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吾健看了你二姑一会,说锡红咱俩几年不见了,明天一早你又要走,你要不累得十分,就去我屋里说说话。我那儿离这儿不远,过会儿我再把你送回来,行吗?你二姑没吱声。李姐说表妹夫说的也是,你们去说说话吧。这情况在临走时也想到了,邹队长的意见是不能拒绝他这样的要求,否则会引起他的怀疑。所以李姐就这么说了。你二姑自然得听李姐的,就跟着宋吾健走了。你二姑一走,我和李姐再困也不敢睡了,眼睁睁等她。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天快半夜了还不见她回来。李姐小声对我嘀咕说宋吾健是不是心里生疑,要盘问她实情?我说没准不是这回事,常言说猫守着鱼头睡不着觉,一个爷们守着一个女人会白白地放松手么?李姐低声说要这样就坏了锡红了。我说这咋办哩?李姐说难办哩,要是锡红要命不听宋吾健摆布,宋吾健就真的会疑心俺们来县城找他有诈。我说要不咱俩一块去找宋吾健把表妹找回来。李姐说这样更不行。我说这不行那不行就眼睁睁等着那个汉奸王八蛋坏了表妹么?李姐也没章程,说再等等看。又等就一直等到鸡叫头遍,还不见宋吾健把你二姑送回来,我的心全凉了,心想锡红完了,她完了……从二姑被宋吾健领到自己屋,再往后这一夜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就实在无从得知了。这是个永远解不开的谜。第二天天亮二姑从宋吾健屋里出来回到客房,她对一切都缄口不言。隆清婆婆和李姐见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再问了。可她们都能看出二姑心里很烦乱,像掉了魂儿似的。一直到吃早饭时见到宋吾健,她俩从宋吾健的表情似乎感觉出他和二姑之间是有了那回事的。隆清婆婆说那时她就是过来人,瞒不过她的眼去。李姐更关心的是宋吾健是否对她们发生怀疑,这将直接影响她能否完成将宋吾健引出城去的任务。后来她断定宋吾健没有产生怀疑,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隆清婆婆说:吃了饭宋吾健就把俺们领到停在大院里的一辆吉普车旁边,昨晚喝酒的副县长和主任也来了,他俩听说宋吾健要亲自送俺们出城就一块儿反对,说抗日救国军的人时常在这周遭活动,不安全。又说就叫警卫队郝队长送吧。宋吾健摇摇头,说我欠锡红的太多,还是我送,别人无法代替。就上了车。本来有一个护兵要跟着宋吾健保驾,因坐不开,宋吾健就没叫他上车,护兵不放心,从腰里掏出手枪递给宋吾健。宋吾健接了也插在腰上。汽车就开了,出了县政府大门,直奔东关。
宋吾健坐前面车夫旁边的座,你二姑、李姐和我坐后面的座。宋吾健不断回过头和你二姑说话。嘴很甜,问这问那,可问十句你二姑顶多应一句。不一会工夫就到了东关的卡子,站岗的小鼻子兵认得汽车,敬个礼就放过去了。汽车就开足马力奔上庄口子。这时候俺们心里的石头才算真的落了地,汉奸县长宋吾健到底中计,被俺们赚出来了。昨天进县城以前,我心里想的是这遭肯定活不成了,不是被杀就是被糟蹋,反正囫囵不了。真没想到能这么干净利索地出来,还赚了一肚子好饭。从牟平城到上庄口子有二十多里路,一溜上坡,越走坡越陡,快上到坡顶时汽车忽然停了,往前一看,一棵伐倒的大树拦在路中央。宋吾健朝车夫喊打倒车回县城!