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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国.天京(一)

短短几个月,曾宪章已经认同自己是一个金陵人了。金陵和他的故乡长沙有许多相似之处,都依山傍水而建,都有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都以稻米为主食,气候也差不多;金陵人没有吃辣的名,大小饭店中却都不缺湘菜与川菜。

然而金陵的大气,远非长沙所能比。不仅于长江和湘江、钟山与岳麓山、明城墙与天心阁的差别,也不仅于金陵曾为国都而长沙只做过王侯府的差别。长沙人以敢为天下先傲视全国,可是遇上金陵人那种包容万象的胸怀,也不觉减了几分锐气。长沙人最擅长的是窝里斗,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即便坐上了金銮殿,窝大了,斗更大。金陵人不仅不内斗,而且不排外,甚至心气平和地为外来者提供宽广的舞台。十朝帝王都,做皇帝的没有一个金陵人。古往今来,在金陵功成名就的异乡人举不胜举,也成就了这一方人文荟萃之地。时至今日,外乡人到了上海必得学上海话,到了广州必得学广州话,到了北京必得学普通话,否则难免遭白眼遇尴尬;可是在金陵,五方杂音都可以自由抒放,老金陵人也会竖起耳朵认真听。

金陵的故都风采,旧家气度,名士襟怀,断不是心浮气躁的新贵能摹仿得来的,却又让急功近利的外来者,多了游刃有余的空间。

这一切,都是拜思雨所赐。两个漂在北京的异乡人,由相濡以沫到惺惺相惜进而以身相许,结为连理,也算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当其时,在柔情蜜意之外,曾宪章只是认定,秀外慧中的乔思雨,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能够成为他的贤内助;没想到老鼠拖木锨,大头还在后面,一朝南下金陵城,会有更多意外的惊喜等着他。

不过,倘若思雨因此而沾沾自喜,曾宪章也会痛说革命家史似的,将他与金陵的因缘际会,直追溯到二十年前。在长沙上大学的时候,他和同学们去湖南省博物馆参观,展厅中心,一个独立的玻璃展柜里,陈列着被奉为国宝的太平天国龙凤大花钱,专门的射灯照得它金光闪耀。这枚举世无双的铜钱虽然只剩半片,可看得出原本该有脸盆大小,据说重达四公斤半,给曾宪章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是一个“钱窦初开”的时代,任何财富的直观标志都格外引人遐思。讲解员介绍,这件国宝是一百多年前,镇压太平天国的湘军士兵,作为战利品,从天京千里迢迢背回家乡的。尽管有着辽远的时空间隔,摸着衣兜里手指头大小的硬币,曾宪章牢牢记住了那个与如此大钱相联系的神秘城市,天京。

当其时,思雨还是“妾发初覆额”的娃娃呢。

这自然是玩笑话。但曾宪章会对金陵城发生浓厚兴趣,以致成为金陵乔家的东床快婿,确实与大学时期的经历不无关系。

曾宪章读的是中文系。历史系有位被誉为“出土文物”的老教授,讲起课来口若悬河,尤其一部太平天国史,更是出神入化,堪比《三国演义》。那年头没有什么娱乐,连电视机都还是稀罕物,故而许多外系的同学,拿旁听他的课做消遣。当其时中央电视台如果开设“百家讲坛”,他一定会是不二人选。就在此际,曾宪章弄清曾氏系谱,认定自己是曾文正公族后裔,所以比别人更多一分旁听的热情。

演说太平天国,重头自然在天京,金陵的名山胜水,府署街巷,风土人情,也就渐渐在曾宪章的心里活了起来,仿佛曾经游历的故地。冥冥之中,似乎已经注定了他与金陵的不解之缘,尽管他不是个迷信命运的人。

老教授曾因为“诬蔑太平天国农民革命,为反革命刽子手曾国藩招魂”,在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褫夺教职,不放郴州农村劳动改造,弹指二十二年;摘帽复职后,经过熔炉锻炼的毕生学养,越加迸发光彩,兼之已届耳顺之年,心无顾忌,口没遮拦,公开宣言,天国革命导致的恶果,远不止于半个中国的社会经济崩坏,数千万人死于非命,数万万人遭灾受难,尤令人痛心疾首的是,邪教横行,传统溃灭,人心迷失,积重难返。

这些话,对于初涉世事的年轻人,未免过于玄虚。他们爱听的,只是那种妙趣横生的历史故事。

有一回,曾宪章向老教授问起博物馆里的半枚大钱。老教授嗤之以鼻,说这种无稽之谈,也只能哄哄你们这种细伢子。那班人的脑壳里,连起码的逻辑都没有。今天奉它为文物了,就以为湘军也会视若珍宝,其实在湘军眼里,它不就是一块铜吗?随便揣个银元宝回来,都比它值钱。而且当时搜缴长毛遗物极严,倘若真有这样一位湘军,甘冒杀身之祸,背了这造反的证物回湖南,只怕不是革命觉悟太高,而是智商太低啰。所以这半片大钱,最大的可能,是民国年间的古董商,造出来蒙冤大头的。

古董商造假,为什么不造个完整的,要造成半片呢?

