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娘的娘家比我们黄泥湾还偏僻,在大别山最深最人迹罕至的地方,娘年轻时做梦都想嫁到山外。叔和师傅到山里做木活儿,到了那里,一住个把月。日子久了,和娘熟了,娘想和叔私奔,叔答应了。叔带着娘,一路奔向黄泥湾。路上,叔想自己还年轻,就多了个心眼,想到了无从婚配的残疾哥。叔说,我已经成家了,只是有个哥哥,多少带点残疾,你愿意跟他吗?当时,娘的心肯定凉了半截,待她被叔送进爹的卧室时,就全凉了,等她后来得知叔并未婚配,简直就整个儿置身冰窖了。那会儿,娘已成了爹的人,想覆水回收都来不及了。娘这一盆水,就这么泼在爹那方被烈日炙烤得冒出缕缕青烟的沙滩上,嗞的一声就融进了爹的生活。
这些事情,是叔亲口告诉我的。我在市里工作,婶死了,我回去吊孝。料理完了丧事,我们叔侄俩抵足而眠,叔把该讲不该讲的话都对我讲了,讲了半宿。叔说,我和你娘都孤了,想往一起凑合呢。我说,可能不行吧,我娘一直恨您呢。叔就笑了。笑过了,叔就说了当年他骗娘的事情。叔说,你娘不是真恨我。
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按说,两位老人都老了,合成一家,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况且,叔嫂熟亲,在我们豫南是有悠久的历史的,乡里乡亲都能接受。再说,娘也60岁往上数的人了,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没有身为市长千金的媳妇(惭愧,我是一个俗人,免不了错攀高枝)批准,纵然借给我一千个胆,我也不敢把老娘往家接呀。真要接回去,那雌老虎还不得将我撕成碎片。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叔已鼾声如雷了,我却彻夜不眠。
一大早,我从叔家出来,去找娘。娘坐在窗前梳头。我接过娘的梳子,帮娘梳。娘往昔油黑发亮、浓密如瀑的满头青丝如今犹染霜华,尚不盈握。我的眼泪出来了。
我喊了一声娘,说:叔要和你搬到一起呢。
娘一拍桌子,猛一下站起来,哼了一声,骂道:你少提那狗日的。娘分明觉得自个儿有些失态,又缓缓坐下来,低声说:娘这一辈子,就毁在这个龟孙手上。想叫我侍候他,做梦去吧。
你不也需要人照顾吗?我说。
我就是烂成骨头碴儿,也不让他看一眼。娘绝情地说。
住了几天,我得回市里上班了。我给娘留下点钱,依依不舍地走了。
过不多久,老家打来电话,说娘半身不遂了。我风风火火赶回家,将娘送到医院,却已经错过了治疗的时机,只能抬回家细心养护了。
叔说:你放心去上班吧,你娘交给我了。
我摸出一沓钱,递给叔,说:那就辛苦您了。
没想到,叔竟一个耳光甩过来,扇得我半边脸都麻了。要知道,从小到大,叔没舍得动我一指头。我蒙了。叔还不依不饶,骂开了:你个没用的东西,连个婆娘都收拾不了,不就是市长的女儿吗,我就不信她是吃屎长大的!
我抱着头,蹲在地上,羞愧得无地自容。
良久,我听见叔低了声说:你走前,我想和你娘把事儿办了,以后倒屎接尿的,不也名正言顺了吗?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真想跪在叔面前,扑进叔的怀抱,喊叔一声爹。
年糕的味道
文/[新加坡]梁文福
古往今来,在情海中,在人海中,许多分离都是如此无奈。不怪情也不怪人,只恨——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
那天去,大伯来开门。一开口,就问我:“年糕——年糕带来了吗?”
“带来了。”这几年,这样的提问,这样的回答,仿佛已成了过年前必须完成的仪式。
我是去拜年的,代表的是爸妈。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从广州回到新加坡来过春节。有人问我,为何不在中国过年,那儿的春节比较有气氛。我说过年总是要回家的嘛,我的家,毕竟在新加坡。
这几年,我被公司派驻中国,常年住在异乡,只能等春节放长假时,我才有机会回来见见家人。
大伯年纪大了,和单身的堂姐住在一起。堂姐白天工作。大伯的日子过得很寂寞,看得出,他在数着日子,盼望着我这个后辈一年一次的探访。
当然,我也看得出,他最盼望的,是我从广州带回来的年糕。
一年不见了,大伯苍老了许多。听爸妈说,今年大伯动了两次手术之后,身体更加衰弱了。
我刚坐下来,就听到大伯重复老话:“大伯老了,快要回老家了。”
“大伯,别这么说。”
“一整年,我不断告诉自己,要等到你把年糕带回来,吃了年糕,过了年,才甘愿走。”
“大伯,你年年都会吃到我带回来的年糕。”
“你伯母还好吗?”
