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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喧嚣的马路上,车如流水马如龙。老包背着一个大包袱扛着两根竹竿,穿过南来北往的人在十字路口停下来,他把两根杆子分左右支在路边,扯上两根绳子夹上几件白衬衫,自己穿上一件抬头挺胸收腹做模特儿。立竿见影,摊子很快围了一圈人,还有人络绎不绝地加入圈子,熙熙攘攘越围越多,一圈叠了一圈,前面的人琢磨着眼前白衬衫男人在干什么,后面的人想搞清楚里面光景是什么样的。老包来之前并非毫无准备,看到蜂拥而来的人群仍有些受宠若惊,但是大家审时度势只看不买,一声不吭地望着身材一流、浑厚迷人的模特,看得业余销售员有点不知所措,稳不住神,羞答答地把脸别过来又别过去,轻轻地问有人要白衬衫吗。提问没有人回应,却有一个迷路的外地人站在圈外对老包礼貌地喊,请问这是哪儿呀。老包把头探了探说,我的左边是东边右边是西边,你想去哪儿?

烧鸡大陈拨开人群挤了进来,身上带着不变的家禽浓香,上次买来的极富时代气息的掐腰儿白衬衫还在身上。烧鸡大陈冲着几个小伙子发表了个人看法,怎么光看不买?我还是要买几件的,穿上之后不但体型漂亮多了,而且相亲成功。我可不是托儿,本人是货真价实的“文明诚信个体户”,大陈烧鸡色黄、皮酥、肉嫩、骨脆、味香,誉满菜市场,都认识我吧。烧鸡大陈的现身说法加上烧鸡的信誉似乎起了作用,有人要掏钱了,一件衬衫就能博得女人的欢心还是很诱人的。

老包突然揭竿而起甩着衬衫像晃着一面白旗,大喊,快来看呀,合体款、宽松款、紧身款,款款齐备,二十五块钱一件。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多买少买,多少买一件。早买晚买,早晚买一件。这一喊克服了害羞,这一喊战胜了自我,这一喊喊得人群蠢蠢欲动。

精美衬衫由香港最著名的服装大师出品,二十五块钱就能让你成为美的化身美的使者。有人说,太贵了,买不起。老包说,省钱没好货,好货不贱卖。我们的衬衫按质论价,一分钱一分货。每一件都独一无二,相当于订做。每一件都能让你赶上时代潮流,跟上时代前进。老包懂得微笑服务,耐心地讲解高价的原因,要把这些话装进顾客的脑袋才算,巧妙地赞扬着自己的产品,一遍遍连续反复地说。

购买欲望一个传染另一个,又都生怕来不及了,所有的手都伸过来,每只手都捏着人民币,人群有点失去控制。烧鸡大陈有足够的组织经验,对大家说,排队排队,我排第一个,我还要两件。看到电影院经理兼放映员老孙也来了,就对老孙说,看电影买票也得排队,是不是?有人起哄说道,你干嘛排第一个,你来得晚得排最后,谁让你是“文明诚信个体户”。烧鸡大陈不愧浸淫菜市场多年,一点也不含糊,从口袋抓出一把洋溢着烧鸡味的五角一元人民币,我手里全是零钱,买东西的时候有零钱的先买,懂吗?你有零钱吗?没零钱的站后面,人家刚开张找不开。

老包来不及修改保守的定价了,十分钟便只剩下光秃秃的绳子和杆子,他亢奋地把家什都扔在了路边。途径菜市场的时候,看到菜市场著名烧鸡制造商大陈正在“今日有烧鸡”的价格牌底下称一只鸡,旁边站着一个细瘦的姑娘在帮着收钱。老包说,兄弟,谢谢你。这是五十块还给你,刚才两件算是送你了。客气不朋友,朋友不客气,你觉得我们是朋友,就老老实实地收下钱。大陈同样表现出对友情的异常崇尚说,钱我收下了就算是广告费,这片情意我领了。我以前一天只能卖三十几只鸡,现在能卖五十几只,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穿着白衬衫,大家都觉得这么好看干净的衣服,卖烧鸡的一定是讲卫生的。运不单来,找了媳妇生意也跟着好了,真是幸运的白衬衫。反正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别客气拿着鸡,什么时候想吃了就过来拿。他没忘提两只享有盛名的烧鸡递给老包,挑开一小片鸡皮说你看鸡肉嫩白,病瘟的死鸡没放过血,肉会发红。又悄声说,想吃好鸡就要学会看鸡眼,观鸡眼识病鸡,死鸡做的烧鸡眼睛紧闭,活鸡做的眼睛半睁半闭。在大陈的指导下老包快速掌握了吃一只烧鸡的全部知识。