完整的,就未免太假;敲碎了,仿佛历经战乱,更能迷惑人。过去的古玩市场上,撕裂了的名家字画,敲残了的官哥钧定,比比皆是,都更容易让人上钩。说到这,老教授冷笑一声道,我看你们,多半不是对天国有兴趣,而是对财富有兴趣。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至今未能破解的中国最大藏宝之谜,就是天国覆灭、天京城破之际,天国财富的下落之谜。

太平天国起事,自两广上两湖,东进赣皖,定都金陵,沿途官私财物,皆入其手,立国之初,圣库中仅银两即以千万计。此后又多年据有江浙富庶之地,民间传说,天京城里金银如海。为财政困难伤透脑筋的同治皇帝,满以为太平天国会是咸丰皇帝养大的一只肥猪,“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的历史将会重演。其时清政府因连年征战,国库亏空,军饷都发不出,朝廷上下无不指望攻下天京后,用这一注财富济燃眉之急。受命围攻天京的曾国荃也表示,如果在天京城里缴获的金银数量巨大,自当上缴国库;倘数量不多,就用来补给军饷。岂料天京城破之后,天王府中空空如也,曾国荃挖地三尺,只挖出了洪秀全的尸首,金银财宝全无踪影。

同治皇帝大失所望,朝中群臣也多有猜疑,是曾国荃侵吞了太平天国的巨大财富。

因为天京城已经被清军围困多年,无论城中发生什么变故,财产如何再分配,天王靡费,众王瓜分,官员侵吞,军队抢掠,这些金银珍宝终归还是在天京城里,不可能流出城外。天京城破之际,侥幸逃出城外的天国重要人物,很快都被追捕擒获,这些人即使带有一些财物,为数也很有限,决不可能有人携带大量财宝出城。

太平天国的巨大财富,难道竟会不翼而飞?

然而,要说曾国荃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侵吞如此巨额的财富,同样让人难以置信。就算曾国荃要钱不要命,就算当时清廷畏于湘军强盛,一时不予追究,但在湘军解散、曾国荃解职之后,岂有仍不追讨之理?

所以,更多的人相信,在天京城破之前,这些财宝已被太平军埋藏在某个地方,而太平军也确有不留财物给清军的宣言。按曾国藩向皇帝的报告,当时他们就意识到这一点,曾严审俘获的太平天国重臣,发动湘军在全城范围内掘藏,遗憾的是,机关算尽,依然一无所获。

从那以后,金陵城里的寻宝活动,此起彼伏,富贵不断头。每隔几年,便会有人宣称发现了天国藏宝的线索,或秘密或公开地进行挖掘,几乎每一个与太平天国关系密切的地点,都被有意无意地挖掘过。虽然曾有人挖到过零星的金银珠宝,但数量太小,可以肯定只是商家富户在战乱前的私藏,不可能是天国的宝藏。

规模最大、为时最长的一次,发生在民国初年,竟连江苏省政府也参与其中。

一九一二年冬天,有个叫林开泰的湖南人来到金陵,自称年轻时曾参加太平军,英勇善战,深得天王信用,到天京后一直担任天王府的护卫。同治三年春天,在清军连续围攻之下,天京已危在旦夕,城内人心浮动。某日传下天王旨意,命林开泰寻找僻静地点,挖一深坑。林开泰选中通济门城墙附近一处,率领士兵挖了多日,挖成一个一丈多深的大坑。

六月里天王病死,天京城里更加混乱。某夜,天王府内驶出一队马车,命林开泰领路,直至深坑处,从车上抬下四十八个金龙瓷缸,每个高约三尺,口径一尺,各有铁盖密封,松香弥缝,严严实实,而且十分沉重。瓷缸逐一抬入坑底后,先填上一层石灰,再覆上一层黄土,又压上一丈来长的青石板,最后才以坑内挖出原土填平碾实,忙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分,马车队回到天王府,兵士车夫都被请到府内,赐给甘露。所谓甘露,就是露水。因天京被围日久,城中严重缺粮,洪天王遂命军民都食天降甘露充饥。林开泰在天王府当差,知道这甘露没有什么好吃,加上又累了一夜,就溜回家去睡觉了。一觉醒来,便听人说,早晨吃甘露的人全都被毒死。林开泰猛然惊悟,夜间所埋,必是稀世珍宝,事关机密,所以杀人灭口。他不敢怠慢,当即换了便衣,带上细软,逃出家门,藏身偏僻民宅之中。时隔仅十来天,清军攻破天京,他趁乱混出城外,回到家乡,不敢暴露太平军的身份,更不敢泄露天京藏宝的秘密,依旧种田为生。