进入正题了。我想,我每年来拜年,对大伯的最大意义,就是为他报告住在广州的伯母的近况。
“伯母身体很好。她要我对你说,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明年,再吃她托我带回来的年糕。”
“年糕,你伯母做的年糕,真的是口味不同。我几十年来,吃遍了各种年糕,都没有她做的好吃……”
我耐心地听着伯父的叙述,虽然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的重复了。老年人都喜欢回忆,关于年糕,关于当年他南来讨生活,把年轻的伯母留在家乡;关于伯母赶做了年糕,让他带到南洋来度过在异乡的第一个春节;关于战争、和平;关于两地离乱,音讯断绝。
“我对不起你的伯母,我在这里又娶了另一个女人。老天爷要保佑她身体健康、老来安乐呀。”
“伯母没有怪你。”事实的确如此,几年前,当我在广州通过远亲辗转找到伯母时,伯母的确没有怪大伯的意思。她的晚年,过得还不错。伯母为了表示并无责怪大伯之意,还亲自做了年糕,要我带回来。她交代,要我别说是她做的,看大伯是否吃得出来。
大伯吃一口,就流下了眼泪:“这年糕,是你伯母做的。”
那天,说着说着,大伯就从我带来的年货礼袋里掏出年糕,迫不及待地切了一小片。我想阻止:“大伯,你不能吃太多甜的食物。”
大伯不管我,径自把那一片年糕放在口中。
算了,他迟早要吃的。
大伯尝了一下,满足地说:“你伯母做的年糕,味道就是不同。”
临走时,我对大伯说:“你真的要保重哦。”
“看看明年,吃不吃得到你带回来的年糕。”大伯语气消沉,但我看得出,他眼中那股等着吃来年年糕的意志。
当天晚上,堂姐打电话来致谢,我们谈起大伯的身体。堂姐说,几年前医生就对大伯的病情不乐观,没想到大伯能撑到今天。不过,最近大伯的视力衰退得很厉害,甚至连味觉也渐渐消失了。
“失去味觉?”
“是的。”
我明白了,随即转了话题,告诉堂姐,她的大妈——我那住在广州的伯母,其实已经在半年前过世了。伯母临终时,嘱咐家人,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让新加坡的大伯知道她的死讯,直到大伯老去。
“所以,你千万别让大伯知道。”
“那么,你带回来的年糕……”
“伯母不在了,当然没年糕了。今年的年糕,是我回到新加坡后,在附近商店买的。”
生命的存折
文/伍俊
到了元月中旬,叔的生命之灯闪耀着最后微弱的光芒,他拉着婶的手,从枕头底下抖抖嗦嗦地摸出那个存折说:“这个旅游存折你保留着。”
早在六年前,叔就对婶承诺:“现在孩子们都自食其力了,我们攒上一笔钱,然后去旅游,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去南边看看大海。”出门很少,更不知海是啥模样的婶听了很兴奋,从此两老省吃俭用,把一分一厘攒来的钱存在一个存折上,并且称这个存折为“旅游存折”。
但是,当存折上的钱已够支付他们的旅游费用时,叔生命的“存折”却已无力支付这一美好的愿望了。因为那年冬天,叔患了晚期胃癌。
肝肠寸断的婶立即送叔住院,然后自己去筹集住院费。此时,叔仍然很乐观,他不知道死神正一步一步向他逼近。他拉着婶的手说:“我很快会好的,明年的春天我们去旅游。”婶再也忍不住,偷偷跑到走廊上流泪。
一天,婶翻出了那个旅游存折。她知道此时,这个存折对叔的生命非常重要。婶搜集了各种各样的偏方,这些偏方所开的药需要一大笔钱。婶揣上存折,送到叔面前:“幸亏存上这笔钱,不然,我们花什么。”叔接过存折,连忙摆手:“不,这个存折不能用,它是专门为我们出去旅游存的。”
终于有一天,叔无意间从病历上知道了自己的病情。那一刻悲伤从他的脸上弥漫开来。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存折,豆大的汗珠落在存折上。婶进门一看,知道了原委,两人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一天又一天,叔生命的“存折”在大笔大笔地支付。化疗期间,需要大量补充营养。婶不得不动用那个存折,存折上的数字在一天天减少。叔内疚地对婶说:“我真的对不起你,在外工作了几十年,退休后回到你身边,本想好好带你出去旅游,现在又得了这个病,不知我们的旅游梦会不会圆。”婶说:“只要你的病能好,我们还能存钱,活着比什么都好。”
那个冬天,叔和婶就这样相互支撑着挺了过来,可存折上的钱已所剩无几。他们再也没提旅游的事。
到了元月中旬,叔的生命之灯闪耀着最后微弱的光芒,他拉着婶的手,从枕头底下抖抖嗦嗦地摸出那个存折说:“这个旅游存折你保留着。我对不起你,来生我再为你存。”叔带着这个巨大的遗憾闭上了双眼。
婶悲伤的泪水汹涌而出,滴湿了抱在胸前的存折,“我为什么这么傻,答应你叔存钱去旅游。为了这个计划,他经常饿着肚子去赚钱,省吃俭用。早知他这么匆匆地走,我应该让他过得轻松一点,我真傻啊!”
