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下午多风。两个人坐上长途汽车颠簸一路，老包一直不停地用手摩挲着撕碎的裤脚，终于赶在中午到了目的地，武霖县城桃园北路4弄25号，临街的一间院两间屋，院里搭了一个小平房。
跨进了院门，老包就算第一次见到刘美好。第一次见面大致的情形是这样的，刘美好穿着一件男式白衬衫正坐在院子里吃饭，见到两个突如其来的男人，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辫，她把手里的碗一扔，气势汹汹转身进了屋。老包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子上的炖土豆，老头说，饿了一路，先吃饭。一只大瓷碗印着蓝花，老包刚端起来，女人又冲了出来，一把夺过去，说不要用我的碗，你这人恶心不恶心？顺手把筷子也没收了。老头对刘美好说，你欠揍呀，快拿套干净碗筷。对老包说，不理她，吃饱算。风卷残云一扫而空之后，老包说，这女的做饭还挺香。老头说，我闺女做饭就是香。
两人进了屋放下行李，老头让他搭张铺跟自己睡一个屋子，拉下裤子老包看到裤衩上面还围着一个兜裆布，上面缝着一个口袋，里面全是钞票。老头说以后喊我师父，就跟别人讲是干砌筑的师傅。老包曾猜想钱藏在身上的某个地方，没想到都在裤裆里，紧闭双唇有点后悔刚才的食欲。老头说，咱们捞偏门不能只图赚个吃喝玩乐眼前欢，这钱的一半是你的，我给你保存着，下一步干什么，先歇两天再说，待我琢磨琢磨。咱们干什么都是一对好搭档，你放心，跟着师父就什么都有啦，很快就让你娶上媳妇过上好日子。老包跟师父说，娶媳妇不用师父操心啦，现在哪个不是自由恋爱。
和刘美好的第二次会面是在半夜，老包正睡着觉，老头一脚把他踹醒了，说你能不能睡觉的时候不打呼噜？一听到呼噜声，就梦见你在跟我说话，吵死我啦。老包正被尿憋着，由被窝爬出来，迷迷糊糊看到了墙上有一只挂钟，钟面都花了也看不清几点。进了院子，观察到旁边的屋子里灯还亮着，目光从窗帘缝隙里溜进去，发现女人在昏暗的灯光里飞针走线。
老包敲了敲窗，刘美好出来了，问你说什么？老包说，我没说什么就是敲了敲窗。刘美好看到对方一只四角裤衩套在腿上，中间鼓鼓囊囊，羞着脸要回屋，一只脚已经迈回去。老包说，你能帮我缝一下裤子吗？新裤子。现在就晾在你们家院子里，和一个大码的红色内裤晾在一起，你看我都没裤子穿了。刘美好说，我不认识你。老包说，怎么不认识呀，现在不认识以后也得认识，以后我就住这了，吃饭不见拉屎见的。你怎么一点不像你爸。刘美好说，我干吗像他。老包说，师父是个好人，爱帮助人，你就不行。刘美好说，有什么师父就有什么徒弟，不就是贼吗？跟着狼吃肉，跟着狗吃屎，跟着狐狸学妖精。贼的徒弟不还是贼，能有什么新鲜的勾当。
刘美好从小就见过老头被反剪着五花大绑的样子，出来进去的劳改不知多少次，父亲让全家蒙羞，早已失去了父亲的尊严，已决定一辈子不理父亲，就当自己是个没有父亲的人，她不能认贼作父。第一次听到“贼”这个称谓让老包受不了，被刘美好说得似乎已经成了既定事实，但他并没有翻墙只是负责望风，望风也算是贼吗？心里对行为的属性没了把握，气愤乌云一般压过来，说那你是贼的闺女，你不是偷了厂里的东西被开除了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刘美好说，我是贼的闺女不是贼，你是贼，你屁都不是就是贼。老包说，我知道你讨厌我，我没偷过东西。刘美好说，我干吗讨厌你，再说一遍，我根本不认识你。老包说，不讨厌我干嘛不给我缝裤子，你还得给我恢复名誉，贼是随便乱指的吗？