老包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鸡,大陈烧鸡果然名不虚传,一路上流溢着香味和口水。实在饥火难忍,揪住一枚鸡头像拧自来水龙头一样转了好几圈才扯下来,只争朝夕地边走边吃,一路上撒下零零乱乱的骨头,到家门口正好结果了一只鸡。刘美好说,你怎么这么高兴。老包说,你要是知道怎么了,也会高兴。刘美好呀,你万岁你吉星高照你真了不起!你的东西都卖光啦,我看你高兴地笑都笑不出来了。刘美好不忙高兴,先问总数,卖了多少钱?

老包抬起手腕说,这么多钱一时半会儿能数清吗。放电影的老孙为了便宜两块钱,给了两张电影票。今天财源广进,我们要去庆祝一下,看了电影再回来数钱。快点呀,还有十分钟开演了,今晚这个片子是最后一场了。刘美好有点犹豫,但老包的催促容不得她多想,就在催促中放弃了反对意见说,瞎催什么呀,等我换件衣服。

老包说,节约时间就是延长生命,火烧眉毛尖啦,换什么衣服,再说我觉得你穿什么都好看的,电影的开头很重要,看不到电影的开头就相当于没进电影院,我们得跑着去了。

刘美好坚持试穿了三件衣服之后,才出门。老包让刘美好在前面跑,他跟在后面根据女人的速度决定自己的步伐,两人保持一米的距离快速前进。跑着跑着,刘美好有些感动,相信老包是个靠得住的男人,没有跑前面把她甩在后面,这样的男人今天不会以后也不会,自己似乎突然了解到了男人的力量,了解到了什么叫心心感应。刘美好穿着经过精心挑选色彩鲜艳的裙子,裙子跑起来被风吹得一掀一掀的像老包风中动荡的头发,她没跑几步就得回一下头。老包说别回头向前冲。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刘美好领跑老包超过了无数个挡住去路的行人,跑过一段特别难跑的路,跑到很多看电影的人前面。刘美好在前面说,别人都在看我们呢。老包在后面说,谁也别管,继续向前。两个人快马加鞭一直跑了三公里,这个男人在她心里也跑了三公里,扬起了一阵阵尘土。电影院楼上一层座位楼下一层座位,两个人坐在楼下3排17号和19号,头上不断地飞掠着楼上扔出的瓜子皮。刘美好满身是汗,每喘一口气胸口就抖动一下,为了尽快恢复正常的呼吸,不停地拍打隆起而柔软的胸脯。

电影的名字叫《路边吉他队》,几个小伙子穿着喇叭裤又弹吉他又唱歌,哇哩哇啦不知所云,下面的观众却不停地鼓掌。中间突然断了一次,所有人合力喊出两个字:老孙。老孙从放映窗里探出头又探回去。昏昏欲睡的老包前仰后合,几次差点出溜到地上,嘴里的分泌物都流了出来,在梦里发现了一个烧鸡店,老板还是大陈,他感觉饿极了,开始咀嚼一只沉甸甸的烧鸡。刘美好肆无忌惮地盯着老包的脸仿佛她的目光能让他醒过来。电影结束了,老包的美梦才做到一半。刘美好问电影怎么样?老包说开头还行,我觉得问题就出在电影的结尾,结尾不好。不过没关系,电影不好我们以后再来。

