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米饭、面条,还有大饼子、大渣子粥,看你得意哪口了。
饺子是什么馅的?
随你。你说了算。蘑菇馅也行。
大萝卜怎么样?
中。羊肉是吧?
我立刻冲老板娘竖起了大拇指,称赞地说,对!明白人。
大眼珠子说,羊肉配萝卜,上山骑骡子,这都是有数的……老板娘进灶上忙活去了。
脏布帘子里,盘子声、盆子声、切菜声,乱响不停。
我冲老几位迷人地笑着问,今儿个,谁赢了?
大眼珠子发着牌说,互有输赢。都是小意思。消磨时光。
刀条脸问,小爷们儿,从哪来呀?
省城。
是干部吧?
我笑着说,乱弹琴。干部能自己跑到小馆吃饭吗?
大眼珠子一听,叭一摔纸牌,说,说的太对了!当干部的有的是人请。革命的小酒天天有嘛。
另外几个爷们听了,都赞同地点起头来,议论说,干部嘛,要不咋叫干部呢。
我甜蜜地笑了,又冲脏布帘里的灶上喊:老板娘,有朝鲜辣白菜,再给我弄一小碗儿。滴上点香油、味素。
脏布帘里的老板娘答应说,知道了。
二孩把火炕续上柴禾之后,炕面子立刻热了起来。坐在炕上就感觉舒服多了,腰也软了。
窗外,大雪仍在疯下个不停,整个世界全都是白的了。
心里暗想:雪再这么下下去,恐怕连火车也通不了。
血肠、朝鲜辣白菜和干豆腐尖椒,先上来了(没想到菜盘子这么大!到底是黑龙江啊)。酒也是热的,嘬一口,心窝窝里便有了游子归乡的温馨感了。
老板娘解释说,土豆丝切完了,得放水泡一会儿,泡去淀粉,不然,炒了不好吃。
我说,鞋还没烤干呢,不忙。我先吃着呗。
对,先慢慢吃着。
老板娘回灶上时,冲大眼珠子喊,别光耍钱,放点音乐让客人听听。这个老不死的。
大眼珠子半起身,很真诚地问我,放吗?
我说放呗。
大眼珠子立刻走到那台廉价的音响旁边,挑起录音带来,并回头问我,小爷们儿,你愿意听啥?
我说,杀猪菜、喝小酒,听二人转嘛。对不对?
大眼珠子高兴了,连说,妥妥妥!
赌桌上的刀条脸一边洗牌,一边美个滋儿地哼起“二人转”来:“我这里心急火燎把二妹等,猛瞧见那边站着一位女花容。两条娥眉弯又细,一对杏眼水灵灵。桃花粉面樱桃口,浑身穿素没挂红……”
估计,刀条脸年轻时也是个开朗爱唱的人儿。
音响里的二人转唱起来了,是一段儿幽默的东北地方神曲儿。刀条脸立刻不唱了,音响里的“大神儿”唱道:
哎—哎嘿哟喂。
打起大鼓站台前,今天人客来得全。
今天休息没啥事儿,来到一起咱们扯扯淡哪哎唉哟喂—……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都把门关。
喜鹊老鸹奔大树。
大道断了车和辆,小道断了行路难。
十家倒有九家锁,只有一家门没关。
烧香打鼓—我请神仙哪哎唉哟哇—……请仙姑给我断一断,咱今后,是经商,是务农。
是行医,是做工—东西南北,往哪行啊哎唉哟喂—……刀条脸一听,扑哧一声笑了,说,转向了。
大眼珠子回到桌前,老几位又押起宝来。
……款款地品咂之间,见西墙上挂着一杆老式猎枪,就笑着问大眼珠子,爷们儿,你还爱打猎呀?
大眼珠子说,嗨、嗨、嗨,老皇历啦,都过去了。现在,除了做梦放几枪,都停啦。
我来了兴趣,爷们儿,你说,这森林里头,什么动物最厉害?
刀条脸一旁笑了,对我说,小爷们儿,这你可考不倒他,他是这一带有名的老炮手了,林子里的野牲口都认识他,见他撒腿就跑。让他说让他说。
大眼珠子说,这个最厉害的,这样说吧。叫做“一猪二熊三老虎”。野猪最厉害,像林业局的一把手,虎熊都惹不起它。
说完,那老哥几个别有用心地笑了起来。
那么,森林里最灵敏的动物呢?
大眼珠子说,有哇。像鹿的耳朵,熊的鼻子,鹰的眼睛。熊的鼻子,能闻到几百米以外的东西,顺风能闻千米。鹰的眼睛就不用说了,在高山尖上,它也能看见藏在草窠子里的兔子。不过,要说最灵敏的,还得数鹿。鹿行动最谨慎小心,哪怕是旁边飞过一只小鸟,它都机灵地竖起耳朵,生怕遭到袭击。不是有这么一句话么,“鹿有千年寿,步步担忧愁”哇。
你没少打鹿吧?