刘美好“呯”一声把门关上了，说你还是老实点吧。老包说，什么老实点，老实点什么，你什么意思呀，你说呀，你聋啦哑啦瞎啦，只会乱咬人。他走在回到被窝的归途之中，环顾四周，觉得夜景凄凉，用自己的判断力暂时还没有搞清楚这个女人的怨恨来自于哪里。
刘美好挣扎的命题很简单，父亲回来了，父亲是个贼，还要不要爱他。刘美好对父亲有一种爱与恨交杂的情感，充满了爱的恨，或者是充满了恨的爱。爱与恨都是有根源的，爱源于父亲对她的爱，天然的爱，恨源于父亲带来的耻辱，被迫的恨，想起这个就要落泪。刘美好哭了，说我妈是你气死的。老头说，你妈是生病死的。刘美好哭得更厉害了，说我妈要不是下雨天给你送劳改饭，能被汽车撞坏吗？你几进几出，我妈又被你气得一病不起。你从小还教我偷东西，我差点儿成了小偷。
老头听到这个话就不再辩解这个问题了，说姑娘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一个大姑娘整天在家里闲着，左邻右舍是要看笑话的。既然不干活了，就应该早点结婚，赶紧嫁人走吧。刘美好说，想吃饭就闭上嘴吧，尽量离我远点，永远不用你管我。爱不愿对恨让步，恨也不对爱让步，爱恨抵消了，父亲还是父亲，她不得不中止了对母亲的思念，去淘米烧水炒菜。
刘美好是个天生的缝纫工，人不离针，针不离线，现在遇到了老包的裤子，缝纫机上呲呲几下完工。老包望着缝好的裤子漾起笑容，已经看不出有撕破过的痕迹了，裤子熨烫了一遍跟新买的一样。老包只说了一句，我觉得这是世界上熨烫最好的一条裤子。这句话用词得体，过度的夸奖只会引人反感，说一句就足够了。刘美好是个荣誉感很强的人，领悟到了老包的善意友好，其实一开始她对老包就没有恶感。
随后，老包被允许进了她的闺房，左边一架缝纫机和一个熨斗台子，右边一台黑白电视和一张床，角落里布满了式样不同的白衬衣，光领子就有长尖领的中尖领的小尖领的方尖领的。刘美好说，随便挑一件合适的，我送你。龙眼识珠，凤眼识宝。老包说，我知道这些白衬衣都是好东西，谢谢你刘美好。
领不差分，衣不差寸，白衬衣好似量身定做。老包每天都要上街，踏步而来踏步而去，南城去过了四条街去过了北马路去过了，走遍了城里每一个地场。他说生命不息运动不止，一定要每天散步一小时。白衬衫第一次亮相就公正地展示了刘美好的优良手艺，吸引过来的众多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很刺眼，此时不照镜子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美丽倒影，就用有点不好意思的微笑回应那些目光。有个塌鼻子男人跑过来诚恳地询问哪里弄到这种收腰身圆形下摆的白衬衫。塌鼻子说，你没看过《上海滩》吗？里头许文强有这么一件一模一样的，做的？哪个姑娘做的？手真巧呀。看到这件衬衫我就看到了许文强的风采。
老包闻到一股稠密的烧鸡气味，赶紧用力狠狠地吸了好几下鼻头，他不知道许文强是谁，只能通过塌鼻子表现出来的羡慕推断个大概。塌鼻子说，这件衣服卖给我吧，我们的身板一样，晚上我得去相亲，多少次了都不成功，这几天那个女的天天在家看《上海滩》，我就差一件合身的白衬衣了。老包坚决地摆了手，盯着对方的鼻子哼了一声，说不行不行，这怎么行。塌鼻子说，哼什么，我是桃园南路菜市场“文明诚信个体户”，我叫大陈，你去打听打听，我的烧鸡最好卖了，鲜嫩浓香誉满菜市场。你说这东西多少钱，只要有价钱我就买。塌鼻子仿佛由于没有跟这白衬衫相称的鼻子而受了拒绝。老包撇下塌鼻子大陈，心想什么钱不钱的，让这个塌鼻子个体户为件白衬衣苦恼去吧。塌鼻子卑贱地追在后面，用力投下报价，三十。四十。五十。六十，六十还不行吗？前面的男人停下了脚步露出牙齿，边脱衣服边抱怨，说都是谁说的，嫁人不嫁个体户，这年头好男人怎么老是找不到媳妇？祝你今晚相亲成功。我穿了还不到十分钟，可别沾上烧鸡。