散场了,谁也不肯给谁让出一点地方,后面试图突围的人群猛地冲开了两个人。静谧的夜晚,空气湿润,刘美好认真地望着经过的每一个夜行人,有两个人握着手从身边经过,要是刚才握着手就不会失散了,他现在走在前面还是走在后面呢,她想到这些突然有了一种羞怯且难以自容的感觉,失掉了耐心之后快步回家了。

迈进院子,老包正满面红光地啃食一只烧鸡腿,小心翼翼地吐出嚼碎的骨头,他刚刚建立起来的无限男人的形象立刻受了损伤,这个男人居然为了吃剩下的一只烧鸡早早跑回来了。老包说你能给我做点蘸料吗?蘸料最重要,蘸料里要配好蒜茸麻油盐味精花生辣椒油,辣椒油要过油的。刘美好问,烧鸡好吃吗?

老包把鸡骨头嚼得吱吱嘎嘎地响,含糊地点了点头说,吃烧鸡只有把骨头咬出声音才过瘾,我刚才被一块鸡骨头卡住了,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差点给噎坏了。同时,一只手把鸡腿伸到刘美好脸跟前,另一只手指着脖子仿佛喉结就是那根卡住的鸡骨头,警告说,噎的时候就卡在这里,你吃的时候慢点。

刘美好说,谁说我要吃了?我只是问鸡好不好吃。老包内疚地笑了说,别动不动拧鼻子甩脸子,我找不到你才回来的,人太多了。刘美好说,你最好别跟我说这些借口。早知道这样,为什么要跟你去看电影,我真后悔。老包说,好吧刘美好呀,我正式向你道歉,要是生气能让你舒服点儿,你就一直生着气吧。刘美好说,谁生气了?你高兴什么,我讨厌你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老包喊道,鸡好吃极了,你真的不准备尝尝吗?哎呀,你怎么还没给我做点蘸料。刘美好说,你吃鸡跟猪吃食似的,你慢点不行吗。老包说,钱还没数清楚,我还着急吃完把钱数清楚呢。刘美好说,我说话算数,钱都给你了。你也要说话算数,去学开车好找个活干。

一只鸡造成了刘美好的不快,当然她不能埋怨鸡。这次的不快很暧昧,搞不清楚是不是生老包的气,弄不明白为什么生老包的气。刘美好又狠狠地说,你刚才吃了一只鸡又喝了几碗凉水,一会儿你就会拉稀肚子疼。现在我不想和你讨论鸡的问题了,你自己等着难受吧,我要睡觉了。刘美好的生活一成不变,人生简约,她没有谈过恋爱,爱情长期荒芜像一滩死水,平静如镜面。好花也得要水浇,如果哪个男青年肯在其中垂钓,保不准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捞出点东西,因为她心灵手巧,当过衬衫加工厂的劳模,曾经在平凡的岗位上创造了不平凡的事迹。如今她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有了一丝感情,要不怎么能阻止他坑蒙拐骗,单纯为了父亲吗?老包立场坚定地和她站到了一起,她及时地感到了一缕爱的气息,异常敏感地嗅到了这股气息,关于老包的嗅觉有些突兀有些窘迫,还没怎么仔细想过的这些问题让情愫萌动的刘美好很烦。

让刘美好更烦恼的是,她简直无法为老包完成一套西服。她只会做衬衫,她是一个缝纫工,仅仅是机械的缝纫工。量身、算料、裁剪、试衣四大基本功,懂得一点儿皮毛而已,几乎找不到西服分割线的比例位置。剪裁坏了的胚布,随手扔在了角落,她根本完成不了一套西服。刘美好将布料剪坏了一块又买了一块回来,屡试屡败已经山穷水尽。真话好说,假话难编,是不是要告诉老包,自己扯了谎?一垛垛白衬衫卖掉了,消失了,屋子显出了空旷,捻着一根灰线发着呆,内心不由有些混沌。她开始了最后一次尝试,新布料缩头大,先洗过一遍,挂在原来堆白衬衫的位置,整个屋子都发出一种水洗过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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