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记书
左邻右舍都认为,泠泠父亲是个有学问的人。他为女儿取名字时,本想叫玲玲的,后来一查字典,泠泠两字也不错,就改变了主义。叫玲玲的女孩太多了,一多就显的俗气了。而叫泠泠的只有他女儿。父亲为给女儿取了个好名儿,感到很骄傲。
泠泠虽是个女孩,却生就一副男孩的脾气。小时候上树掏鸟蛋,比调皮男孩都爬得高。于是,就得了个绰号——假小子。
泠泠上学的时候,功课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属和尚帽子——平不沓。其实,那年头功课好与不好,都没多大关系,因那是个特殊的年代,学不学知识无所谓,造反不造反可是个原则性问题。泠泠初中没毕业,就赶上了上山下乡。她是文革时下乡的最后一批,当时只有十六岁,正是花季年龄。举止虽像个男孩子,但两条大辫子一甩,活脱脱一个百里挑一的俊姑娘。她同一批知青来到那个穷得叮当响的贫苦农村时,全村男女老少的眼睛都亮了,她像一朵鲜亮的花儿,其他男孩像片片绿叶,使得全村都充满了生气。
村里添了这么多年轻人,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一位老奶奶问村革委主任:“他们是来干什么的?”革委主任说:“是下来锻炼的知识青年。”老奶奶耳背:“什么,下来端碗的吃屎青年?”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从此,村里人当面叫他们知识青年,背地里叫他们“吃屎青年”。
泠泠是“吃屎青年”的中心,她走到哪里,哪里就像太阳一样明亮。许多小伙子跟屁虫似的跟着她。五月里下地割麦子,天热的像着了火,泠泠没割一会儿,就累得直不起腰来,望着一望无际的麦田两腿打哆嗦。但别急,准有“绿叶”来帮忙的。果然,就有先割到地头的小伙子接了过来,泠泠面前的麦子就齐刷刷倒了一片。泠泠也不说一声感谢话,只是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瞅对方一眼,对方就满足地笑着走开了。
有一年过“五一”节,泠泠到知情食堂打饭,当知青大师傅透过窗口刚把满满的一勺肉菜倒进她的碗里,就有另一名知青骂骂咧咧地把吃剩的半碗菜汤冲打饭窗口泼了进去,弄得大师傅一脸污秽。大师傅也不示弱,滔一勺汤对泼过来。这个知青随接把咬了一口的窝头投了进去,大师傅随手又投出来半块馒头。你来我往,一会儿两个人都变成了花狗脸,人不人鬼不鬼的。过后,泠泠才知道,他们打架原来是为了她。大师傅知青小伙暗恋她,就每次多给她打饭菜。那个小伙暗恋她,就处处帮她的忙,看到大师傅小伙巴结她,心里就吃醋。于是,两个人就暗暗叫上了劲。这件事儿像一阵风吹过泠泠的心田的时候,泠泠不觉好笑起来,我对你们都还没有半点感觉呢,你们打个屁呀!
就在两个知青打架不久,知青返城的通知就下来了。泠泠第一批返了城。
泠泠要走的时候,许多小伙子都向她行注目礼。花儿没有了,只剩下绿叶,还有什么意思呢!泠泠向往着美好的城市,没顾及其他人的举动,忙着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就坐上父亲派来接她的吉普车,一溜烟没影了。
回城后,泠泠很快就有了一份可心的工作。这除了当科长父亲的面子,还有一位阿姨十二分热情所至。这个阿姨是父亲单位一把手的妻子。她的插手显然是别有用心的。当她第一眼见到似带着露珠美人蕉的泠泠时,就暗暗在心里打上了小九九。她把泠泠悄悄同自己的儿子“拴”在了一起。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就百般哈护泠泠,“疼爱”泠泠。还没尝到爱情真正味道的泠泠,就稀里糊涂当了人家的儿媳妇。
婚后,在外人看来,自然是革命伴侣,美满的一对儿。可鞋毕竟穿在自己的脚上,合适不合适她心里有数。随着日月流失,她越来越理解了一句老话:驴粪蛋儿外面光,你怎知里面多凄凉!
当我认识泠泠的时候,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儿子在上大学,女儿在上高中。她虽下了岗,却又找了一份扫街的临时工作。公婆早退了下来,往日的神圣已被一阵吹去了。母亲去逝,父亲拖着一副病体需要人照顾。丈夫同她一样下了岗,但为了两个儿女的花销,像《沙家浜》里的阿庆一样,到外地跑单帮去了。泠泠虽然每日扫出了太阳,扫落了月亮和星星,却扫不净她心海深处那个旮旯里的尘埃。于是,就抽时间到丛台公园激情广场,挤在人群中唱年轻人不喜欢的老歌儿,以找回自己失去的灵魂。当我同她交谈的时候,说到动情处,她竟当着我这个坐(作)家的面,淌起了眼泪。然后说,一朵花儿该开的时候没开好花,该结果的时候没结好果,算是辜负季节了。我的后半生就是当牛做马,多挣点钱,供养好孩子,寄希望于他们吧!
为了弄清“泠泠”两个字的意思,我也查了汉语词典,解释为:形容声音清越。难怪她见人总是乐哈哈的,话声笑语像铃铛一般清新悦耳。说来也巧,就在这期间,一位书法家送了我一副字画,内容就是唐朝诗人刘长卿的《弹琴》:
泠泠七弦上,
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
今人多不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