清廷退位,民国建立,太平天国成了反满革命先驱。林开泰虽已年近八旬,但身体健旺,神智清晰,仍然念念不忘当年所埋藏的宝藏,向儿孙族人一说,顿时人心振奋,都觉得不能错过挖取宝藏的时机。于是合族青壮七八十人,在林开泰率领下,浩浩荡荡来到金陵。因为此事无从隐秘,林开泰遂向省府报告,表示挖出宝藏,愿以七成上交省府,一成捐助办学,只取二成作为他们的开挖成本和奖励。

其时民国新立,百废俱兴,处处需要用钱,而政府经费不足,省府自然也希望能得到这样一份意外之财,所以双方一拍即合。林氏族人负责挖掘,而省府派兵在四周护卫,实际上也是监视之意。林开泰清楚记得,当年挖坑时,坑边有一棵碗口粗的柞树,遂沿着通济门城墙寻找,果然看到一棵柞树,已经有小盆口粗细,二丈多高。林开泰不禁心生感慨,五十年沧海桑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于是围起现场,动工发掘。数日之后,挖到一丈余深,果然发现十来方大青石;青石取出,下面果然是黄土;黄土取尽,果然也有石灰。然而石灰之下,却只见些朽烂木桩和锈蚀铁器,全没有金龙瓷缸的踪迹;再向下,直挖到土尽岩石出,众人仍不甘心,怕是林开泰老迈年高,记忆有误,换个方向再挖。前后挖了两三个月,毫无所获,众人失望,只得罢休。江苏省政府偷鸡不着蚀把米,发财梦做不成,反多开销了一笔军费,一时传为笑柄。林开泰经此一番折腾,又遭族人不住抱怨,身心俱疲,归途中便一命呜呼。

老教授说,林开泰所挖到的,可以肯定是明代修城墙的桩基。此人大约并未亲历天京埋宝,只是将听来的传说,在心底埋藏了半个世纪;经过无数次的回味咀嚼酵变,结果发生了妄想,似乎自己就是传说的主人公了。

不过,林开泰们没有挖到,并不能证明宝藏就不存在。老教授旧年搜检文献,发现曾国藩一位重要幕僚的日记中,详细记载了李秀成被捕后几次受审的经过,审讯者反复追问的一个问题,就是城中埋藏金银的地点。李秀成先是试图回避,推说天京城里金银早已耗尽,并无埋藏;后在曾国藩再次亲自提审时,才供出了暗示藏宝地点的十六字隐语。这十六个字是负责藏宝的官员报给他的,李秀成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曾国藩就下令杀了李秀成。

老教授感慨地说,若非二十二年的劳改生涯,消耗了他宝贵的生命和健康,他会亲去金陵做实地考察,没准能够破解这个千古之谜。可如今,廉颇老矣,时不我待,只能寄希望于年轻学子们。请你们拿起笔来,记下这十六字隐语:

“北桥南桥,游街飞巷,天井地井,东山西山。”

想当年,你们的乡前辈浴血奋战,拯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建立了不世功勋;而如今,破解这个千古之谜的重任,则历史地落到了你们的肩上。你们的另一位乡前辈说过,世界归根结蒂是你们的。这笔宝藏,当然也是属于你们的。

这些话真假难辨,那十六字隐语更如瞎子算命,模棱两可,同学们不过当说书的噱头听了,一笑了之。只有曾宪章,认真听进心里去了。当然,那也就像一粒古莲的种子,埋进了他的心底,倘没有足够的阳光雨露,可能永远也不会萌发。

改革开放,思想解放,恭喜发财又成了吉庆用语,一度因高压禁锢而停息的民间寻宝活动,死灰复燃,各地不断出现觅宝得宝的传闻。曾宪章出道之初,就是做觅宝这一行,并且顺利淘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在北京做文化策划的同时,这个本行他也从没丢下过。真像是命中注定,韩云霈的那本《金陵艳》,让他得知乔家大院曾被太平天国占用作为圣库,而且肯定没有被发掘过。

这会不会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呢?

现在,他已经来到了金陵,住进了乔家大院。

如果说副市长曾宪平是他头上的一方蓝天,乔家大院便是一片坚实的土壤。古都金陵,完全有可能成为他大展宏图的福地。

如此迅速地逼近目标,找准实现目标的路径,让他很有些自鸣得意。有的人,一辈子都弄不清楚自己该做的是什么,能做的是什么,见猎心喜,看风使舵,跟在偷牛的后面拔桩,接下击鼓传花的最后一棒,直到悲惨地耗完生命,在沮丧中死于贫困。哪像他曾宪章,一出手,便应天时、得地利、占人和。

他心底的那一粒种子,也就隐隐有了萌动之意。大报恩寺塔重建工程,真应了俗话说的,好事多磨。先是为要不要重建,是不是现在重建,市委和市政府意见不一,后来经省里领导协调,双方达成妥协,同意重建,但资金不由政府投入,以招商方式解决。萧市长对“江南佛都”的构想信心满满,认为招商引资肯定没有问题,便再次召集专家们商讨重建方案。