就这时,李姐上前一把从宋吾健腰里拔出手枪,抵着他后脑勺说别动,动就打死你。车夫还在打倒车,车腚已倒进路旁麦地里,李姐就先朝他开了一枪……三叔和树本爷爷都参加了这次智取汉奸县长宋吾健的行动。三叔跟一拨救国军的人埋伏在城东关卡子外面的苞米秸垛里,树本爷爷跟邹队长一拨人埋伏在上庄口子道边的大沟里,这是做宋吾健送二姑到关卡或者送到上庄口子的两种准备。三叔他们从苞米秸垛里眼睁睁看着汽车往东面山梁子上开过去,却一动不敢动,直到天黑以后才从日本岗哨眼皮底下撤出。而树本爷爷就比他幸运多了。
树本爷爷回忆说:俺们埋伏在大沟里的人见汽车要掉头逃跑,邹队长喊声冲啊—就一呼啦子从沟里跳出,这时候听见一声枪响,汽车不动了,可还呜呜叫。俺们不顾一切地端枪向汽车奔过去,打开车门,见车夫已经没气了。那个汉奸县长自己开了另扇门,下车站在麦地里。他没说话,两个救国军的人从腰里抽出绳子捆了他的手,他还没吭声。这时你隆清婆婆、李同志和你二姑从车里下来。邹队长朝她们点点头说你们立功了。又说宋吾健就交给我们了,你们回去吧,口子那边备了马车。你二姑、隆清婆婆、李同志就跟着一个救国军战士向口子上面走去。宋吾健向她们的后背看了眼,就低下了头。接着,邹队长和他手下的人将宋吾健带到不远处的一个坟地里,把他枪毙了。尔后放火烧了汽车,队伍就撤进昆仑山里了。
二姑失踪了,从县城回村的第二天。开始伯父家的人和村里的人还四处寻找,后来觉得没有希望便作罢了。伯母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死去。全村大约只有隆清婆婆心中有数,在人们找得最急的时候,她说别找了,找也没用。她坚信二姑已不在人世。
不过,二姑也真算得个聪明女子,死竟能死得不留痕迹,如同远去,一去不返。
李冯(1968年~),广西南宁人。主要作品有 :长篇小说《孔子》、《碎爸爸》;短篇小说《多米诺女孩》、《十六世纪的卖油郎》;小说集《庐隐之死》等。
十六世纪的卖油郎李冯昨天,我又见着她了。当时她正要和几个女伴外出去应酬。发现了我,她用哀怨的目光瞧了我一眼,仿佛是在抱怨,为什么我还不及早行动,好使她从这种等待中脱身。我们俩都知道,等我攒足了钱,来正式拜访了她之后,要解决的问题还很多,我们之间的故事还长得很。我没有敢望她,向老妈子讨了钱后,我挑上了油担子,便讪讪地往回走。阳春三月,游人如织。路上桃红柳绿,河中画船鼓箫。我意识到,我拖延的时间确实是太长了。我此行的目的是昭庆寺。我明白,就是在去昭庆寺的路上,我将头一次见着她。她坐在一顶小轿子里,散发着香气,与那种职业性的微笑,从我的眼前呼啸而过。望着远去的轿子卷起的尘土,我忽然像被人勒住了脖子似的,痛苦得喘不过气。从此后,我肩上的担子就变得十分沉重了,因为,我已经按人们要求的那样,不得不爱上了她。
我是一个卖油郎,我有一个失散了的父亲。
我经常挑着担子,在她的住处外来回地转悠。我希望能被叫进去卖油,但我明白,这样的痴情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首先,这不符合我的本意。我的本意是每天都能卖掉点儿油。我对生活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欲望,包括对她的欲望。其次,这件事情使我看上去像一个白痴,一个疯疯癫癫、然而这种疯癫的内容又含混不清的傻瓜。
怎么,人们以为我不晓得,她不过是一个妓女?难道我竟然会傻到去暗恋上了一个妓女的地步吗?