敢情。大眼珠子得意地说。
刀条脸说,他是大小兴安岭第一杀手!死在他枪口下的野牲口,不上万也差不多啦。
大眼珠子略有点羞涩地说,那都是牛×小伙儿时候的事啦,现在不行啦,老灯台喽—说着,大眼珠子竟感伤起来,扭头望着窗外。大眼珠子看着窗外发了疯的大雪说,早先,这出门口就是大森林,红松、云杉、紫杉、落叶松、杜松、黄菠萝、水风柳、白桦、黑桦、杨、柳、榆,满满的,阳光都照不进来。出屋门不小心,脚绊在门槛子上,一头就撞在大树上了。那时候,你冲林子里头随便放一枪,准能打着点啥。现在可不行喽—大眼子感慨地说,人生在世,转眼就是百年哪—我不觉摇了摇头,想不到这老人的内心还挺脆弱的。便岔开话头,问刀条脸,爷们儿,林子里蛇也不少吧?
刀条脸说,多的是,松花蛇、土球子、青蛇、草蛇,不稀罕。伏天,蛇都盘在枯树上、朽木桥上,一盘一盘的,跟草帽似的,在那儿晒太阳。赶着春天下过雨,蛇都钻到朽木洞里去了,你整个小鱼钩儿,绑在一根木杆上,伸到朽木洞里,往外一拽,一定能拽好几条出来。
好吃么?
蛇肉跟小鸡肉似的,贼香。
大眼珠子转过脸来,对我说,真!他说的不假。
老板娘端着一大碗酸菜炖肉出来了。
刀条脸说,不信,你问我这个妹子,当年她就没少吃我抓的蛇。
老板娘说,抓几条小蛇儿,见谁跟谁吹。你们呐,越老越没出息了。
老哥几个又笑。
盛酸菜炖肉的碗也太大了(哪买的碗呢?)像锅似的!别说一个人吃,就是仨人也吃不了哇。
夹出一片肉,仔细审看,五花三层,果然漂亮!热热地撸到嘴里,呼噜呼噜,一嚼,值!
又冲着灶上喊,老板娘,拽头大蒜,拍一拍,兑点大酱,好蘸肉片吃。
好嘞。老板娘应着。
我对大眼珠子称赞地说,做得好,味正。又说,我先搂一会儿菜,祛祛骨寒,然后,再听爷们儿讲。
见我呼噜呼噜地吃,老哥几个,一个个,表情复杂,或有诸多感慨也未可知。
酸菜很脆(真用的是菜心儿),冻豆腐也好,粉条煮得不软不硬,有嚼头。老板娘指定是下工夫了。
搂足了,胃也舒坦了,叭一声,放下筷子,聊吧。
—这也是东北行脚人的文化呀。世界的事情,想传遍普天之下,行脚人功不可没。
我对大眼珠子说,爷们儿讲讲打猎的经验呗。
大眼珠子说,讲规矩,可多了,像这个“上打毛子,下打皮,不远不近打肚皮”;像“秋天的野鸭,钻地的鸡,立冬的狗子,开江的鱼”;像“春天在沟塘,秋天在岗上,十冬腊月在二肋上”;像“南方的雁,北方的蛋,中间直往天上看。”这都是有数的。
在林子里放枪,没两下子是不行的。
我问,看电视剧,那些个半夜在林子里叫的,都是啥动物?黑乎乎的,我一直没整明白。
多数是猫头鹰,也有狍子。它们都是看到什么才叫,吓唬别人,也给自己壮胆儿。
大眼珠子问我,小爷们儿,进山打过猎没?
我说没有。
大眼珠子笑着说,怪不得。
我立刻自信地说,没问题,有机会,我还是要到山上打打猎的,玩一玩。说到底,咱也是东北人嘛。
大眼珠子拉着长声说,小爷们儿,你可没机会了,野兽都迁走了。不少都迁到国外去了,这儿它们活不下去了,林子差不多都砍光了。东北虎、马鹿、花鹿、紫貂、獐子、青羊、狐狸、黑熊、野猪、孢子,还有飞龙、天鹅、杜鹃、山鹰、鸣雁、白鹤,都走啦,恋家的不多啦。动物跟人一样,活不下去,在“闯关东”啊。
另外老哥几个,听了,也唉唉地应着,低头叹气。
……炒土豆丝上来了。
土豆丝炒得不错,上档次!放上辣椒末,油红油红的一盘,瞅着就开胃口。拧一筷子送到嘴里一嚼,浑身的血流,像野马一样立刻奔腾起来了。
我连着吃了几口才放下筷子。然后,又冲着老哥几个迷人地笑说,先抽棵烟,歇歇气儿。
先自己点上了一支,又分别扔给四爷们儿每人一支。
都美美地吸了起来。
古来,东北人猫冬,就是赌钱、狩猎、抽烟、生孩子、侃大山。再就祭山神、跳大神—现在,人心不古了,社会发展了。
大眼珠子介绍说,这几个老家伙,都是林业的,这附近开酒馆的,也都是林业的,算是自谋生路吧。
他指着身边的一位说,这位,是扛大木的,领号的,头杠……这位立刻哼起一句号子:哈腰挂么嘛(另外仨爷们儿,立刻应上:嘿哟),哥们儿兄弟直起腰哇,老婆孩子一肩挑哇……我就笑。
大眼珠子接着介绍,这位,是油锯手,最多一天能锯倒上百棵“崩松”。
这位马上对我说,小爷们儿,这老东西是骂我。真的。
大眼珠子指着刀条脸说,他是拖拉机手。我也是油锯手。老哥几个都是同乡,山东莱阳的。
一块闯关东来的?
