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们跑来跑去,大喊大叫,一如往常。姨妈们露出冷淡的笑容。到达时的这一阵喧闹过后,大家都去克莱尔蒙特喝鸡尾酒。
我去红门找盖特。红门比克莱尔蒙特小得多,但楼上仍有四间卧室。约翰尼、盖特、威尔和卡丽姨妈就住在这里,还有埃德,不过他并不常在。
我走到厨房门边,透过纱门往里看。盖特没看到我。他站在长台面旁边,身着灰色的旧T恤和牛仔裤。他的肩膀比我记忆中的要宽阔。
水槽边的小窗上倒挂着一支干花,他解开缠在上面的缎带。那是一支松散开来的粉红玫瑰,长在比奇伍德环道上的那种。
盖特,我的盖特。他从我们最爱的散步场所为我摘了一支玫瑰。他悬挂起来让它干燥,等我到达岛上时好送给我。
到目前为止,我亲吻了几个无足轻重的男孩。
我失去了我爸爸。
我从一间满是眼泪和谎言的屋子来到岛上,我看见了盖特,我看见了他手上的玫瑰。就在那一瞬间,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厨房台面上放着苹果,空气中传来海水和木头的气息,我的确称它为爱。
那就是爱,它重重地冲击着我,我不得不靠在仍然隔在我们中间的纱门上,以免摔倒。我想摸他,就像他是小兔子、小猫,或者某种特别而柔软的东西让你的指尖没法离开。宇宙是美好的,因为他在里面。我爱他牛仔裤上的破洞、赤裸双脚上的泥土、胳膊上的疮痂、以及贯穿他一侧眉头的疤痕。盖特,我的盖特。
我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将那支玫瑰装进一个信封。他寻找笔,砰地把一个抽屉打开又合上,后来他在自己的口袋里找到了一支,写了起来。
直到他从厨房的一个抽屉里拉出一整版邮票,我才意识到他在写地址。
盖特把邮票贴在信封上。写上寄信人地址。
那不是给我的。
在他看见我之前,我从门前离开,跑到环道上,独自看着渐渐变黑的天空。
我扯掉一株可悲的花丛上的所有玫瑰,一朵接一朵扔进愤怒的大海。
7
那天晚上约翰尼将这个纽约女友的事情告诉我了。她叫拉克尔。约翰尼还见过她。她跟盖特一样住在纽约,不过她住在市区,就像卡丽和埃德,而盖特和他妈妈住在市郊。约翰尼说拉克尔是一位穿黑衣的现代舞者。
米伦的弟弟塔夫脱告诉我拉克尔给盖特寄来了一包自制布朗尼饼干。利伯蒂和邦妮告诉我盖特手机上有她的照片。
盖特从没提起她,但他没法直视我的目光。
那个晚上,我哭了、咬自己的手指头,喝从克莱尔蒙特食品储藏室偷来的酒。我疯狂地朝天空旋转,向星星发火,把星星从停歇的地方撞走,不断打旋、呕吐。
我把拳头砸进浴室的墙,在冰冷的水里洗刷耻辱和愤怒。然后我在床上发抖,像遭到遗弃的狗一样,浑身从里颤到外。
第二天早上,以及此后的每一天,我举止正常。我高高地抬起方正的下巴。
我们驾船出海、生起篝火。我赢得了网球比赛。
我们做了一大桶冰激凌,躺下来晒太阳。
有天晚上,我们四个在小海滩吃野餐,蒸蛤蜊、土豆和甜玉米。雇员们准备的,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约翰尼和米伦把食物放进金属烤盘。我们围着篝火吃起来,黄油滴到沙地上。盖特为我们每人做了厚达三层的饼干夹心甜点。我看着火光中他的双手把果汁软糖插到长棍子上。过去那双手上写着我们的名字,如今他写上了他想读的书的名字。
那天晚上,左手上是“存在与”,右手上是“虚无”。
我手上也写着字。我喜欢的一句话。左手上是“活在”,右手上是“当下”。
“想知道我在思考什么吗?”盖特问道。
“想。”我说。
“不想。”约翰尼说。
“我在想我们如何能说你的外祖父拥有这座岛,不是从法律意义上,而是从实际意义上。”
“拜托,不要开始谈论清教徒前辈移民的罪恶。”约翰尼抱怨道。
“不。我是问,我们如何能说土地属于某个人?”盖特对着沙滩、海洋和天空挥手。
米伦耸了耸肩。“人们一向买卖土地。”
“难道我们不能聊聊性或者谋杀吗?”约翰尼问道。
盖特没有理他。“也许土地根本就不该属于人。或者对于人们能拥有的东西应该有所限制。”他倾身向前。“这个冬天我去印度做志愿者时,我们还建造了厕所。因为那里一个村的人都没有厕所。”
“我们都知道你去过印度,”约翰尼说,“你说了四十七遍了。”
我爱盖特这一点:他对这个世界满怀热情、兴味十足,他很难想象别人会对他说的话感到厌烦,即使他们直接告诉他。但同时,他也不想轻易放过我们。他想要我们思考——即使我们并不想思考。
他把一根棍子戳进余烬里。“我是说我们应该谈谈这个话题。并非所有人拥有私人岛屿。有些人在岛上工作。有些人在工厂工作。有些人没有工作。有些人没有食物。”
