正好王书记的小姨子危雅箫进了门。
危家姊妹虽然多，但留在河阳的只有危雅琴、危雅箫两人，父母则一直和唯一的儿子一起住在北京。危雅箫到现在还没结婚，所以经常会到姐姐家蹭饭吃。不过随着她的社交活动越来越频繁，到姐姐家来还是经常会来，但吃饭倒是越来越少。
危雅箫“笃笃笃”地走上楼，听见小会客室里有说话声，便走了进去。一见到杜南，她脸上漾开笑容，做个鬼脸说，哟，杜部长又来向我姐夫汇报工作了呀？你是有事没事都喜欢登三宝殿啊！
王书记就严肃起来：雅箫，同杜部长讲话可得有分寸，别太随便了，啊？
危雅箫“咯咯”一笑：我说姐夫，杜部长都已经是半个家里人了，对家里人说话用得着那么严肃吗？
杜南也就笑着接过话来：就是就是，还是雅箫讲情义，不拿我老杜当外人。
家里有这么大地方，危雅琴专门给妹妹布置了一间房间供她留宿。由于她未参加工作时就常跟着姐姐姐夫过，王书记对她也格外宠让，危雅箫在姐姐家几乎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她进自己的房间打了一个转又跑出来，再到外甥王滔的房间里去。王滔正在读高三，明年就要高考，所以功课正紧张着呢。危雅箫和王滔随便说了几句话，又从王滔的房间出来。在这个家里，除了姐姐姐夫的卧室她一般不进去，其他地方她哪儿也敢随便进。她从王滔房里出来，似乎有点无聊，便又窜到王启贤的书房里去了。在那儿只呆了一小会儿，她又跑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头金属做的明晃晃的大象。
姐夫姐夫，你书房里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么一个玩意呀！说着，她抱着那头象进了会客室。
什么什么玩意呀？那是一座白象香炉！王启贤皱皱眉头，好像要不高兴了，但他并没有不高兴。他招招手，让危雅箫把白象拿过来：杜南同志也不是外人，就讲给你们听听，让你们开开眼界。
王启贤接过白象指点着说，这头白象，是一个朋友最近送的——你们可别以为是白银的哦，它是白金做的。
听说是白金做的，危雅箫和杜南两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小姨子和老部下的表情，王启贤心里有些得意：不过它不是实心的，是空心的。你们看象背上的垫背是镂空的，象肚子里放上香，点燃后，烟就从镂空的花纹里散发出来。
我再看看！危雅箫听姐夫这样一说，又把白象拿过来，对着镂空的地方使劲看，但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里面都烧得黑糊糊的，脏得要命！又把白象还给姐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