不料专家们又各执己见。有人主张,要建就得原址重建,才算恢复旧观;马上有人指出,文物保护法明文规定,重要文物遗址也是保护对象,不允许再一次破坏,出土佛祖真身顶骨舍利的地宫遗址,正计划申报全国文保单位,所以只能移址重建。“原址派”便说,申报国保,不等于就是国保,在国家文保单位公布之前,就还可以建。

这倒提醒了萧市长,当即通知市文物局,地宫遗址暂缓申报国保。

“原址派”中又有分歧,有人主张原汁原味原貌重建,有人认为现在整个城市都长高了,七十多米的宝塔,在林立的高楼中根本显不出雄姿,必须相应增高;至于增高的幅度,又有百分之五十、一倍、两倍的不同建议。

“移址派”中,又有近址、中址、远址三种意见。有人主张将大报恩寺遗址建成遗址公园,在遗址与外秦淮河之间,择地重建大报恩寺塔,作为“江南佛都”的核心建筑群,是为近址;有人主张移建到雨花台东岗上,以配合南朝云光法师说法天女散花的故典,将雨花台重新打造为佛教圣地;有人主张在牛首山重建,牛首山是金陵门户,又是禅门牛头宗祖庭,现存唐代宝塔一座,摩崖石刻多处,打造“江南佛都”更有空间优势。

众说纷纭,相持不下,规划做了四五轮,国内国外各种专家咨询会开了七八次。因为李国强的提名,韩云霈也参加过两回。“江南佛都”的建设,无论对于市长是什么,对于韩云霈,则是一种信仰重建的象征;在这个信仰缺失的时代,具有救赎意义。佛祖真身顶骨舍利重光,是一种召唤;重建大报恩寺塔,理当是对这召唤的回应。就像他在定林寺时所想的,有一种信仰,总比没有信仰好。他就是自己不信佛,也希望这能有助于社会信仰缺失的弥补。然而,现实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奢望。专家们斤斤计较于外在形式的纠缠,各不相让的偏执,越来越使它沦为一种重浊的世俗行为。

最后,还是萧市长遵循相关法规,综合各方意见,权衡利弊得失,决定以近址移建方案为基础,进一步完善,要求充分依托历史文化资源,特别是佛祖真身顶骨舍利的影响,以大报恩寺塔为标志,打造一个顶级佛教文化中心。至于塔身的高度,增高一倍两倍,都属主观想象,在那个建筑环境中,究竟以多高为宜,理应进行实地考察。萧市长亲自领着一批专家,到外秦淮河边放氢气球,从七十八米的基点慢慢往上升,升到多数人认为合适的高度,量下来,约在一百一十米。

方案既定,项目招标在即。曾宪章向曾宪平建议,建塔是主体工程,萧市长一定会自己掌控,不如把遗址公园作为竞争目标,而且遗址公园的建设创意,又是文正公司的强项。曾宪平说,萧市长几次强调,大报恩寺塔重建,别的都不算难,难就难在琉璃瓦的烧制上,这关系到人们的直观感受,也就成为决定成败的因素;而且明代的琉璃瓦在那里放着,金碧辉煌,我们不说超越,总不能低于那个水准。据曾宪平掌握的信息,现在还没有人敢揽那份瓷器活;而他恰恰有这方面的资源,所以决意争取这个项目。曾宪章有些怀疑,说这会不会是萧市长要让别人知难而退呢。曾宪平笑道,你不懂得一把手的心思。但凡为难的事情,他总是指派别人去做,做好了,是他领导有方,做不好,自有人承担责任,他照样可以冠冕堂皇地骂娘。

曾宪章只得听命,可这份标书做得十分艰难。他对琉璃瓦一窍不通,什么都是曾宪平派来的技术顾问说了算,使他强烈地感觉到,人家需要的只是文正创意公司这张壳,自己其实只是个傀儡,心底不免产生寄人篱下的酸楚。好容易弄完,他便有一种预感,无论竞标成败,自己的使命,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不禁暗自庆幸,幸好他还有乔家大院这个目标。前期的准备工作,正在一桩桩落实,下一步,是争取文物局的同意。文保单位,就算是保护性施工,也必须得到文物局的批准,这一关过不去,一切都是空话。

为此,他同韩云霈仔细商量了几回,要把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考虑周到。

意外总是难免的。

这天下午,曾宪章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本以为又是哪位慕名造访的老板,可是对方自报家门,竟是东山城建服务公司总经理,乔家炜。

乔家炜没讲什么仰慕的虚话,直截了当,说他对开发乔家大院这个项目很感兴趣,想约曾总和夫人喝茶。如果曾总没有其他安排的话,他此刻就在佳佳轩恭候,包间是清影。

曾宪章和夫人午睡刚起,也确实没有别的应酬。但他还是迟疑了一下,请乔总稍等。自打来到金陵,除了曾宪平召唤他不得不随叫随到,还真没有人能这样调度他。别人有意邀约,总会客气地征求他的意见,看安排什么时间合适;就是预定了时间,也会说上许多客气话,希望不影响他的要务,还可以按照他的要求调整。他捂住手机,轻声与思雨商量,要不要赴乔家炜这个约会。

为什么不去?思雨有些奇怪。尽管她与曾宪章讨论过家燕姐提供的信息,打消了与乔家炜合作的念头,但这也让她对这个人,更有了解的欲望。去喝杯茶,见识见识乔家后裔中的别一种角色,何乐而不为。

可这是,乔家炜指定的。白毛明白,思雨没有感受到乔家炜那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好像他们是非去不可似的。但他一时又没法细说。思雨已经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眼了?

