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两脚发软,有点透不过气来,就这样来到了亚当斯街和第5大街,走进电梯。到第4层楼她走出来时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宽大的过道,两旁是堆到天花板的盒子。她非常担忧地站在那儿,等什么人来。
不久布朗先生出现了。他好象没认出她。
“有啥事吗?”他问。
嘉莉的心顿时沉下去。
“你让我今天早上来看看工作的事呀----”
“哦,”他打断道。“唔----对。你叫什么名字?”
“嘉莉·米贝。”
“不错,”他说,“你跟我来。”
他领着她穿过两边堆满盒子的阴暗过道,满是新鞋的气味;他们来到一扇铁门处,里面才是工厂本身。那是一个很大、低矮的屋子,机器声隆隆作响,旁边一些穿白衬衣和蓝色方格花布工作围裙的男人正在干活。她羞羞怯怯跟着他穿过隆隆作响的自动化设备,两眼直视前方,脸微微发红。
他们穿过去来到一个较远的角落,乘电梯到达第6层楼。这儿有一排排的机器和工作台,布朗先生示意一个工头过来说:
“就是这个姑娘,”然后转向嘉莉,“你跟他去,”说完转身走了。嘉莉跟着她的新上司来到角处一张小桌旁——他把这儿当作办公处。
“你以前从没有干过这种活,是吗?”他极其严厉地问。
“没有,先生,”她回答。
他还要去管这样的帮手,好象很不耐烦的样子,只好记下她的名字,领她来到一个地方,这里有一排女工正坐在咔嗒咔嗒响的机器旁的凳子上干活。其中一个女工正用机器扎着一块鞋帮的眼孔,他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你,”他说,“把你干的活教会这女孩,然后来找我。”
那女孩立即站起身,把位子让给嘉莉。
“这活不难做,”她说,俯下身。“你只需把这个拿着,用这把夹子固紧,再开动机器就行了。”
嘉莉照着她说的去做,用活动夹子固紧皮革——这块皮革用来做男式皮鞋的右鞋帮——按下机器旁的一根小钢条。机器一下子开动起来,打着孔,发出剌耳、强烈的咔嗒咔嗒声,从鞋帮上冲出小块的圆形皮子,打下了系鞋带的孔。女工在一旁看了几次,就让她自个去干了。看到她已干得很不错时,就走开了。
一块块的皮革是右边那台机器旁的女工传给她的,然后又由她传给左边的女工。嘉莉立即看出来她必须保持平均的速度,否则活就会在她这里堆起来,并耽搁所有后面的女工。她根本无暇四处张望,只能紧紧张张地埋头干活。两边的姑娘都看出了她的困境和心思,尽量设法干得慢一点好帮助她。
她就这样忙不迭地干了一些时间,从自己不安的恐惧中,从机器单调气味、机械呆板动作的想象中,忘记了痛苦。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她感到屋子里黑暗下来。房子里充满了浓浓的新皮革气味,但她并不在乎。她觉得另一个女工的眼睛在盯着她,十分不安,生怕自己干慢了。
有一次,她在安放皮革时出了点差错,正忙乱地摸着小夹子,一只大手出现在她眼前,帮她固好了夹子。
原来是工头。她的心跳得很厉害,眼前一片模糊,以致无法干下去了。
“启动机器,”他说,“启动你的机器。别让这条线等着。”
这才使她如梦初醒,她赶紧又干起来,等到背后那人影移开才松了口气。然后她又长长地出了口气。
上午过去时屋子里更热了。她觉得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喝一口水,可是不敢动弹。她坐的凳子既没靠背又没有搁脚板,因此感到难受。
一会儿后,她发现背疼起来,微微移动一下身子,变动一下位置,但这并没使她好受多久。她开始觉得疲乏了。
“站起来吧,干吗不呢?”她右边那个姑娘说,也没介绍一下。“他们不会管的。”
嘉莉感激地看着她。“好吧,”她说。
她从凳子上站起来,那样干了一会儿,但这样还更不好干。由于身子弯着,她感到脖子和肩膀都疼痛起来。
这个地方的气氛使她很难受。她不敢四处张望,但从机器的咔嗒咔嗒声中,她偶尔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从眼角处她也瞥见到一、两件事情。
“昨晚你没看见啥事吗?”左边的姑娘对挨着的姑娘说。
“没有。”
“你该看看他系的那条领带。嗬,他真招人注意。”
“嘘,”另一个姑娘说,埋头干活儿。第一个姑娘不说话了,立即现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工头慢慢走过来,仔细观察着每一个工人。等他一走开,
她们又接着说话。
“喂,”左边那个姑娘开始道,“你想他说什么了?”