我经常上她那儿去,与她讨论我们俩共同所处的困境。她编造了一条我们必须发生关系的理由,她用戚切的声音对我说,她从事这一行已经有太长时间了,对这种收入丰厚然而社会地位不高的职业,她已是感到了厌倦,因此,她迫切需要找到一个人,来帮助她开始一种新的健康的生活。她向我指出,她所寻找的那个人,就是我。毫无疑问,她是令人同情的,但是我觉得她的看法,一下子很难接受,因为要说境况不佳,在人们的眼中我更加无足轻重。而且,我提醒她,要知道在这件事情的前半部分,她除了在昭庆寺的那次短暂露面外,基本上就不起太多作用,我必须独自完成接受她的心理转变,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问题,实际上也就是我自己的问题。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有着许多其他的问题,诸如,(1)谋生—我可不像她,从事的是一种疯狂的职业。她每天都可以挣到大笔的银子,包括了我正式来见她时,也要被她赚去的那份。(2)父亲—我已经打听到了,我的父亲就隐藏在附近的一所寺院里。他在干一份收入非常微薄的工作,比我卖油的收入还要微薄。既然这条线索已经出现了,我总不能够对父亲弃之不顾吧?在通常情况下,父亲总比一位妓女重要吧。我认为,这点应该是无须辩驳的。(3)拜访她的动机—我缺乏对她的欲望,这是最重要的。在认识她之前,我从来没产生过逛妓院这样糜烂的念头,而在人们的策划中,我又将只被允许来正式拜访她一次,所以在那以后,我也不可能养成这种放荡的习惯。再说了,她怎么能够区分出我对她的欲望,究竟是爱还是跟人们一样,仅仅是想来嫖一次呢?
“那你就来嫖一次嘛!”对我的狐疑,她已经表现出不耐烦了。她狡猾地引诱我说,人人都乐于上她这儿来玩,对这种新的消费方式,人们都已经显示出极大的兴趣。据说,这种事情能激发起他们对生活的热情,能促使他们在事后更投入到平时的工作和奋斗中,因为能上这种高档的地方消费,正体现出了一个人的成功与地位,而且,来这儿要花费一笔不少的银子,对人也是压力。压力可以变为动力,她最后这么总结说。当然,一谈到来找她的价码问题时,她的表情立即便变得严峻了。她冷冷地考察起了我的经济实力来。她声明说,她一夜的牌价是十两银子,由于她是一个名妓,她不可能对我破例,因为那会破坏了她经营时的声誉。
她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是对这件事情生疑,可我已经是身不由己了。于是回到了家,按照她所给的提示,我为发生在我身上的欲望进行了一番粗略的计算:
她的牌价:十两银子。
(哦,在写下了这头一行数字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闪过的仍然是我们的那次相遇。那是这件事情里唯一让我感受到了某种魔力的时刻,也是我欲望最初产生的时刻。不错,她长得是非常美,但是,我却不清楚这种美,会将我带向何方?她所提供的美,并不是让人观赏、窒息和暗恋的,它在一定时期内,几乎是恒定的。其恒定,通过了不变的数字表现了出来。它可以投入流通,反复地再使用。它既属于她也属于所有生活热情高亢的人。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太高的牌价。为了她的美,以及我们俩日后的生活,她完全可以要这么高的牌价。我继续往下计算……)我的资本:三两银子。
我的盈利:每日一分。
换算的部分:每日一分 一年三两六钱 三年十两八钱每日两分 一年七两二钱 一年半十两八钱若每日再多挣些,估计……也要积攒一年有余!
