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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夫妻·战友

当彭其决心砸烂钢琴,让邬秘书去找锤子以后,他又有点后悔了。心中感到一种痛楚,像沾着滚油似的,不仅不能甩脱,而且在慢慢化开,烧灼着将军的心,那颗在战火中熔炼出来的、比钢铁还硬的心。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难道这琴声与自己心中的大事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吗?难道琴声一断就能使敌人的喧嚣也随之了了吗?心中容得下十万个儿子(他的战士),难道就容不下一个女儿吗?他从一个沉重的磐石底下挣扎着抽出那颗心来,也这么偶然地想一想被他遗忘的家事和那些可怜的亲人。

他是一位将军,他同时也是一个父亲。二十二年前,在东北一个简陋的城郊农舍里,孩子的妈妈生下了女儿,用一件缴获日本人的旧军毛毯裹上。孩子的爸爸骑着马从前线回来,准备召开作战会议,在指挥所这头踱到那头,那头踱到这头,一会儿坐在火边扒着地上的柴灰,一会儿仰卧在炕上望着屋顶出神。警卫员先后三次向他报喜,他都是“唔”一声过去,好像这孩子与他是没有任何关系的。直到第二天把会开完了,他又要出去了,这才用短刷子一般的下颏胡须去把那闭着眼睛的孩子碰得哭了几声。孩子妈妈问起名字的事来,他没有时间考虑,随便说道:“要准备打回老家去了!离开湖南快二十年,不光没有死,还能带个孩子回去,真不错,就叫她湘湘吧!”从那时起,一直到全国解放,在华中一个大城市定居,孩子是怎样长到能爬凳子的,他心中无数,好像只过了一夜就什么都变了,孩子也就能爬凳子了。尽管这是惟一的孩子,但父亲曾经关心过她多少?自小以来就烦着她,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出去!出去!”

现在,她是怎么混到大学毕业的,爸爸也不知道。好像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一眨眼她就走路了,一眨眼她就背书包了,一眨眼她就比妈妈还高了,再一眨眼,也许她已经飞到什么遥远的地方去了。彭司令员目前正处在最后一次眨眼的时候,又是那么不平常的时候,却要做出这样的事来,用钉锤去捶她的心。何苦呢?他后悔了,他在内心很想把秘书叫住,叫他不要去砸了。但这一点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就同一颗炮弹射出了炮膛,再想收回是做不到的。必须让它去爆炸,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爆炸,尽管那里摆着将军最心爱的一盆花。从他在红军当连长时开始,就因为这个性格使他获得了许多次看来毫无希望的胜利。这个性格随着他职务的上升而稳定下来。已是老年的人了,怎么能改变他从一生经验中凝成的个性呢?他什么时候都没有忘记他是一个军事指挥员,对待任何一件小事都联系到指挥千军万马的战役。湘湘如果是懂事的孩子,应该原谅她的爸爸。

孩子的妈妈推门进来了。

“早点休息吧,天天这样……”

他没有做声,也没有看他的妻子,半卧在藤睡椅上,望着那墙上的电灯开关。右侧茶几上有一只景泰蓝烟缸,烟缸里躺着七八根只烧了三分之一的中华牌香烟,还有一根点着的带着半寸烟灰在冒烟。许淑宜见房里空气不好,艰难地走到窗前,拉开帘子,把窗户打开一半。

“钢琴已经锁了,钥匙我拿着,再不会吵你了。”许淑宜把钢琴钥匙亮给他看。

他没有做声,只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你每天这样怎么行啊!”许淑宜坐下说,“唉!我的腿又不争气,陪你出去走走都不行,你自己去散散步吧!”

“不,”彭其摇摇头说,“不要叫别人看见我这副脸。司令的情绪会影响部队。”

“你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怎么办?等着他们来吃掉我。”

“唉!”许淑宜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你呀,你就是那个脾气改不了,见什么不对就要说,不该你关心的你要去关心。这一回,可真是要好好接受教训了!”

