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年轻的基库尤人叫奇塔乌,他来自基库尤保留地,到我家来给我做工。他是个沉静的男孩,做仆人很有眼色又贴心,我很喜欢他。三个月后的一天,他让我帮他写封推荐信给我的老朋友阿里·本·萨利姆族长—一位驻扎在沿海蒙巴萨的地方长官,因为奇塔乌见过他来我家,现在他说想去为族长工作。我不希望奇塔乌刚熟悉家里的日常工作就离开,于是对他说,我会给他加薪。不,他说,他离开不是为了要更高的薪酬,而是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他告诉我,他还在保留地时就已经下定决心,要么成为一个基督教徒,要么成为穆斯林,只是他还不知道选哪个。出于这个原因,他来为我工作,因为我是个基督教徒,而他已经在我家待了三个月来观察基督徒的行为和习惯。离开我后,他会去蒙巴萨的阿里族长那里再待三个月,学习穆斯林的言行举止,然后他就可以抉择了。我坚信,即使是大主教本人面前摆了这样的情况,他肯定也会像我一样惊呼,至少会这么想:“上帝呀,奇塔乌,你来的时候就应该告诉我啊!”
穆斯林只吃由穆斯林依照正统方式割喉的动物肉。这在游猎时是个大难题,因为你带不了多少补给,还要依靠打猎来给仆人们提供食物。你打到一头狷羚,它倒下来时,你的穆斯林仆人们会像插上翅膀一样一拥而上,以期赶在它咽气前把它的喉咙割断;而你自己悬着一颗心看着他们,目光焦灼,因为要是看到他们耸着肩膀、伸着脑袋盯着它的话,就说明狷羚在他们赶到之前已经死了,然后你就得追踪另一头狷羚,不然你的扛枪手就得挨饿。
在战争刚刚打响的时候,我要赶着牛车出远门。出发前一晚,我碰巧在基加贝遇见了一位穆斯林首领,我问他能不能给我的人律例豁免权,期限是这次游猎的整段时间。
这位首领很年轻,但也很睿智,他与法拉和伊斯梅尔谈话,然后宣布:“这位女士是耶稣的信徒。当她用来复枪开火时会说,或者至少会在心里说:以上帝之名。这会让她的子弹等同于正统穆斯林的刀。在这次旅途的全程,你们可以吃她打来的动物肉类。”
因为各教会之间的互不相容,基督教在非洲名声受损了。
在非洲那些年的圣诞夜,我会开车去法国教会听午夜弥撒。通常一年里的这个时候都很热。你开车经过篱笆围的种植园,老远就听到清透暖风里的教区钟鸣。等你到达时,一群快活的人已经围在教堂旁,内罗毕那些法国和意大利的小老板们举家来到这里,修道院学校的修女们也在,土著们穿着艳丽的衣服蜂拥而至。精美的大教堂被神父们亲自装点了数百支蜡烛,光亮通透。
卡芒提到我家那年的圣诞节,我告诉他,因为他同是基督教徒,我要带他去做弥撒,我用神父的口吻向他描述了将会看见的美丽事物。卡芒提都听进去了,灵魂深受触动,穿上了他最好的衣服。然而汽车都等在门口了,他又心烦意乱地跑回来,说他不能跟我一起去。他不想给我解释,只是躲避我的问题,但我最后还是问出来了。不,他不能去,因为他到现在才意识到,我要带他去的是法国教会,他在医院时就被严重警告过,要远离那个教会。我对他解释说,那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不和,现在他必须去。就这样,他在我眼前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死了”,他翻起了眼珠,这样只能看到白眼球,他的脸直冒汗。
“不,不,穆萨布,”他低声说,“我不能跟你去。我知道得很清楚,在那座大教堂里面有一个穆萨布,姆比亚萨那。”—坏得要命。