计算的结果,使我大吃一惊。想想看吧,在这次荒唐的发泄中,除了可能耗尽所有的积蓄、染上可怕的性病与变得道德沦丧,对我实际上不会有任何益处。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里头来。我想,他们一定是弄错了。
我挑着担子,在她的门外痛苦地徘徊。
我的情绪非常低落,于是,我又到她那儿去了一次。我把计算的结果告诉了她。
不料,她无所谓地说,考虑到了我的结局是多么地让人羡慕,我受这一年的煎熬完全是值得的。她开始谈论起了我一年后对她的正式拜访来。她说,在那次筹划已久的行动中,她将会让鸨母在她出门的那天,将我引进她的睡房,而她,则特意在外头呆得很晚。(哦,我坐在了房中,由于处在了唯一的一次机会与故事的高潮部分,我的心情应该是非常激动,由于过分紧张,我甚至谢绝了鸨母为我准备好了的酒,我想起来听谁说过,酒会使人失去能力。)她打断了我,说我没有必要这么神经质,因为在那天夜里,根本就不存在着放纵。按照事先的安排,她回来了,还喝得大醉,并且,为了保险起见,她一进屋,又喝掉了桌子上我的那份酒。这样,就可以使人们相信,她已经醉眼昏花,根本认不出我是谁来了。接下来,她连鞋都没有脱,便一头倒在了床上,开始了大睡,而我所要做的不过是,在整个夜里都捧着一只小茶壶守在她的床头,并张开了我特地为这次约会买的新衣服的袖口,准备接住她随时会呕吐出来的那一大堆污秽。
噢,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的处理方式。想想我为那十两银子所承受的艰辛吧。
我刚刚燃起了一点儿为她努力的热情,我觉得马上又要失去这点儿热情了。可是,她却对我说,我必须得那样做。“必须哪样做?”我问道。“爱上我。”她说。“还有呢?”我疑惑地说。“不许碰我,否则我就不爱你。”她简洁地说。“这么说,他们想弄出来的还是一个爱情故事了?”我试探着问。“重点的部分当然不是爱情。”她不耐烦地说。对我的多疑与迟钝,她似乎无法再忍受下去了,她直截了当地提示说,在那幕虚假的高潮中,我所应当展示的,是我的性格,我必须记住,我是一个善良的人。
我仍旧在攒钱,我依然处在行动前的犹豫中。利用这一年的闲暇,我偷偷地去看望了一次父亲。我七岁那年,他就把我卖了,并拿得到的钱去做生意。现在,他破产了。他灰溜溜地躲在了寺院里,靠向游人兜售香火过活。瞧见他这副可怜的样子,我心酸极了。对我的提前出现,父亲显然是吃了一惊。他飞快地将我拉到了人们视野以外的僻静处,责问我不好好赚钱,还到处乱跑些什么?我告诉他,对这个嫖妓的故事,我已是失去信心了,我是存下了一些钱,可是离那个妓女所要的十两银子,还差得很远,因此我想放弃这件事情,请父亲跟我回去,让他接受我的服侍,在我的身边安度晚年。不料,对我的团圆计划,父亲压根就没有兴趣。对我鲁莽地想破坏整个故事的结构,他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他嘲笑我说,我以为我的那点儿钱,就能让他动心吗?难道我认为这样寒酸的团圆,就会得到人们的称道吗?说到后来,他甚至用在寺院里学到的棒喝,抄起了一根棍子朝我劈头盖脸地打来,“傻瓜,笨蛋,白痴,混球!”我已经逃出了寺门了,他仍然在背后气咻咻地骂道,“去啊,去搞那个婊子啊!不把她给弄到手,就别再回来见我!”
回到了家,我一直在哭泣。我觉得人们、父亲还有她,对我的要求都太高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卖油郎。我小本经营,早出晚归。我从没有出售过劣质假油,也没有克扣过顾客的斤两,可是,这些在他们的眼中,都不值一提。他们已经把我塑造成一个可笑而疯狂的嫖客了,他们还想让我产生更多的贪婪和欲望。在我的面前,还有着荒唐的一年。要过完这一年,我才有希望看到成功的另一端,可是,我既不晓得这样的成功有何意义,也找不到坚持下去的力量。噢,我需要自我麻醉,我希望忘掉这个故事!于是,我将页码往后翻,找到了一个新的传奇:
水手们的歌:哦,看那大海出现在前方,我们扬起帆劈波远航。
我们赌博、酗酒、谈女人,要问我们为何如此精神抖擞,全因为这航行充满了有利可图的希望!
商人们的歌:本儿越大,利也越大,这本是贸易中的一条基本法,可有人偏偏就不信邪,将在这个故事中暴发!
若是不信,便请到甲板上去浏览,你看,这里是丝绸,那边是瓷器,以及我们将要贩运的种种珍稀。咦,在那角落里是什么,是一筐不值钱的洞庭橘?
主人公的歌:我的姓名叫文若虚,由于地位低,常被瞧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