“别说了,现在。”米伦说道。
“别说了,永远。”约翰尼说道。
“在比奇伍德岛上,我们歪曲了人性。”盖特说,“我认为你们没有看到这一点。”
“闭嘴,”我说,“如果你闭嘴,我就给你更多巧克力。”
盖特的确住口了,但他的表情扭曲。他猛然站起身来,从沙滩上捡起一块石头,用全力扔了出去。他脱掉运动衫,甩掉鞋,穿着牛仔裤走进了海里。
愤愤不平。
我注视着月光下他肩部的肌肉,他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时,水花四溅。他潜入水中,我想:如果我现在不跟随他,那个拉克尔就得到他了。如果我现在不跟随他,他会离开。离开说谎者们,离开这座岛,离开我们家,离开我。
我脱掉毛衣,身着裙子跟随盖特跳入海里。我哗啦啦落入水中,游到他仰泳的地方。他的湿发在脸上散开,贯穿一条眉头上的那道伤痕显露了出来。
我去够他的手臂。“盖特。”
他吓了一跳,在齐腰高的海里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低声说。
“我从没叫你闭嘴,卡迪,”他说,“我从没对你说那种话。”
“我知道。”
他沉默了。
“请别不说话。”我说。
他打量了下我穿着湿裙子的身体,“我说得太多了,”他说,“我把一切政治化。”
“我喜欢你说话。”我说,这是真的,每当我停下来倾听时,确实喜欢。
“问题在于一切让我……”他停顿了一下,“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非常糟糕,就是这样。”
“是啊。”
“也许我应该,”——盖特握住我的手,翻转过来看手背上写的字——“我应该活在当下,不要总是焦躁不安。”
他的湿手握着我的手。
我直打哆嗦。他的手臂赤裸潮湿。我们过去常常手拉手,但这个夏天他都没有碰过我。
“你用自己的方式看待这个世界是件好事。”我告诉他。
盖特松开我的手,往后仰入水中,“约翰尼想要我闭嘴,我让你和米伦感到厌烦。”
我看着他的侧影,他不只是盖特。他沉思默想,满腔热情,雄心勃勃,像浓咖啡。全都在那里,在他棕色的眼睑、光滑的皮肤、噘起的下嘴唇里。里面有聚集的能量。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轻声说。
“什么?”
我再次伸手触碰他的胳膊。他没有把手伸出来。“说‘闭嘴’时,盖特,我们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
“我们的意思是,我们爱你。你提醒我们是自私自利的混蛋。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
他垂下眼睛,嘴角漾出笑容。“这是你的意思吗,卡迪?”
“没错。”我告诉他,让自己的手指在他漂浮着的张开的手臂上滑动。
“真不敢相信,你们在水里!”约翰尼站在没膝的水里,牛仔裤卷了起来。“冷极了。我的脚趾冻坏了。”
“进来后很舒适。”盖特回喊道。
“当真?”
“别那么懦弱!”盖特喊道,“阳刚点,到水里来。”
约翰尼笑了,冲入水中。米伦紧随其后。
这实在是——太爽了。
夜晚就要来临。海洋在哼唱。海鸥在鸣叫。
8
那天晚上,我难以入眠。
午夜过后,他叫我的名字。
我望向窗外,盖特仰面躺在通往温德米尔的木板步道上。金毛猎犬们躺在他身边,五只都在:波什、格伦德尔、波皮、菲利普王子和法蒂玛。它们轻轻地摇晃着尾巴。
月光照在狗身上,发出淡淡的蓝光。
“下来。”他喊道。
我照做了。
妈妈房间的灯熄了。岛上的其他地方一片黑暗。此刻除了狗以外,只有他和我。
“往旁边挪一点。”我告诉他。走道并不宽。我在他旁边躺下来后,我们的手臂相碰,我的胳膊赤裸,他的胳膊裹在橄榄绿的猎装里。
我们仰望夜空。繁星点点,就像一场庆典、在人类上床睡觉后银河系举办的非法盛大宴会。还好盖特没有试图表现得对星座很在行,或者说些有关对着星星许愿之类的蠢话。但我也搞不清他为什么沉默不语。
“我能握住你的手吗?”他问道。
我把手放进他的手中。
“宇宙此时看上去实在浩瀚,”他说,“我需要握住点东西。”
“我在这里。”
他的拇指摩擦着我的掌心。我所有的神经集中到那里,不错过他的皮肤在我身上的每一丝触动。“我不敢肯定我是个好人。”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也不确定。”我说,“我只是率性而为。”
“嗯,”盖特沉默了片刻,“你相信上帝吗?”