绝笔
文/魏柏林
只是自那以后,五叔再未到我办公室来过,未及一年,五叔竟无疾而终。那些未曾露脸的横幅大字终成绝笔。
一切就绪,我铺开斗方红纸,准备书写那条过街横幅。
五叔来了,五叔是到镇上来买化肥的。五叔是个书法迷,每回到镇上来,都要和我这个在政府衙门当秘书的侄儿坐坐,大谈书道。大凡这种时候,我便只有提壶续水,洗耳恭听的份。要知道,五叔不单是我的五叔,也算是我的书法启蒙老师。在我的记忆中,五叔的字最好。虽然我已多年不见五叔写字,就冲他读书论道的神情,在他面前,我仍然是小学生一个,凭我这半瓶醋,如今又岂敢班门弄斧。
五叔,您来写这条横幅吧,让我开开眼界。我提议。
什么横幅?五叔听说请他出笔,还真的来了兴致。一直弯着的腰似乎直了许多,脸上溢出一道兴奋的光彩。
是这回事,市楚剧团送戏下乡,今天来镇上义演,为表示欢迎,需要写一条过街横幅。并且,市电视台还要随剧团一起下来录像。
噢,这倒是件好事,也是件大事。五叔啜了一口茶,显得意味深长。只是我不明白他说的好事大事到底是指剧团下乡还是指过街横幅。也许兼而有之。于是,我也只好顺着这两个意思说下去,是呀,搁在平时,写个标语口号什么的,我倒可以将就一下,可现在事关重大,我那几个字拿出去就有些不够味道了。这不,我正犯愁,没想到您来了,这算是救了我的场,看来,这条横幅非您莫属了。
好吧,既然你这么抬我的庄,我也就不客气了。五叔又深深吮了口茶,搁下茶杯,站起身来说,你稍等等,我回去取笔墨就来。
我知道五叔有一套非常珍贵的文房四宝,据说价值无量。为方便起见,我劝五叔说,我这里笔墨现成,您就将就着用吧,何必劳步呢!
书法有道,笔墨还是用自己的顺手。五叔说完,转身离去。五叔脾气硬,我自知拗不过他,只是怕他来回受累。
五叔走后不久,市文化局打来电话说,楚剧团的专车已提前启程,估计一小时后到镇里。
这下,我可真有些犯愁了。要知道,五叔离镇上不下五华里,等他徒步取来笔墨,剧团只怕早已抵达,那时候再挂横幅,不啻正月十五拜门神,显然晚了。自己来写吧,又怕五叔到时候怪罪。也算是情急智生,我突然想到,五叔和剧团来去方向正好相反,王叔自西街来,剧团从东街进,也就是说,只要横幅拉在东街口,五叔便不可能看见,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五叔既然未见这条横幅,也就会无从怪罪。
事已至此,我已别无选择。对不起,五叔,侄儿我只好自己献丑了。我铺开纸笔,刷刷几下,将横幅一挥而就。待横幅刚刚挂出,只见楚剧团一路欢歌而至。好险!我抹了一把额头,竟有一层细汗。
安顿好剧团,我重返办公室,刚刚坐下,五叔气喘吁吁地赶到。只见他肩上挎着一个分不出颜色的旧布袋,满脸汗光闪闪。我本想对他说剧团已到,横幅不必写了。
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默默接过五叔的布袋,替他摆上文房四宝,将横幅小样轻轻地放在他面前。
五叔说,我驼背哈腰的,还是在地上写方便。按他所示,我又将那套文房四宝移置地面。于是,五叔躬身如猿,一手撑地,一手挥毫,果真是笔走龙蛇,墨携风雨,钩挑俯仰,方圆天成。字里行间,既有灵动潇洒之韵,亦显古朴苍劲之气。五叔写得酣畅淋漓,如入无人之境。我在一旁为他添墨牵纸,看得如醉如痴。
五叔写毕,摇了摇手腕,又叉腰端详了片刻,不无兴奋地说,我练了一辈子书法,还是头一次写这么大的横幅,托你的福,算是给五叔我真正露了一回脸。说罢,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稍干一些,我帮你一起挂出去。五叔说。
镇里人手多,挂横幅的活就不劳顿您了。
您还是赶紧去买化肥吧。我有些如芒在背,慌忙提醒五叔。
噢,我差点忘了。五叔拍了拍额角,卷起文房四宝,装进布袋,神清气爽地走出办公室。
剧团送戏下乡的电视新闻一天播了两次,荧屏上出现的欢迎横幅自然是我那几个臭字。据说,五叔看过那条新闻后,将那个旧布口袋连同文房四宝一起丢进了陆水河里,并发誓永不沾毫。此事到底是真是假,我也不便打听。只是自那以后,五叔再未到我办公室来过,未及一年,五叔竟无疾而终。那些未曾露脸的横幅大字终成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