大行不顾细谨,也许思雨说得有道理。白毛便好像刚刚调整了行程似的,答复乔家炜:既蒙乔总盛情相邀,恭敬不如从命。请乔总稍候,我们就过来。

挂断电话,白毛仍有些意犹未尽,对思雨说,看来还是有人比我们更快一步啊。

思雨说,也不能全算意外吧。乔家炜会对这事感兴趣,我们原来就想到的。

这话不假。而且白毛总觉得,尽管乔家燕的顾虑不无道理,但不用乔家炜这样现成的行家,未免可惜。至于他有小辫子,也没那么可怕。别的公司就没有小辫子?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现在的领导,反而喜欢用有小辫子的人,抓住了正好便于控制;官场里有些人,还故意把小辫子送到领导手里,让领导好放心使用,以求进步。退一步说,现在是法制社会,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只要不介入乔家炜的违法乱纪活动,只用他做居民搬迁和建筑工程,双方保持单纯的雇佣关系,何尝会受他的牵连?

不过,他感兴趣的,好像不止于乔家大院这个项目,还有你我的行踪呢。他知道我们常借佳佳轩会客,连包间都不错;也知道我们这会儿该闲在家里,所以能轻易地反客为主。

思雨宽慰他,小心驶得万年船,但也不必搞得过分紧张。反正是在佳佳轩喝茶,你定座,他定座,能有多大差别?说不定完全是巧合呢。

我可以相信巧合。白毛冷冷一笑,只怕这个人,不会相信巧合。所以他才能白手起家,打拼到这个分上。我跟你打个赌,他挖那条地道,一定也是精心策划过的。

好!思雨利索地同白毛击掌为凭:待会儿我真要问问他。

我还敢跟你再打一个赌:他会对你说实话。

思雨笑道,说你胖你还真就喘了。不就接了个电话吗,算命似的这么多废话。

说话间,两人换好衣裳,收拾停当,下楼出门。斜穿过街,刚走进佳佳轩的门厅,一个精干的中年汉子便迎了上来,向曾宪章伸出右手:曾总好,我是乔家炜。

其实他不说,乔思雨也认出来了。这乔家炜与乔家燕活脱相似,都是瘦劲身材,个子也不高。理着个小平头,肤色黑一点,倒显得精神。这就让思雨感到几分亲近。她同乔家炜交换过名片,忍不住半开玩笑地说了句: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乔家炜笑道,多半不是好名吧。

曾宪章也笑了,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乔家炜的手瘦硬而有力,但皮肤已经不算粗糙,他也学会了轻重适度地握对方的手。所以乔家炜给曾宪章的第一印象,肯定不是乔家燕所描绘的市井恶棍。他不需要扮演市井恶棍,应该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不过,像他这样西装笔挺地约人喝茶,见面就抢着递名片,也还不像一个成功人士;换个角度说,他即使有机会跻身上层交际圈,多半也还是处在下风,甚至不得不为别人捧臭脚。但这不是问题。曾宪章曾经也不是成功人士。他觉得他能理解乔家炜现在的状态,这该正是他可以利用的状态:为了提高身份,往往什么都肯为你做。

思雨看见范思珏正在大堂里转悠,特意同他打了个招呼。这是她的细心处,日后在家燕姐那边,可以拿范老板做个见证。她曾对家燕姐承诺,不招惹乔家炜;但乔家炜主动找上门来,就不能算她不守诺言。

三人相随进包间坐下。乔家炜让二位点茶。曾宪章照例点了碧螺春。他在喝茶上不大用心,湖南名茶只记得一个君山银针,因为有故事;他能记得住碧螺春,同样是因为有故事。思雨要了一杯雨花茶。乔家炜就说,难得这茶馆,有铁心桥的明前茶,正宗雨花。这几年大开发,铁心桥茶园大半被圈去盖了商品房,只剩下几十亩。没有过硬关系,根本拿不到真雨花茶。

乔思雨说,乔总很了解这茶馆么。

我不是在这买了套房吗,算是邻居吧。乡巴佬,没别的嗜好,就是爱喝口茶。乔家炜笑道,当然跟夫人不好比了。这佳佳轩,原本是北门桥乔家的品牌;现在的老板虽不姓乔,也是乔家的近亲啊。