我听到这个很难过,但我想,事到如今我非得带上他不可,让圣母亲自点醒他。神父们在教堂里放了一座真人大小的圣母玛利亚直板像,蓝白色的,土著们通常会被人像打动;让他们想象一幅画面则很难。我对卡芒提承诺我会保护他,这才终于带他去了。他走进教堂时,紧紧贴着我站着,忘记了所有的顾虑。这又刚好是他们历年来在教区做的最好的一场圣诞弥撒,教堂里布置有非常隆重的耶稣诞生场景—岩洞里的圣家三口。布景刚从巴黎运来,被蓝天里光芒四射的星星点亮,它周围摆了一百个玩具动物,木头小牛、纯白棉绒的小羊,尺寸都不算小,这肯定让基库尤人心花怒放。
卡芒提变成基督教徒之后,就再也不害怕碰尸体了。
他以前是怕的。曾经有个男人被担架抬到我家旁边的平台时,死在了那里,卡芒提不敢帮忙把他抬回来。他倒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退缩,跑到草地上,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人行道那里,像一座黑色的小纪念碑。为什么基库尤人根本不畏惧死亡,却会害怕碰触尸体;而白人那么怕死,却可以轻松地处理死尸?这我不能理解。因此你又一次感觉到,他们的现实界与我们的不同。但所有的农夫都知道,你永远别想在这一领域掌控土著,而且要是你能立刻放弃这种掌控的念头,反而可以给自己省去很多麻烦,因为土著宁可去死,也不愿做出改变。
现在,卡芒提的心中已经没有恐惧了,他嘲笑他的亲戚。他甚至对此有点炫耀,好像在夸口他信奉的上帝的力量。巧的是我有很多次机会来考验他的信念,我们在农场生活期间,卡芒提和我一起扛过三个死人。第一个是个年轻的基库尤女孩,在我屋外被一辆牛车碾过去了。第二个是个年轻的基库尤人,在森林里砍树的时候被砸死了。第三个是个年老的白人,他住进农场,与农场的生命轨迹交织,然后死在这里。
他是我的同胞,名叫克努森,是个瞎眼的丹麦老头。我在内罗毕的某天,他摸上了我的车,自我介绍了一下之后,让我给他一栋我地皮上的房子,因为他在这世上无处安身。我那时正在裁减种植园的白人员工,正好有间空屋子可以借给他,然后他就来了,在农场上住了六个月。
他与高原农场格格不入,像是我们养了一只断翅的老信天翁。他被生活的艰辛、疾病和酗酒彻底打垮了,弯腰驼背,肤色古怪得像是漂白了的红发人种,就好像他往头上撒了灰,要不就是被周遭环境打上了烙印,被盐水泡过了。但他体内有股不能扼制的火焰,无法被灰烬覆灭。他有丹麦渔人的血统,曾是个水手,后来成为最早一批非洲开拓者之一—不管是什么风把他吹来的。
老克努森这辈子尝试过很多事情,最喜欢那些与水、鱼或鸟有关的事情,但一事无成。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在维多利亚湖有过一个非常好的渔业公司,有好几英里长的世界上最好的渔网,还有一部摩托艇。但战争让他失去了一切。当他细数过往的悲剧时,会闪过一个黑暗时刻,或是致命的误会,或是某个朋友的出卖。我不知道是哪个,因为他在不同时间讲给我听的故事版本都不太一样,而且每每讲到这个点,老克努森就进入了非常糟的精神状态。这故事里还是有一些真的,因为他待在我这里时,政府确实给他每天一先令的抚恤金。
这一切都是他来我家拜访时讲的。他常跑来我家,因为他在自己的小屋里感觉不自在。我派土著小男孩去给他当用人,他们却一次次地逃跑,因为老克努森看不见,常鲁莽地一头撞向他们,或是笨手笨脚地乱戳他的拐杖,把他们吓得不轻。他兴致高昂的时候,会坐在我的游廊上喝杯咖啡,自顾自地给我唱一首丹麦爱国歌曲,活力十足。我们俩都觉得能说丹麦语是种快乐,所以会闲扯农场上无关紧要的小事,为了交谈而交谈。但我不是一直对他都有耐心,因为他一旦来了,就很难让他闭嘴离开。在我们的日常交流中,你可以想象得到,他很有《古舟子咏》或希腊神话《海中老人》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