“不知道。”
“他说他看见我们昨晚和埃迪·哈里斯在马丁剧院。”
“哪有的事!”两个都咯咯地笑起来。
一个小伙子拖着脚从机器间走过来,棕褐色头发长得早该剪了;他左边胳膊下夹着一篮子皮革工具,顶在肚子前。来到离嘉莉不远处,他伸出右手在一个姑娘的膀子下拧了一把。
“呀,滚开”她气愤地叫道。“蠢货。”
他只是露齿而笑。
“混蛋!”她看见他时,他骂道。他一点殷勤的样子也没有。
最后嘉莉实在坐不住了。她两腿发软。真想站起来伸伸手脚。中午再不会到来了吗?她好象已干了一整天的活。她一点不饿,只是浑身无力,眼睛也很疲乏了,因为一直紧紧张张地盯在打孔机冲头落下的那一点上。
右边的姑娘注意到她痛苦地辗转不安,也为她难过。她太过份集中精力了——实际上就她干的活,身心都用不着那么紧张。可是又帮不了她。鞋帮源源不断地在她旁边堆起来。她手腕酸痛了,到后来她好象浑身麻木,满怀怨气,被固定在一个永不改变的位置,做着单调的机械动作,越来越让人厌烦,到最后感到恶心透了。她正纳闷这个紧张的劳动是否会结束时,电梯升降机井里响起了沉闷的铃声——下工了,顿时响起嗡嗡地说话声和走动声。所有的姑娘马上离开凳子,匆匆忙忙走到隔壁一间房子去。男人们也从右边打开的地方走出来。旋转的机器轮子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嗡嗡地消失了。似乎有一种听得见的寂静,一般声音在这寂静中听起来很奇怪。
嘉莉站起身,去拿自己的午饭盒。她一身僵直,有点儿发晕,非常口渴。她朝那个用木头隔起来的小间走去,所用的衣物和午饭盒都放在这里。这时她碰见了工头,他正死死地盯住她。
“喂,”他说,“你会干了吗?”
“我想是的,”她毕恭毕敬地回答。
“哦,”他说,找不到更好的话,就走开了。
如果物质条件好一些,这种工作也不是如此糟糕,但是新的福利措施——为工人们提供愉快的工作条件——当时还没有在制造公司内实行。
这个地方充满了机器油味和新皮革味——两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再加上房屋陈腐的气味,即便是在冷天也让人难受。地板尽管每天晚上都在扫,仍乱七糟八的。任何让人们舒适的劳动设备都没有。因为资本家们认为只有给工人的东西少一些,劳动强度大一些,报酬少一些,他们才有利可图。我们所知道的搁脚板、旋背椅、女工餐室、干净的工作围裙、免费提供的烫发钳、一个象样的衣帽间,都丝毫没考虑。盥洗室令人心烦,拙劣粗糙,如果还说不上肮脏恶臭的话,整个环境都让人不舒服。
嘉莉从角处的桶里舀了一听水喝后,看看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吃饭。其他姑娘都一排一排地挤在窗子旁边,或一些出去了的男工们的凳子上。她发现此刻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女工,又不好意思加入到她们中间去,就找到自己开的机器,坐在凳子上,打开午饭盒放到膝上。她坐在那里听见周围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和对她的议论,大多是些无聊话,充满了流行的俚语。屋子里有几个男工在和远处的女工开玩笑。
“喂,基蒂,”一个男工对一个女工说,她在窗旁几英尺宽的地方跳着华尔兹舞步,“你愿意和我去跳舞吗?”
“小心啦,基蒂,”另一个男工叫道,“你会失身的。”
“去你的,混蛋,”她只这样说了一下。
嘉莉听着这些话,以及男女之间不少类似亲昵的玩笑,本能地缩到一边。她不习惯这种样子,觉得这种事有些冷酷、粗俗。她害怕周围的小伙子会对她说那些话——除了德鲁特外,小伙子们似乎太粗鲁无礼,荒唐可笑。她以一般女人的眼光把服装分为两类,一类是身穿大礼服的人,他们有钱、漂亮、出名;一类是身穿工装裤和工作服的人,他们品质低劣,不屑一顾。
她很高兴短短半小时过去了。机器轮子又开始呼噜呼噜地转起来。尽管劳累,但不招人注意呀。这是一种错觉,很快就消失了;另一个男子走过通道时,满不在乎地用大母指碰了碰她的腰。她转过身,眼里现出愤怒的神情,但是他已走到前面去了,只是回头,对她露齿一笑。她真想哭起来。
旁边的女工注意到她的心境。“别在意,”她说,“他是冒失鬼。”
嘉莉一言不语,埋头干活,她觉得自己难以忍受这样的生活。跟她以前心目中的工作是截然不同的。整个漫长下午她都在想着外面的城市,城市里那华丽的外观,众多的人群和美丽的房屋。她又想起哥伦比亚城和家乡美好的生活。3点钟时她却断定已6点钟了,4点钟时她觉得人们好象忘记了时间,下了班还在干活。工头真成了一个吃人的妖魔,暗中晃来晃去,把她死死地钉在这种苦活上。周围关于她的议论传到她耳里,使她决心不和这里的任何人交朋友。6点钟一到她就匆匆离去。因为死坐了一整天,胳膊疼痛,四肢僵直。
她取到帽子沿过道走出去。这时一个年轻机械手为她的美貌所吸引,大胆地和她开玩笑。
“喂,姑娘,”他叫道,“等一等,让我陪你走。”
话是朝着她这个方向说的,她明白他在指谁,但根本没转过身去。
在拥挤的电梯里,另一个被活儿弄得满身污垢的小伙子在对她挤眉弄眼,极力想得到她的青睐。
一个青年男子在外面人行道上等另一个人时,看见她过去又龇牙咧嘴地笑着。
“不和我一起去吗?”他开着玩笑对她说。
嘉莉心情抑郁,把脸转向西面,来到转角处时,她透过明亮的大窗户看见了她申请工作的那张小桌。街上行人很多,象先前一样吵吵闹闹,匆匆忙忙地走着,还是那么兴致勃勃的。她感到了一点宽慰,但那只是因为她从工厂逃出来。面对身穿漂亮衣服走过去的姑娘们,她觉得自己太丢人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有这么糟糕的处境,因此心里充满了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