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宗元皇帝永昌元年(公元322年)
王导后料检中书故事,乃见救己之表,执之流涕曰:“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永昌元年(322年)一至三月,王敦进攻建康,然后进行了人事清洗,杀了司马睿一党的周、戴渊,任命自己“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江州牧”,并“封武昌郡公”,这一切当然是以皇帝的名义来任命,当然还要非常谦虚地辞让一番,但是,政权、军权、机要权、地盘、名爵……凡是权臣应该并可能把持的权力和利益,一个都不能少。其他的哥哥弟弟、亲信部曲都有迁升,这都是必须完成的作业。
王敦在建康的时间很短,一两个月时间,甚至可能只有一个来月。此后,王敦返回武昌,后来又移驻到姑孰(今安徽当涂),居于建康和武昌之间,尽量回避和皇帝见面。曹操搞一国两都,君在许,相在邺,想慢慢淡化汉献帝的存在,王敦是不是学曹操,这不好说,估计他没有这么深的心思。
王敦不在建康的时候,当然是由王导同志主持中央的工作,史书上透露了哥儿俩无话不说的几个细节:
一、王敦向兄弟王导抱怨道:“当初我就说应该立个小娃娃皇帝,年纪大的难控制。瞧见没,不听我的话,咱们全族差点全部玩完。”
二、在杀害周、戴渊之前,王敦征求王导的意见,给了三个选项:
一是承认周、戴分别为北方和南方士族的代表,是所谓“南北之望”,所以就要列为统战对象,给他们“三司”级别的高官做做,粉饰一下王氏控制的晋国董事局;
二是继续做尚书令、左右仆射之类的实权官,在王导的领导下控制使用;
三嘛,就是彻底删除这俩病毒文件……
王敦说选项一,王导沉默,瞧这意思是没必要这么办;
王敦说选项二,王导沉默,这意思这么办比较难;
王敦说选项三,王导仍然沉默,意思大概是你看着办。
王导像个刑事专家作案,现场不留任何证据,没有声音,没有图像,没有指纹,什么都没有,但他的意志和意见都得到了充分体现,哥儿俩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王敦是个妄人,举兵作逆,不顾在建康的王导及全族的安危,也许他赌定了司马睿不会鱼死网破杀王家一个干干净净。王导则不能浑到底,他揣摩了司马睿的心理,采取了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率全家跪在皇宫外面待罪,王导不论得势还是失势,在任何情况下都给对手砌一个华丽丽的台阶。中国人讲面子,最后一拍两散往往就是因为少这么一个台阶。王导柔软一下,给司马睿一个台阶,司马睿心里也得权衡一下,我不全端王家的老窝,王家也不好意思端我司马家的老窝。司马睿在双方对阵时,放掉了王敦的哥哥王含,有意派王敦的另一个从弟王廙(yì)做特使,这都埋下了妥协的种子。
王敦开始举兵,消息传来王导只好暂时靠边,在朝廷跑前跑后忙活的是尚书左仆射周。王导带族人跪在那里请罪,见周过来,王导高声叫道:“伯仁,以百口累卿!”
伯仁是周的字,王导这一叫,固然有求当时的大红人周周伯仁在皇上面前说话的意思,其实也有把“台阶”砌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意思。这么一嚷嚷,大家都知道了,我王导已经认栽了。心里话,活命要紧。
周为王导一家求过皇帝,但是没有把这个过程告诉给王导,史书遂云王导衔恨,在后来王敦欲杀周时未施援手,所以史上有了最有名的王导忏悔:“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后世对这个忏悔评价颇高,在中国官场上厮杀混战过来的人,良心能这么发现一下,人性还有一点点残存,当然值得赞赏。中国官场上死皮赖脸厚颜无耻那是代不乏人,能够对着良心真心忏悔的,《资治通鉴》读了这么久,除了这位王导哥哥疑似而外,我们还真没见过。
熊猫是稀有,恐龙是传说中有,麒麟是想象中有。忏悔对中国人来说,不是罕有而是没有,要有也多半是假的。从晋元帝永昌元年(322年)到晋明帝太宁二年(324年),这段历史极其吊诡,王导在其中起着极其重要而且复杂的作用。我不好说王导做过什么或没做过什么,只是敢肯定关于王导的记载是刻意选择过的。
是不是因为晋帝国国祚终究未废,所以包括司马家族以及后世的史家都对王导采取了宽容的态度,来了个彻彻底底的为“贤者”讳?我看有这个可能。中国只有敌我间的清算,没有是非间的清算,大是大非不争议,稀里糊涂向前看,因为要讲清楚是非,牵扯利益,人人尴尬,一到这个时候,大家都对拿控制器的人说,快过,快过!所以我们没有正确价值观的积累,只有权衡利弊的经验总结,这方面可以在全世界面前骄傲。
王导是不是真心忏悔,是不是人性的光辉穿透了黑暗的历史,我看还是存疑的好。王敦后来在武昌、姑孰,司马睿在建康的一系列政令,包括委任陶侃为湘州刺史,都得不到贯彻执行,没有王导作为内应上下其手,王敦是不能遥控朝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