“你不要提这个,不要提这个。”彭其有点烦躁,“脾气,我知道,我是吃了它的亏。但是,我不能改,我改不了。参加革命四十年,我都是这个脾气,都过来了,惟独今天就过不去……”

“现在情况不同了,你还照老规矩办事。”

“什么不同了?党还是那个党,军队还是那支军队,人还是那些人。”说着,他沉思起来,喃喃念道,“是啊!有一点不同了,现在没有战争,敌人隔得远了!”

“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是不是想夺吴法宪的权呢?”

“我……唉!”他深深地叹一声,无尽冤情不知从哪里说起,“你跟我在一起二十多年,难道还不知道我的为人?我不会自己去争点什么,抢点什么,我当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情愿自己吃点亏。二十年苦战沙场,近二十年和平司令,我哪一回把危险让给别人,把好处留给自己?你叫那些跟我一起出生入死打过来的老头子说说看嘛,彭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真是敢说一句硬话:行得正。”他闭上眼睛,委屈地摇着头,“可就是叫你坐不稳啊!”又坚毅地抬起头来,“我为什么要提那个意见?我是为空军着想啊!靠搞卫生出名,华而不实,形式主义,影响全军全国,为害不浅啊!要不要总结一下教训?可不可以拿到会上来谈谈?共产党嘛!唯物主义嘛!存在缺点怎么不能说呢?说了为什么要挨整呢?”

“你们到底是不是想罢吴法宪的官?”

“这……唉!这从何说起哟!”他焦头烂额,有苦难言,“吴法宪是……他的官,我们能罢得了吗?”

“那……林副主席为什么说你们是罢官夺权呢?”

“这……我直到今天也跟你一样,不知道那为什么是罢官夺权。但是,我没有权利否定林副主席的话,也不敢猜测林副主席为什么要那样说。我在主观上从来不想反对林副主席。”

“你在北京怎么不找林副主席谈谈?”

“你想得好天真啰!”

“给林副主席写封信去?”

“没有用。没有用,”他连连摆手,“你不懂,不懂啊!”

“那……那怎么办呢?我看你天天这样,会熬出病来呀!”

“唉!我这个病已经上了心,没有办法治啰!就是不算我的账了,我的病也不会好的。我担心我们党,我们军队……唉!一个人想的事太多!”

“你不要想那么多嘛!我们自己想的也不见得对。”

“是啊!当初我要是不想那么多,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些苦恼了。”

“以后接受教训吧!”

“不行!等不得以后哟!光是这一回就过不去啦!”

“不是要你回来主持工作吗?”

“这是政治家的安排,懂吗?政治家的方法曲折多变,不像我这个打仗的,通!炮弹出去,不能拐弯。在这样一个运动当中,叫我带着一个错误尾巴主持工作,我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管错了,错上加错,不管,也是错上加错。无论我怎么样,都是完蛋。”

“不会像你这么说的吧!我们党在历史上哪有过这样复杂的时候?一个党员,只要对党忠诚,不是有意干坏事,错了,下回改正嘛!怎么会……”

“你不懂,你不懂,这是新时期的新政治,不像过去了,你还看不出来吗?你呀!……你呀……”

许淑宜低下头去,默认自己是不懂的。彭其望着她,坚硬的眼光变得柔和起来。他想起,她,一个充满热情的女学生,勇敢地离开父母,从遥远的江南,历尽艰险跑到延安去,到那里学着搞政治。那时她居然能说服一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参加抗日工作,人家都很信任她,把她看成了不起的人物,把她当成做人的老师,把她假定为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具体形象。她先后引导十几个妇女跟她走上同样的道路。后来她还当过一个科学研究机关的党委书记,领导那些戴眼镜的和秃了顶的知识分子,给他们讲政治,给他们谈国际斗争,给他们当中的积极分子上党课。他们也很信任她,并且尊敬她,有不少青年人是在她签字的党委批准下加人了中国共产党,开始了他们自己的新的政治生活。她是一个这样的人,干了二十多年政治工作的人,到头来却不懂政治了。她那二十多年快三十年的政治生涯是怎么过来的呢?难道是糊里糊涂让脸上爬满了细纹不成?