金德珏的母亲乔玉洁,是七奶奶乔玉清的胞妹,可这一层关系,就连乔家大院里的年轻后辈,也未必弄得清。看来真让白毛说中了,这乔家炜肯定用心做过功课。乔思雨无意同他讨论乔家的枝蔓,便接着他的前半截话说下去:乔总谦虚了。您那一套房,可是城中顶级别墅哦。

见笑见笑。这种别墅,在欧美,至多算独立住宅吧。两户间隔不到十米,连个正经园子都没有,小气吧唧的,也只能糊弄乡下人暴发户。哪像乔家大院,无论怎么老旧,大户人家的气派是错不了的。

听他如此说起乔家大院,思雨不禁莞尔一笑。曾宪章不希望这样东攀西扯,以免言多有失,没容思雨再开口,便拦过话头,引向正题:承蒙乔总赐茶,我们是不是,先说正事?

乔家炜不以为怪,微笑道,曾总太客气了。其实夫人想讲的,跟我要讲的,可以说是一回事哦。

这下轮到乔思雨惊讶了:你晓得我要说什么?

夫人是不是想说,我就因为对乔家大院太过喜欢,才会把一条地道挖进乔家大院?这就叫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乔家炜似乎话里有话,又不无自嘲地补了一句,套句老话,乔家炜是十年创业无人晓,一挖成名天下知。

其实乔家炜并不是真能猜到乔思雨的心思。但今天的话题既是乔家大院,地道事件就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越是遮掩就越显得他小气,不如索性自己挑开了。

乔思雨现在相信,她同白毛打的赌,是输定了。这个乔家炜不光是有备而来,而且那一份贼智,恐怕连曾宪章都未必是对手。她故意嗔道,乔总不要再夫人夫人的,叫得人心里发憷。一笔写不出两个乔,你我也算是本家,你叫我思雨就是。

乔家炜爽快地应承了,说,那也好,你就叫我家炜。

曾宪章认真地说,我倒是觉得,家炜挖这条地道,肯定不会是为了炒作名声。

谢谢曾总理解。乔家炜点头道,刚才思雨也说了,一笔写不出两个乔字,大家本不是外人,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不是乔家炜有心高攀,我们江宁乔家,是在高祖一辈上,从北门桥乔家分出去的。这个事情,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我们再慢慢韶。当然认不认这门亲也无关紧要,只不过不提这个话头,就说不清地道的事情。

他的脸上,渐渐凝出一丝冷笑:报纸上笑我是个笨贼,所有的人就都跟着笑。居然没有一个人动脑筋想想,这个姓乔的笨贼,到底为什么要挖这条地道,又为什么就此罢手,没有再挖下去。

思雨本有探问的意思,也就顺水推舟,说闹地道那几天,他们刚回金陵,头绪纷乱,只是听人传说,还真是不知就里。

这可就要从祖上说起了。乔家炜喝了口茶,缓和了语气,侃侃道来。我家祖上,一辈辈传说,北门桥乔家大院,东院第五进堂屋,早先有一口井。太平军占了乔家大院做圣库,大头目就住在那一进房里。待到太平天国败亡,这一口井,竟被填得实实在在。不晓得的人,根本看不出那里有过一口井。

经他这一提,思雨想起来,她住在中院后进楼上,楼下堂屋里,早先也有一口井。井口有脸盆大,井栏高出地面不过三寸。小时候过去玩,大人总是在井口上罩一个竹篾笼子,或者扣一张方凳,提醒他们不要靠近井边,怕不小心出意外。夏天买了西瓜回来,冰在井里,晚上捞出来吃,凉到透心,说不出的舒畅;到了冬天,天寒地冻时,能看到井口朝外冒白气。直到十几年前,杨吴城濠严重污染,成了一条臭沟,连带着井水也臭不可闻,住户实在吃不消,才把那井填掉了。

她说,过去没有自来水,人家为了用水方便,不说深宅大院,就是寒门小户,院里房里有口井,也是常事。

曾宪章却抓住了要领:东院这口井被太平军填掉,有什么说法吗?

不光是一口井被填掉。思雨该晓得的,当年乔家大院北墙都没有后门。可太平军占用时,就在这堂屋的后墙上开了个门,门外河岸边还修了小码头;到败走前,又把这个门封堵起来,码头也平掉了。

这意思就十分明显了。曾宪章笑道:你是想说,太平军把什么重要的东西运进乔家大院,埋在那口井里,还遮掩了痕迹。

很可能,就是几代人找了一百四十年的东西,太平天国的宝藏。

乔家炜此言一出,浑如石破天惊。思雨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曾宪章更是仿佛被拨动了心底的禁脔,不由一阵心惊。

一八六四年七月,湘军攻破金陵城,太平天国灭亡,到今年二〇〇四年,是整整一百四十年。这个题目,小学生都不会算错。从那时曾国荃在天王府中挖地三尺一无所获开始,太平天国藏宝的失踪,便成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不解之谜,比那个同样在金陵城中失踪的建文皇帝,更为后人所关注。

一百四十年来,不断有人声称,自己发现了天国藏宝的线索,可结果无一不是沦为笑柄。

想到这点,曾宪章也就释然了。探寻天国藏宝,不是哪一个人的专利,试图阻止别人介入,只能是自寻烦恼。唯有埋藏的机密,有效地阻挡着一代代探寻者的脚步。他淡然一笑,不无嘲讽地问,您,挖到了吗?