对,当时都十六七岁。
刀条脸立刻用鲁腔,有滋有味地哼唱起来,并用手在大腿上打着节拍:
家住山东莱阳本姓孙,翻山渡海到东北来挖参。
三天吃个蝲蝲蛄,你说寒心不寒心?
亲戚朋友寻找我,顺着古河往上寻。
……紧接着,刀条脸又顽皮、欢快地唱起另一首歌:“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
大眼珠子叹了口气说,扯呢,哪有什么大森林啦。大小兴安岭上的林子,一眨眼,不到五十年,快砍净了。
真么?我问。
大眼珠子说,小爷们儿,你是看不见哪,山都被大雪覆盖着,里头都是秃山!
唉,我们这一代人哪,把重孙子的饭都给抢着吃啦—说着,大眼珠子定定地瞅着墙上挂的那杆猎枪,自嘲起来,哼,这枪,现如今也是聋子耳朵—空摆设啦。
小酒馆里的气氛沉重起来了。
老几位都勾头坐在那里,闷声不响。
炕炉上的大水壶,依旧呼呼地开着。二孩又用舀子给它加水了。
大眼珠子看着窗外的飞雪,灰心地说,当年不少来这里闯关东的山东人,现在又回老家了。这儿的树都砍没了,没闹头啦走人啦……听说,那头政府都给安排得不错嘛……另几位也应声说,是,是,也听说了。
我问,那他们的儿女也都跟着走了吗?
大眼珠子说,子女倒是没走,不过也离开林业不少了。工开不出来,老的能挺住,年轻的不行,都出去闯世界了。我那个儿子也是。这不,留个小孙子,我们老两口子给养活着……植树哇!我说。
刀条脸说,小爷们儿,晚喽。再说,人工种的树也不行,是好看,唬人,瞅着绿油油一片,不成材。一开春,树朝阳的一面儿化了,背阻的一面儿还冻着,就像往生玻璃杯里冲开水,叭一家伙,就从中间裂开了!就得早早地伐,做建筑上用的脚手杆子还行。
顷刻之间,大眼珠子的眼睛里已经蒙上泪水了。我心里说,这爷们儿是动感情了。
大眼珠子说,树就得杂生,那是它们的命!
老板娘出来,生气地喝住了他们的话头,说,行啦行啦!整天见谁就跟谁说这个,丧不丧气呀?林子没了就没了呗,啧啧啧,瞅这几个老没出息的,没了林子就像死了亲娘老子似的,饿着你们谁啦?啊?我就充满信心。
老板娘说完,对我说,是不是小爷们儿?
我淡淡地一笑,未置可否。
大眼珠子抠净了眼窝里的泪水,笑了说,对对对,还是夫人说的对。来来来,老哥几个,咱们接着押。
……等饺子的时候,我看到火炕上扔着一本《治危兴林宣传提纲》,显然是被撕来做卷烟纸用的,便拿过来闲看:
由于采伐量过大,可采资源接继不上,迫使相当一部分林业局采伐中龄林,如果继续下去,森林资源恢复更加困难,甚至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按此推算,只能采伐六年半。目前已有××个林业局可供采伐利用的资源基本枯竭。
……反之,不尽快调减产量(木材产量),到本世纪末将基本无木可供。
……森林资源减少,森林覆盖率降低,生态环境遭到破坏……对调节气候、涵养水源、防止水土流失等维护生态环境……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森林资源锐减,已使城市风沙旱涝等自然灾害频率增大……我的天哪!
……应冷静地看到治理“两危”的许多有利条件,以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和社会责任感,以献身林业的精神,努力奋斗……实现“两个良性循环”(森林资源和企业经济的良性循环),使全国最大的森林工业基地焕发青春……包得像小肥猪一样的饺子上来了。
看着又鲜又嫩的羊肉萝卜馅饺子,心里竟不无自嘲地说:在下,整个一酒囊饭袋呀—草草地吃过了,见窗外的大雪仍然没有减弱的迹象,又见那老几位正赌得如醉如痴,已没有聊天儿或感慨世事人情的气氛了,他们完全沉迷在赌博游戏之中,专心致志地占卜自己一天的好运气呢。
我想,该算账,走人喽—推门出去,地上的雪竟有两尺多厚了。一脚下去,俨然踏进深深的陷阱里。
走在迷天的大雪里,不禁让我想起金圣叹临刑前叹咏的四句诗(那日,也是漫天大雪):“天公丧母地丁忧,万里江山尽白头。明日太阳来做吊,家家檐下泪珠流。”
再仰头看峡谷两侧的名山名岭之类,果然,一切都被大雪掩盖着。
雪山雪岭,送到外地人眼里,除了好看,还会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