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来的长途旅行中,也就是谈及鸽子的这一次,我们三人(另一位是领导)经历了这样的蠢事。在叶卡捷琳堡,我们忙完事务,匆忙中购到返程车票,便找了家宾馆住下。售票时女售票员告知是明天3点的车次。我们感到很欣喜,明天上午还有浏览市容的时间。以沙俄女皇命名的这座古老城市,典雅而优美,有许多的欧式建筑、历史展馆,值得一看。我们只是走马观花,还来不及细致欣赏、慢慢品味。寒风里,大家跑了一天又冷又饿,晚餐后想尽早洗浴,上床休息。她是一个在俄罗斯跑惯了的女孩子,受其欧风熏染,意识现代。据她说,在乌苏里斯克,因找不到宾馆,她曾和贸易单位的几位男同事挤住在一个套间房里,她睡在里间。由此看来,她的思想少有大家闺秀的清规戒律。我们的住间也是套房,里间两床,外间摆放沙发,一道毛玻璃墙从中隔开“客厅”与卫生间。她想早些睡觉,去电话催另间房,但被告知尚需等个把小时方能腾出来。疼爱她的领导叔叔说:若不顾虑,你就先在这里洗浴吧,反正都是家里人。她于是大大方方地去洗浴了,喷头的流水声很清晰地传闻到了里间。我们半躺在床上,看着听不懂的黑白电视,有些心不在焉。我必须向读者真诚地交代,我当时确曾产生过有关青春胴体之类的意识流,妻子在家沐浴时,我都尚且幻想。我一直没有读过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正常的心理条件反射,就像我们看到荧屏上的接吻或沐浴镜头一样,虽然那脱去的外衣、乳罩被甩在浴室门外,但我们的幻想却透穿门扉与墙壁,停留在沐浴者的健美胴体上。我的瞬间意识流就是这些。要说还有什么联想,那就是我从前曾读过的郁达夫小说《沉沦》。郁达夫对故园的痛苦之爱与我的对家园之思,或许都是由女人的这一自然形体而真切地传达出来。不可否认,在与异性的接触中,我产生过或多或少的生理欲念,经受过或轻或重的心理煎熬,但我也坦诚地说明:在异国他乡的逆旅里,向前奔驶的生命列车拖载着的情感重物,只有两件最为珍贵:祖国与家。倘若抛弃它们,那你就只剩下一个空载着的悲哀灵魂,而且这样的失根生存,还不如死掉好。
我们经历的蠢事,是理解错了时间的概念,当她披拂着一头飘散香波气息的湿发走出来时,我蓦然醒过神来,不是为她初浴的美丽,而是我们距离明早3点登车只有三个半小时了。大家手忙脚乱地整理妥当行李,于是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去了,我们浅眠着等待乘车的东方既白。对于我来说,失去叶卡捷琳堡既是一个遗憾,又不完全是。我所更深一层理解的“沉沦”,是从书本上所读不到的。
也就是在这一次归程阿巴干的途中,我们谈到了双方彼此躲闪而又回避不了的现实问题,近似《角落》里的那场对话与交谈。记得,那是在行程次日晚的一个大月亮地。包厢里的领导雷鸣般地打呼噜,我们心烦意乱地睡不着,便走到过道上,扶靠栏杆欣赏着窗外美丽的夜景。我笔记里留有这段旅行的文字—
在俄罗斯美丽的星空下行进,我喜欢临窗欣赏,用带着几分游子相思、几分离人忧伤的目光分割着西伯利亚月亮的钻石。它凄美而冷艳,游离在大地上。雪野遍洒月光,是我们通常喜欢的大月亮地。我看着窗外雪野枯树的飞影,在想着心事,其实是在想家。除了家的温馨,我还能想什么?家和国除了大小之外,透视其本质都是一种意义。跨越国界,想家与怀念故国凝固成无从分割的一个整体,进而我又想及心灵痛苦忧郁的实质,它应该是一种灵魂的催化剂,除掉情感上的轻浮,增添思想上的沉重。正如我暂且生活其中的这个伟大民族,虽然饱受了二战的摧残,经历了解体的阵痛,并又一次品尝到了缺少面包和奶油的贫困滋味,但新增添的这些困苦和忧郁,非但没有压垮他们,反而像被严冬积雪压弯的枞树一样,凭借着顽强韧性的品质和团结的力量,再度弹跳在姗姗来迟的春风里……