我没有挖到。乔家炜心平气和地回答。他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笑,也不为曾宪章的嘲弄所恼。

曾宪章的脸色渐渐凝重。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还是低估了乔家炜。思雨从乔家燕那里听来的闲话,多多少少还是影响了他。他潜意识里的判断是对的:乔家炜决不是个只靠无赖和无耻发家的人。

如果你希望立于不败之地,你就不能把对手的任何成功看成偶然。

曾宪章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慢慢咽下那口苦水,终于郑重地开口道歉:对不起,我失礼了。我们应该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刚才你说到河边的小码头和后门,如果确有财宝运送进了乔家大院,依你的看法,是从哪里运来的呢?

当然是,从有财宝的地方运来。乔家炜似乎满意曾宪章的转变,难得地说了句俏皮话,将他的道歉忽略过去。

太平天国最有权势的人,是天王洪秀全,财富最集中的地方,应该是天王府。曾国荃在天王府里什么都没挖到,尽管有人怀疑是曾国荃昧下了这笔财富,但毕竟没有证据。更大的可能是,财宝并没有埋藏在天王府中,而是在清军进城之前,就被人转移了。

天王府到乔家大院是不算远,可是我们看天王府周边,没有河道啊。不管人挑车拉,如果运送到半路再换船运,还不如直接运送过去安全。

乔家炜解释,现在都说总统府就是天王府,其实天王府的规模,远远超过民国的总统府,四面都要放大很多。东、南两面不说了,西北角要直到现在碑亭巷口的浮桥,从浮桥往东到竺桥,杨吴城濠东半段,就是天王府的护城河;而从浮桥往西,到北门桥下,一直水路,才不过一公里。所以,乔家大院无疑是离天王府距离最近、交通最方便的天国圣库。天王府的财宝转移出来,即使不是全部进了乔家大院,至少有一部分会藏在这里。

曾宪章沉吟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你能想到这一点,乔家几代先人,自然也会想到。他们会不会已经挖过了?

不是我想到,是我家高祖想到的。这只能长话短说了。高祖乔继堪,太平天国时留在金陵城里守护家园,后来参加了太平军,恰好被分在乔家大院里当差,大院里的事情,虽然不能都亲眼得见,多少会有些耳闻。圣库头目住在东院后进,他不能随便进去,但破墙开后门,河边修码头,常有船只往来,来时船重,去时船轻,他是看得到的。所以他当时就想到,长毛把什么东西藏在乔家大院里了。待到太平天国灭亡,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查勘,因为清军搜捕太平军,不得已去了定林寺出家,只能把这一段故事传给后辈晓得。

外出避难的乔氏族人回来,虽然少了口井不方便,但顾虑井里埋着不干净的东西,挖开来也不能用了,还怕招来别的祸端。这是有教训的。城南朱状元巷,早先有口古井,清军南下,朱家小女儿将家中金银珠宝都抛在井里,投井自杀。后来有人贪财,下井打捞,下去一个死一个。消息传开,江宁县太爷下令把井填实,人称贞女墓。这事现在还有人说起,所以乔家当时应该没有开挖。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故事,乔家书香门第,未必相信。至于说井里会有太平军留下的财物,乔家人怕是不屑去挖的。曾宪章自以为是地评判,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们不会贪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

挖是挖过的。思雨插进来,一句话否定了他们的猜测。她听七奶奶说起过这事。那是清朝末年,乔家因连年入不敷出,捉襟见肘,开了个茶馆也赚不到什么钱,已经打算变卖家中珍藏的文玩。就有年轻一辈子侄重提旧话,说与其卖自家的东西,何不取用长毛留下的东西?那时候,长毛藏宝的故事已经越传越玄,金陵城里被人开挖的何止一处。于是全家商议定了,就算是淘井吧。结果挖下去五六尺,就挖到一块铁板,不料取出铁板,下面竟是一具女尸。乔家倒贴了一口棺材。那井自然不能再用,只好又原样填埋了。

七奶奶说,偷鸡不着蚀把米。

那昝我们一支已经迁去江宁,所以没听说这事。乔家炜冷笑,那具死尸自然是用来打马虎眼的。下面埋了财宝,上面弄具死尸,人家多半会以为是有人死在井里才填掉的。乔家都是聪明人,又是打算好挖宝的,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曾宪章说,这就是君子可以欺其方了。

乔家炜摇头说,君子也罢,小人也罢。不过乔家应该是没有挖到。

思雨听得很不服气,反问:既然乔家当年都没有挖到,你如今再挖,不更是白费力气?