烈日当空，老包赤着身子，强韧的肌肉舒张自如，得意地奋力前进，一件衬衣百货公司只卖个十块八块钱，而他这一件卖了六十块，边心算边加速了他的脚步，走过了一只一米高的扁木箱，箱口敞开正竖立在路边，里面挂满了手表，后面露出一只脑袋。小贩操着南方口音，你知道现在的准确时间吗？如果不知道就来一只表吧，有了表就有了时间，什么时候看都可以，都是世界名表，你看劳力士，你看欧米茄。这是电子表，数字自己会跳，永远不用上弦，永远不差一秒。你听听，绝对没有秒针走动的声音。
老包侧过头来，几乎把脸贴到电子表的表盘上，问多少钱？
小贩说，一百块一只，物有所值，比百货公司便宜好多呢。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老包砍了两砍，说六十块来两块吧。
小贩说，货真价实，口不二价，你以为我是走街串巷专卖破烂货的小贩？真是的。
老包说，天气太热了，现在我还浑身发热，越是光着膀子越容易出汗，我回家扇扇子了。转身走了。
小贩果断地对背影说，好吧，亏本给你了。你这个人真会讲价，不过咱做买卖最终还得讲究个人情，看兄弟你真心喜欢，半卖半送了。出门怎么没穿上衣？不过这身结实肉真够惹眼的。
老包左手戴一块，右手戴一块，两只胳膊甩起来走上了正步，手臂与眼睛平行的一瞬间就看一下时间，甩胳膊以每秒一次的节奏进行。
回了屋子，老包伏到刘美好跟前说，电子表永远不差一秒，给你的，这只是你的了。刘美好说我不要。老包说，有了表就不用上街上问别人时间了，还能灵活掌握时间。时间和真理一样，全靠自己掌握。刘美好说我不上街。老包不无忧虑地劝道，怎么老是关门闭户躲在屋子里，会把自己憋坏的，至少要看一次电影的。拿着吧。刘美好说，谁知道你的表从哪里来的，我才不要。最后一句总算把话说到点子上了。
空气一下子被冻结了，老包身上最敏感的位置给人踢了一脚，全身的精气神訇地倒在了身后，“啪啦啪啦”碎了一地，嘴唇都变了颜色。
刘美好立刻后悔了自己的鲁莽和偏见，她并不具备超凡的预先感知的能力，这个长发男子是好人吗？说不定没偷过东西，是贼不是贼还没有到拨开迷雾的一天。一把夺过来路不明的电子表，充满智慧地说，四点五十五分，能整点报时不？老包表现出了让人满意的宽容说，许文强是谁？我就要许文强的西装。你给我做套西装，我给你电子表。咱俩谁也不欠谁，怎么样？刘美好说，明天演《上海滩》的时候，我叫你来我屋里看。
刘美好还要继续补偿她的过失，作为衬衫加工厂前任技术骨干喜欢钻研技艺，麻利地拿起量衣皮尺说，伸开胳膊吧。 一个男人在面前张开怀抱，刘美好闻到了一股异性的味道。先量上身加胳膊，胸围身长下摆袖长袖口肩膀领子，然后下身加屁股，腰围臀围立裆裤口裤长，一一量过。
几个月前，刘美好不得不告别了留恋的衬衫加工厂，成了无业人员，除了买布买菜买日用百货，把自己囚禁在家里踩缝纫机，一件又一件缝白衬衫，用白衬衫掐断了她和世界的联系。缝纫机是物质的，却成了精神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用白衬衫来排遣平静的孤独。白衬衫转化了她的痛苦，打败了她的寂寞，也让她厌烦无比，本应该走在大街上像花儿四处绽放，却被无数件白衬衫绊倒了。父亲回了，老包来了，她应该感激他们，生活至少有了一丝生气，得到了些许安慰，本来她就要死在白衬衫上了。现在，要好好做套男人衣服，衬衫缝纫女工从没做过西装，不过区区一套西装算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