许淑宜打断他的思路说:

“你知道,你的心烦意乱,影响到全家哩!”

“我知道,没有办法,难为你们了!”

“我倒没有什么,只是,你以后要少在孩子身上出气。”

彭其内疚地低下头去。

“不能什么时候都像在战场上一样,”许淑宜缓缓地说,“说怎么就怎么,不留余地。刚才要真是把钢琴砸了,我看你现在不难过?湘湘已经大学毕业了,不是小孩子了。以后,你也得把她当成大人看,她也有她的自尊心嘛!”

“不要说了!”

“不,我还是要说说,你不能把我们的女儿也拖进你那个苦恼的深潭里去。”

“要是我过不了关,她肯定是要跟着我们吃苦的。过去不该老是宠着她,受锻炼太少,经不住风浪啊!”

“只有这一个嘛!谁能想到……”

“哎,”彭其突然想起来问,“她是不是在谈恋爱?”

“是哩!”

“就是文工团那个小赵吗?”

“对。”

“小伙子倒是不错,只是……唉!你跟她讲讲吧!叫她现在不要谈,等运动过去了再说。”

“为什么?”

“要服从大局。”

“连这也要服从你呀?”

“有什么办法呢!她是司令员的女儿,一言一语都可以跟我联系起来。文工团正在造反,小赵经常到我们家来,很不合适。那些青年人都是没有吃过亏的,很容易上当受骗,自以为一切都懂,还不知会闹出一些什么乱子来。在这种时候,扯些那样的关系,合适吗?”

“那也不能叫女儿就因为这个放弃她恋爱的权利呀!”

“不能那样小资产,一切都要服从于政治。”

“你有本事,你去跟孩子谈吧!看她能不能听你的?”

“她又会埋怨我这个爸爸粗暴,不体谅她,不关心她。我总是一个罪人,在外面,在家里,到处不讨人喜欢。”他说着,站起来走到窗前去,双手背在后面,久久不动弹。这里虽是南方,春节前的气候仍要以棉袄御寒,夜风是寒冷的,他让那寒冷的夜风把头顶几根稀疏的黑发吹得飘起来。他由空军将领变得像海军将领了,舰队司令员站在指挥舰上嘹望正是这个样子。窗外是阳台,阳台上放着一盆金橘。海风使院里的大树摇晃得相当厉害;而金橘小树不受大的影响。在寒风中没有一棵大树能够结果的,倒是这小金橘树独能果实盈枝。

电话铃响了,将军不减夙日的机敏,急转身走去拿起了话筒:

“什么?斗争陈政委?……胡闹!……怎么不早告诉我?……陈政委睡了吗?……告诉他,我就来。”

他放下电话,对许淑宜说了一声,从衣帽架上取下呢军帽端端正正地戴上,大步出门,走下楼去。邬秘书见司令员有行动,立刻跟上来问:“您到哪里去?”“政委那里。”秘书跑去把小车叫来。司令员说:“你不要去了,你回家吧!”说罢上车走了。

政委的秘书徐凯在门口等着,司令员一下车,他走上去行了个军礼。

“怎么不早告诉我?”司令员责备说。

“政委不让我晚上告诉您,后来还是我自作主张。”

彭司令员坚实的脚步声在楼板上一响,陈政委马上知道是他来了,立刻开门迎接。

“你这老头,这么晚了,还来做什么?”

“来给你贺喜呀!”

“贺什么喜?”

“恭喜你戴高帽了。”

“嗨嗨嗨嗨!”

“还笑!”彭其往沙发里一坐,“他们为什么要斗你呀?也讲出了一点道理没有?”

“他们本来是要抓前段当过工作组的人,我赶去做工作,就把我缠住,逼我承认搞了反动路线。这样的事怎么能信口开河呢?大事上面讲错一句话,了不得呀!我只好说,工作组有缺点错误。哪里知道,这就把他们惹火了。”

“工作组到底是不是反动路线呢?”