行车过道上,站立着三五个无眠者。我俩初始沉默无言,一边欣赏着共同的风景,一边想着各自的心事。我的所想写在上面,而她的所想已经被带往了遥远的地方。我只用心灵记录下了这一次15年前的月下交流,以后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对话。我们的脸都面向窗外,只有情人才会在月夜里彼此凝视着眼神儿。我们初始交往就不是,心与心之间隔开着一道严格距离的网:道德与责任。
或许是因了月亮与雪地皎洁的缘故,我们的小声对话都很平静。
她说:“我真的很羡慕你和刘姐。我的父亲经常夸你们。”她的父亲跟我们夫妇都是一个单位的,人很耿直。
我回答说:“是的,我们生活得既幸福又痛苦。”
她关心地问:“她的病很严重吗?”后来,她的父亲也经受了这种病的痛苦。
我的心产生一丝不太严重的痉挛:“并不像外人想象得那么严重,但对于女人来说,比死亡还要痛苦。我爱她,也是因了这种痛苦。”
她突然转变话题问我:“爸爸说我脾气不好,你的印象如何?”
我坦诚地回复她:“这点像你的父亲。至于,对你的印象我只能说很好,但就是这些。”
……
我们又默然地看了一会儿月亮,便回到包厢里在雷鸣与车轨的撞击声里睡去了。次日醒来,我们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梦境被抛在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如果我不用文字把它真实地记录下来,那么没有人会知道,在西伯利亚的大月亮地,两个小人物的心灵曾经沾满了忧郁的碎屑,而且有那么一点近似崇高的味道。
§§§第四章 遥远的爱情山
我看过一部外国影片《我生命中的女人》,西班牙的。故事并不复杂,但拍摄得很美,浪漫而忧郁。一个叫恩里克的老电影明星,因生活无爱开始酗酒,吸毒,在滑向毁灭前程的绝望边缘,这时,同样失去爱(他的男朋友抛下她到南美秘鲁去了)而流浪到这里的年轻芭比,以死灰复燃的情爱来拯救恩里克。然而,芭比还是割舍不下她从前的爱情,乘飞机去了南美。恩里克再度陷入痛苦的境地与失望的等待。他回到与芭比初逢的老地方—那家露天酒吧,难以抑制内心的苦闷和寂寞,要了一杯威士忌,触唇间的蓦然回首,重现了昔日重来的惊人一幕:满脸憔悴的芭比背着旅行袋,从林间小径向他走来。芭比的男朋友死了,恩里克拥吻着满脸泪痕的芭比,他们找到了人生中共享的爱情美酒。
我在这里所要讲述的是《我生命中的女人》的中俄版:我与一个俄罗斯女人的真实故事。我在这个遥远的国度生活了两年,像流浪的芭比一样来到了叶尼塞河畔一座叫阿巴干的城市。我与美丽热情的媉丽娅相识,并由此结下了一段鲜为人知的感情,只是故事的结局,与那部西班牙的爱情片相左,我回到了妻子痛苦等待的身边,而媉丽娅还依然呆在西伯利亚,与她酗酒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十余年时光流逝,回想这段往事,我在伤感情怀里分泌出更多的感激,是我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妻子与媉丽娅使我变得对爱情的更加珍视。她们像我灵魂的河流里飘荡于木船上的桨板,一只在风雨同舟地奋力向前划,而另一只则帮助我修正了偏离航道的困惑与迷惘。我发自内心地感激她们,并祈祷上帝赐予她们以更多的幸福。