“半信半疑。”我努力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我知道盖特不会勉强接受一个轻率的回答。“情况不妙时,我会祈祷或想象有人照管我,倾听我。譬如我爸爸离开的头几天,我想到上帝,想要寻求保护。然而其他时候,我过一天算一天,跟宗教没有一点儿关系。”
“我不再相信,”盖特说,“印度之行、贫穷。我没法想象上帝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后来我回到家,在纽约大街上也注意到了这种现象。在世界上最富有的一个国家,人们生病、忍饥挨饿。我只是——我觉得没人在照管这些人,这也意味着没人在照管我。”
“那并不表示你是坏人。”
“我母亲信上帝。她在佛教环境中长大,现在却去基督教教堂。她对我不太满意。”盖特几乎从没谈起过他母亲。
“你不能因为她让你信上帝,你就信。”我说。
“不。问题在于:如果我不相信任何人,如何成为一个好人?”
我们凝视天空。那几只狗经由狗门进入温德米尔。
“你发冷,”盖特说,“穿上我的夹克衫吧。”
我不冷,但我坐了起来。他也坐了起来。他解开橄榄色猎装的纽扣,脱下猎装递给我。
衣服带着他的体温。肩部太宽。他的胳膊现在裸露。
穿着他的猎装,我想吻他,可我没有。
也许他爱拉克尔。他手机里的那些照片。信封里的那支干玫瑰。
9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妈妈让我去温德米尔的阁楼翻翻爸爸的东西,拿走我想要的。剩下的她会丢掉。
温德米尔有三角墙和尖角。五间卧室中的两间有倾斜的屋顶,这是岛上唯一一栋拥有完整阁楼的房子。配备大走廊和现代化的厨房,厨房更新了大理石工作台面,看上去有点格格不入。所有的房间通风,到处是狗。
盖特和我带着几瓶冰茶爬上阁楼,在地板上坐了下来。房间里弥漫着木头的气味。一束光从窗口直射进来。
我们以前来过阁楼。
我们以前从没来过阁楼。
那些书是爸爸假期读的。全是体育回忆录、轻松的推理小说、我从没听说过的老人们讲述的摇滚歌星的故事。盖特并没有看。他按照颜色给书分类。红色的一堆、蓝色的一堆、棕色的一堆、白色的一堆、黄色的一堆。
“没有你想读的?”我问道。
“也许。”
“《一垒和之外》(First Base and Way Beyond)怎么样?”
盖特笑了,摇摇头,把蓝色那堆扶正。
“《借助坏我摇滚》(Rock On with My Bad Self)?《舞池的英雄》(Hero of the Dance Floor)?”
他又笑了,接着严肃地说:“卡登丝?”
“怎么了?”
“闭嘴。”
我盯着他看了好久。我熟悉他脸部的每一条曲线,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盖特在笑,满面春光、局促不安。他跪下来,意外地踢翻颜色鲜艳的书堆。他伸出手抚摸我的头发。“我爱你,卡迪。我是说真的。”
我向前倾身亲吻他。
他摸了摸我的脸,手移动到我的脖颈,沿着锁骨往下。从阁楼窗户射进来的光照在我们身上。我们的亲吻紧张又柔和、迟疑不决又势必发生、令人害怕又完全恰当。
我感觉爱从我涌向盖特,从盖特涌向我。
我们温暖又战栗、年轻又苍老、生气勃勃。
我在想,这是真的。我们彼此相爱。
我们彼此相爱。
10
外祖父突然走了进来。盖特一跃而起,窘迫地踩在按颜色分类的书上,那些书在地板上散落开来。
“我打搅到你们了。”外祖父说。
“没有,先生。”
“不,我肯定打搅了。”
“抱歉灰尘很多。”我笨拙地说道。
“彭妮认为这里或许有我想读的书。”外祖父将一把旧藤椅拉到房间中央,坐了下来,头埋进书本里。
盖特仍然站着。他不得不低下头以免碰到阁楼倾斜的屋顶。
“当心点儿,年轻人。”外祖父突然严厉地说道。
“什么?”
“你的头。你会受到伤害。”
“您说得对,”盖特说,“您说得对,我会受到伤害。”
“那么当心点儿。”外祖父重复道。
盖特二话不说,转身下楼了。
外祖父和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他喜欢阅读,”最后我说道,“我想他也许需要爸爸的书。”
“你是我心爱的宝贝,卡迪,”外祖父说着,拍了拍我的肩,“我第一个外孙女。”
“我也爱您,外公。”
“记得我是怎么带你去看棒球比赛的吗?你四岁的时候。”
“当然。”
“你从来不吃焦糖爆米花。”外祖父说。
“我知道。您买了两盒。”
“我不得不把你放在我的大腿上,那样你才看得见。你记得吗,卡迪?”
我记得。
“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