“地方上的工作组,都被当做反动路线在批。我们军队的工作组是总政决定要派的呀!军队是林副主席亲自指挥,我们怎么能随便乱讲?宁肯戴高帽,也不能犯政治错误呀!”

“他们为什么那样恨工作组?是不是在那里整人太凶?”

“谁知道!前段运动是政治部管的。我给他们打了招呼,在处理人的问题上要特别慎重,不要轻易给人下结论。”

“就是啊!”彭其深有感触地说,“千万不要把好人当成坏人来整。”

“可是群众运动一来就难讲啦!”

彭其不由得心中一噤,突然问道:“帽子呢?拿来我看看。”

政委叫徐秘书打开保险柜,把高帽拿了出来。

“哦,真是宝贝呀!你怎么不派一个团把它保卫起来?”司令员接过高帽里看外看,念着上面的标语,“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砸烂他的狗头!……滚他妈的蛋!”念完往地下一丢,“这个革命,水平比我们那时候高得多啊!‘滚他妈的蛋’!好!好得很!这一骂,人家都怕了。”

“这是在北京学回来的。”政委说。

“我们也赶快到北京去一趟吧!落后啰!”

警卫员端来两杯茶,一杯给司令员,一杯给政委。司令员接过茶杯,揭开盖子在杯口磕了两下,闻了闻,感到香味可以,便盖上盖子,放在茶几上。

“胡老头跑去找我了。”他说。

“胡连生?”

“是啊。”

“又是什么事啊?”

“宣传部要两万块钱搞红海洋,他不肯。”

“这个人哪……!”政委感叹道。

“老毛病一世也改不掉。”司令员也说。

“这样的大事,吝啬那几个钱干什么?”

“他一提就是,‘浏阳搞共产,锅烟子写标语。’我跟他讲,‘你要跟上潮流!’他怎么讲?‘老子跟了四十年也过来了,没有当叛徒。’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他打算怎么搞?”

“他说他晓得一个地方有红土,打算从警卫连派一个班,去拖两汽车回来。”

“你同意他了?”

“我不同意,他就骂起来,‘当了官,忘了本,糟蹋军费你不心疼,我……我……我也造反了!’跳起来喊,喊完就走了。”

“唉!这个人哪,总不接受教训。”

“他要碰鬼的,你看吧!”

“唉!”陈政委想起了往事,“我们那一块子地方,同着出来搞革命的四十七个,死来死去,死得只有两个半了,我只能算半个人。”他扭动肩膀摆了摆那只空袖筒,“好多聪明的,本事大的,都一路倒下去了!就剩你、我、他。他这个冒失鬼,死了五回没有死成,一直活到如今。你能活过来就不错了,还要逞当年的好汉。如今是什么年月?你那浏阳共产的好汉拿到今天来,有什么用!我跟他讲过一万次了,他不听;我跟他摆我自己的经验教训,他不听。他还这么搞,怎么办呢?要想办法吓他一家伙,看吓得住一点不?”

“他不怕你吓,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吓得还少了?死也吓过,当分子也吓过,每回都是我们给他解救出来。他晓得反正有人给他解救,他不怕。你解救了他,他还是一样地骂你。最好把他送回浏阳去,给他盖一栋房子。”

“那呀,他又会在那里把人家骂得鸡犬不宁,哪里都能如他的意呢!”

“只怕会把他算进四类分子的圈子去。”

司令员拿起烟来,用打火机点燃,好像背部有些酸痛,向后靠着,贴在沙发上,把头抬了抬,感到舒服些了,又慢慢摆动着,接连地说:“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政委“哦”了一声,想起了新的话题,侧过身来说:

“你晓得李康的情况吗?”

“他怎么了?”

“刚才他的孩子来了,从孩子口里听来,他情绪有点反常啊!”

“怎么?”司令员注意起来。

“他抱着孩子问:‘要是你没有爸爸了,你能自己照顾自己吗?’这是什么意思?”

“自杀?”