我与媉丽娅谈不上跨国之恋,我们还没有发展到某些喜欢窥探别人隐私者所想象的份儿上。我与她有过独处的空间,但没有翻译在,我们彼此只能进行简短的日常对话,更多的交流是眼睛的语言。至于是否读懂,我想只有上帝一个人明白了。
讲述“这段”故事之前,我必须先交待一下“爱情山”的由来。
我们工作的地方坐落在萨彦岭蜿蜒的山脉中,风光如画的大河—叶尼塞河发源于崇山群岭的西萨彦岭,在奔向遥远北冰洋的旅程中,流经上游的第一座重要城市阿巴干。这是俄罗斯哈卡斯自治州的首府。这里生活着少量的图瓦人,长着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脸孔扁平,典型的蒙古人种。由西萨彦岭向南,穿越俄蒙交界的唐努乌拉山与蒙中交界的阿尔泰勒山,便到了中国版图“鸡腚尖”上的阿尔泰,据说在风光旖旎的哈纳斯湖岸,至今还生活着一支图瓦人,他们居住在木刻楞的板房里,从事渔猎,跳着图瓦舞。在阿巴干这座城市里,哈卡斯人也并不多见,他们多生活在南部的西萨彦岭。我没有去过与哈卡斯自治州交壤的图瓦自治共和国,首府克孜勒坐落在大、小叶尼塞河的交汇点上,那里生活着众多的图瓦人。
阿巴干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城市。在我们与州运输公司合资的糖果厂里,我所知晓的便有俄罗斯人、图瓦人、格鲁吉亚人以及朝鲜人、德国人。我们参与其间,又多了临时居住的中国人。我前文说过,阿巴干位于叶尼塞河岸畔,其实并不准确。叶尼塞河是在这座城市的南山背后流过,只有登上巅顶,放眼南眺才能瞭望着这条大河的身影。叶尼塞河在城市的东面稍偏点南流过。与之钩连的是流经城市西边的叶尼塞河支流—阿巴干河。阿巴干又译称阿巴坎,下河沿的意思,即这座美丽的城市位于河的下游。我们的合资厂建在阿巴干河西岸的南山脚下。这座只生长低矮野草的山峦,被当地人称之为“爱情山”。名字多么富有诗意,我初来这里时,听到爱情山的名字便心向往之,我的爱情暂时遗留在中国,而这座山又赐予了我生命之外的爱情。此山何以有着如此称谓?翻译老汪告诉我,当地的男女小青年,在教堂里举行婚礼后,喜欢开车从山背后—那里有一条通往别墅小区的柏油路—爬上山顶,尔后畅饮象征着爱情醇美的香槟酒,随之摔碎空瓶子,以作青山为证的盟约。我感到老汪讲的很像一个遥远的美丽传说。或许,这是他蒙人的编排。大约过了个把月,一个假日,老汪亲自开车,绕过山背,距离漫圆的峰顶一箭之地踩刹车。我们踩着叶梢枯黄的疏草,走到那堆碎玻璃瓶前,阳光照耀下幻变出梦样的色彩。它很像一堆碎玉,又宛似破裂的一大块翡翠。站在这座爱情桂冠的高巅,山之坡背下的两条河,一远一近地静静流淌着,漫入云雾的纱帐。阿巴干右岸,城市的一方,楼房鳞次栉比,教堂的尖顶闪亮着银光,像一柄利剑刺向虚无的天空。一道桥连接着城市与郊野,甲壳虫般的车辆在钢架的桥梁里蠕动爬行。淡紫的光雾中,叶尼塞在山谷的河床里寂静流泻,仿佛墨绿瓶子里的香槟酒。风中的老汪波浪着满头黄黑的卷发—忘了交代,他是二毛子。母亲是俄罗斯人,在“跑毛子”流亡到海拉尔时,嫁给了老汪的中国父亲。中俄关系紧张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母亲带着一家人归国定居在这里。回想起了他往昔的爱情,他说,他和刚结婚的妻子爬上这座山时,他们正当二十岁。他们带上山来的那瓶香槟酒美极了,溢出来的泡沫像雪一样白。他将瓶子摔上一块石头,绿色的碎片落进草丛,还闪动着湿润的泪光。三十年一晃过去了,他还记得他吻着妻子的嘴唇,有着香槟醉人的味道。其实,老汪并不是一个真正爱情田园的守望者。在后面,我还要讲述他的一些并不美但也算不得丑陋的故事。