政委沉默,这两个字在他心上打下过沉重的永久的伤痛。在战场上炸掉胳膊的事,在医院里开刀的事,肉体上是怎样疼痛的,他早就忘了,不管怎样费力去回忆也讲不清楚了。但“自杀”这个词汇就同无线电对正了波长一样,无论是看到还是听到,就会立刻使隐痛发作,妻子的形象就在眼前晃动起来。眼就要昏花,四肢会松弛无力,在旁边无人的情况下,一定会流泪,甚至会影响到连吞安眠药都睡不着觉。他是政委,但不愿意同那试图自杀的人做劝解工作,他不能做那个工作,不知讲些什么话好,而且他担心在别人面前暴露他自己的秘密。司令员冒里冒失一下子就把这两个字讲出来,他慌了手脚,不知怎么把话接下去好,便装作有事的样子,站起来,走出去……

司令员好像有所感觉,他后悔了,心里很烦乱,怎么到处是张口就要犯禁忌呢?就像在战场上误入地雷阵一样,举步维艰。真不如打仗痛快,要死就去死,爆炸声一响,什么也不知道了;不死就冲杀上去,左劈右砍,血肉横飞,淋漓尽致。这样的年代真不好过,舒适的楼房、轿车,讲究的伙食,都不如骑马、走路、住牛棚、吃炒面的好。他多么怀念那过去的年月啊!这出生人死的一生,有点像唱戏一样,现在是已经卸了装,感到疲倦、烦渴了。他站起来,在老战友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也像早年思考作战方案一样,但心情已经完全两样了!他突然快走,好像在急急赶路似的。

政委回来了,果真像出去办了一点小事而让客人空等着,因此意识到很不礼貌似的,带着歉意微笑一下,掩饰得很成功地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你去跟他谈谈吧!”他坐下说。

“唔。”司令员点头答应,也走过来坐下,“那时候从延安送到新疆国民党航校学飞行的那些人,现在都成了叛徒?”

“要是就都是,要不是就都不是,不会是哪一个人的问题。”

“这件事情真奇怪。在那个时候,国共两党时而合作,时而敌对,敌对时,国民党抓了我们的人,合作时,经过谈判,他们放人了。这放出来的人,受过坐牢的考验,本来是宝贵财富嘛!为什么宣布他们是叛徒呢?历史上早有结论,今天为什么又翻出来搞呢?”

“现在还搞不清楚,不过,恐怕也不是单单为了他们这几个人的问题,后头只怕还有文章。”

“什么文章呢?”

“一边走,一边看吧!”

“我是打仗的,头脑简单,不懂政治,搞不清楚,搞不清楚。”

“你以为搞政治的就一定搞得清楚吧?反正,听中央的,听毛主席的,不理解的也执行了再说。”

“还是在浏阳闹共产的时候好。”彭其开始忆旧,“只晓得要饭吃,要分田,要平等。都是些穷光蛋,谁的碗里也不多一份,谁也不去抢谁的,一升米是分着吃,一斗米也是分着吃。一起干的人,不管你姓张姓李,都比亲兄弟还亲。土豪劣绅跟你作对,白军跟着你屁股追,大家的生死都连在一起,死了一个同志人人哭,打了一个胜仗高兴得要死。想骂娘你就骂娘,想讲怪话你就讲怪话,那个时候根本不晓得什么叫怪话。也不见哪天夜里睡不着,只怕睡着了不得醒。回家回不得,要杀你的头;闹不团结闹不得,白军会赶来吃掉你。那个时候几单纯,几痛快!现在,太啰嗦,太麻烦,太复杂!经常有些多余事要你去想,想又想不清。我不行,我这个人不行。我早就在想,如果同意退休,我退休去,住到乡里,搞一块地给我,栽点南瓜辣椒自己吃。走遍天下,九九归原,目的还是达到了,饭有吃的了,再不得要我去烧炭了,再也没有土豪压迫我们这些人了。”

“那不行的!”