在爱情山的半坡上,有一处美丽的地方—别墅与墓园。我写过阿巴干系列游记:
山坡上一排排尖顶式俄罗斯风格的小木屋,远远看去就像绿色海面上飘动着的船帆。左缠右绕着的黑色飘带,是通向别墅区的柏油路。每家每户的别墅都围上一圈儿漂亮的木板栅栏,园中栽上三五株果树,颇有些列维坦大师油画的味道。别墅区美在风和日丽的夏季,收获在树叶灿烂、果实飘香的秋天,寂冷在冬日—风雪把小木屋遮盖得严严实实,偌大的“庄园”只留下看护人孤零零的脚印。与之相毗邻的墓园,夏天如同一座美丽的花园,绿荫匝地,鲜花盛开,那掩映下的一座座精心雕制的大理石墓碑,宛然精美的工艺品,上面镶嵌着死者的彩色照片,镌刻着对死者歌颂或怀念的铭文。那墓碑上的每一帧彩色微笑都让活者感到死亡的轻松,好像这里所有的灵魂都在鸟儿的歌声中甜美地睡熟了。在这里无论是垂暮老人,还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以及“二战”保家卫国的浴血士兵,他们在欢乐或痛苦弥留之际,都想留给亲人一个永恒的微笑,以此减轻他们心灵上思念的痛苦,唤起他们美好的回忆。这也是俄罗斯人对恐怖死亡的一种微笑式的挑战,祭奠时,不需要什么繁文缛节,一束美丽的鲜花或一个缤纷的花环,就足以寄托心中永恒的思念了。
我们二十余名中国员工就生活工作在这样的环境里:阿巴干河畔,爱情山下,周围环绕着俄罗斯村庄,别墅与墓园。十分优美,也十分幽静,除了蔬菜奇缺和交通多少不便外,这里真的无可挑剔。
合资企业里俄罗斯的男性偏少,屈指可数几人为翻译老汪、副总经理谢尔盖、守门人瓦洛加以及两个锅炉工。瓦洛加是个很有个性的格鲁吉亚族老人。阿巴干纪行有对他的描述—
爱情山脚下夜色降临,风儿吹动树叶的声响清晰可闻。这时,脚步声便会有力地响起,那顶亲切而令人熟悉的格鲁吉亚式小帽浮现在灯光里,守门人瓦洛加准确无误地背着他那杆一年也放不了一次的老式猎枪出现在厂区里。他细长的身影照例是“拴”着他的老伙伴—一条在一次尽职尽责的守护中被偷盗者打折了腿的小狗儿。初始见到瓦洛加令人汗毛孔都有些森然,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透着一股鹰隼的悍气,微白的胡须翘楚着,一看就是一个易于暴躁的老人。其实,并不尽然,瓦洛加只要一背上他的猎枪就自觉不自觉地带着战士的威严了,他似乎在重温年轻时代抗击法西斯那种艰苦卓绝的战斗生活。接触时间长了,便会感到瓦洛加的亲切可爱,尽管有时他的热心会帮上倒忙,或者因某一桩事,没有按照他的指挥意图去做而大喊大叫,然而瓦洛加却仍然是这个大院里忠诚的卫士和值得信赖的朋友。而且,他深爱着自己肥胖多病的妻子,轻微的一声呼唤,都使他敏捷着脚步赶到妻子的身边。她的严重哮喘和心脏病,危机着他们的爱情。瓦洛加曾经为妻子的一次病危,呆坐在院子的木凳上而默然下泪,晚霞映照着他孤独的身影,低垂的白发有如爱情山冬日的落雪……我们最后归国离别时,瓦洛加的妻子还住在医院里接受治疗,我们把存留的救心丸送给了他,祈福他的妻子安康。我走了,留存怀念一幕的是如此美好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