“是啰,我晓得是不行的啰!下一步我那个问题还不晓得怎么办。”

“你是要做点准备啊!”政委郑重地提醒他,“听江醉章的口气,上头对你的检查不满意啊!”

“还要我怎么讲呢?我反革命,我修正主义,我是军阀,是土匪?”

“总而言之,要做点准备好些,现在正是运动的时候……”

“罢官,撤职,开除党籍,随便怎么样,快点解决,解决了痛快些,就是不要叫文工团来揪住我胡搅。”他又将一根没有吸完的香烟在烟缸里戳熄了,扔在里面,“文工团在斗你的时候漏出一点口风来吗?他们晓得我们那些事不?”

“斗我的时候没有扯别的,只讲了反动路线。”

“鬼晓得他们在北京搞了些什么名堂!当初何必搞这么个文工团呢?自讨苦吃。戏又不会演什么戏,麻烦一皮箩。我当时就反对搞这个鬼,你硬是要搞,搞得好吧!搞到自己头上来了。”他眼睛触到挂在墙上的那件军衣,“那就是刚才挨斗时穿的衣服?”

“唔。”

司令员走过去,拿起军衣来翻动着看:“连我们斗土豪都没有这么搞过,畜生!”他把军衣重新挂上,“不行,不能让他们这样无法无天。这还得了!还像个军队?不行,这要管一管。”

“现在你管不了!”

“我还是司令,还没有撤我的职。”

“这不像平常了!”

“什么平常不平常!军队,就要令行禁止。”

“你要冷静一点,群众运动嘛!”

“什么群众运动!是群众乱动。你忍得你就忍吧!我,不论有多大的风险,也要管一管这个事。”

“你看到《红旗》杂志十二期的文章吗?还要揪军内一小撮呢!”

“看了!”

其实,陈政委有所不知,彭司令员所以这么注意文工团的动向,不仅因为文工团给兵团政委戴了高帽抹了黑,也正是因为他看了《红旗》杂志揪军内一撮的文章,想到文工团可能迟早会要来找麻烦。一个没有什么问题的政委都这样斗了,如果他们摸到了司令员的底细会怎么斗呢?必须使他们冷静一点。不怕会上做检讨,就怕那“群众乱动”搞得你有理说不清。那些个幼稚的青年人,这样闹下去,迟早会要闹出大乱子来的,也只有使他们吃点亏,看能不能清醒一点。这样的事,非手上有权的老一辈人,谁又能做呢?

“我告诉你,我要采取行动。”司令员果断地说。

“采取什么行动?”

“使他们犯点错误。再抓几个人,杀鸡给猴看,就管教好了。”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我不要你同意,事情不大,我干我当。”

“你又要来牛脾气了。”政委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

司令员不顾他,点燃一根烟夹在指缝里,点一下,说一个字,斩钉截铁地宣布:“我,要,动兵。”

“你在讲胡话。”

“不多,你放心。”他站起来,背着手坚定有力地走了几步,“调一个高炮连,暂时当步兵用,我亲自指挥。”

“你会碰鬼的。”

彭其只当没有听见,拿起军帽戴上,说声:“走了。”便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来到台阶上,他站住,向夜空望了一眼,见已下起了霏霏细雨,有少数窗洞里亮着朦朦胧胧的灯光,心里不禁想道:“还不知哪个窗眼里在策划整人的阴谋诡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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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祥子事后想起来,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根本没有半点先兆。那一个深秋的午后,秋风轻柔,阳光很好。祥子刚超过一辆车,回到大车道,耳边就传来了破锣样的声音:“师傅,停一下!”“师傅,停车呀!”破锣样的声音不高,但显得急促,容不得半点商量。祥子飞快地瞥了一眼,是一个老太婆。老太婆身体单薄,佝偻着腰,棕色的帽子下面,几绺散乱的白发,把老核桃样的脸衬托得更加焦躁。老太婆大张着嘴,一手拉着车上的扶手,一手夸张地扯着嘴巴,露出瘪下去的牙床:“牙齿,牙齿!我的牙齿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