那可不见得。乔家炜似乎就等着她这一问,不觉得意地笑了:这里头有个缘故。从太平军藏宝填井,到乔家淘井,中间过了五十来年。按民间说法,金银重宝在地下,是会顺着地脉走动的,分量越重,走得越快。曾总刚说了,乔家都是读圣贤书的人,学的是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未必会相信这种下里巴人的传说,所以就算把井底挖穿了,也还是挖不到。

如今又过了八九十年,宝物如果会走,理当走得离井更远。你还来寻这口井,岂不也是刻舟求剑。

你可说对了。宝物走得越远,这个范围的半径就越大,寻找的难度也就越大。这可比盗墓困难多了。古人墓葬讲究风水,现在盗墓贼根据风水理论定方位,一找一个准;墓穴又不会移动,所以一个洞打下去,能正好打到墓室顶上。乔家炜一点不恼,耐心地剖析给他们听。就是这个看方位的说法启发了我,如果知道宝物是朝哪边走的,找准地脉的走向,那范围就不是一大片,而是一条线了。所以我才要来找这口井。宝物当然不会再回到井里去,不过,却会在井壁上,留下最初的移动痕迹。

是啊,真有宝物走出去,那个方向的井壁肯定破坏了。思雨一拍巴掌,赞道,亏你想得到。

乔家炜不好上别人家堂屋里开膛破肚,就只能挖地道了。

这条地道没有白挖。

那口井的井口虽小,但井身并不小,下面的直径能有两米。乔家炜把地道挖到井筒边,沿着井壁朝下挖,挖到六七米深,就清清楚楚看出,有一面井壁上,破了个大洞,青砖都散在井外,有的被带出去三四米远。他本可以顺着这个方向继续挖,没想到洞掏得深了,造成地面坍塌,弄得半途而废。

曾宪章沉吟道,家炜说的,道理都不错,可是在情理上,却有令人难解的地方。就算乔家大院里确实有宝藏存在,你又找到了寻宝的线索,像这样的秘密,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为什么特地来告诉我们?

乔家炜笑了,说,如今不像过去,可以单打独斗逞英雄。现在是个合作的时代,很多事情,只有资源共享,利益均沾,才能办得成。说到这里,他举了个例子,就在去年,水西门下浮桥地块拆迁,他参加竞标,没有拿到;向中标公司提出合作,人家根本不睬他。因为民间传说,桥南马家老宅地下有祖先埋藏的宝物。中标公司在拆马家老宅时,砌了两重围墙,一转边挂满了“施工重地,闲人莫入”的牌子,墙外日夜有人巡逻,连马家后人要求进现场看看都不答应。最后挖到些什么,谁都没有数。

曾宪章点头道,你告诉我们这些,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优势,寻求合作的机会。

对。开发乔家大院这个项目,市里既批给了文正创意公司,这就是我必须面对的现实。不过,据我所知,文正公司的优势在创意策划,不在具体实施。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施工一向是公开招标,由中标公司去做。东山城建服务公司,不是我王婆卖瓜,是一个为城市建设提供全方位服务的专业公司,公司的资质和信誉,曾总可以调查,我就不啰唆了。我们的承诺是:你需要做什么,我们就能做到什么。

不过,同样是人所共知,投标中标,并不完全是由这些决定的。所以我愿意拿出独有的资源,与文正创意公司建立一种合作关系,将来乔家大院的搬迁和修缮施工,由我们公司承担。开诚布公地说了这么多,因为我相信,合作的前提是相互信任,信任的基础是相互了解。双方有足够的了解,以后共事,就可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合作的前提是相互信任,信任的基础是相互了解。家炜说得真好!曾宪章微微一笑。他相信乔家炜说的都是真话,因为他挖那条地道的时候,还没有乔家大院维修保护这个项目,不可能是出于预谋。

但这并不意味着文正公司就要接受这个合作伙伴。他同样坦率地反问,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个,你所说的,寻宝的机会,交给你呢?

因为我比别人更有把握,而且挖出宝藏,会与曾总共享。这会是一个双赢的合作。你想,如果我今天不把话说透,别的公司中了标,在施工中倘若侥幸发现宝藏,一定不会告知曾总;如果没有发现,那也是失去了挖出宝藏的一个好机会。

一百四十年间,已经有那么多人,与这笔宝藏擦肩而过。我们还要、再重复前人的遗憾吗?

曾宪章看了看思雨,字斟句酌,给了乔家炜一个外交辞令似的答复:非常感谢家炜,开诚布公,提供如此重要的信息,充分显示了贵公司的合作诚意。在维修乔家大院的同时,能发现一批宝藏,一举两得,自然是好事。不过,我们原来准备的,只是做好乔家大院的维修开发工作。如今节外生枝,出现了这个宝藏的题目,事起突然,而且非同小可,我们必须重新做通盘考虑,才谈得上与贵公司商讨合作事宜。希望家炜能够理解。

说实话,这个答复,乔家炜真有点不能接受。他本来以为,在这个凭空而降的发财机会面前,没有谁能不动心。但是他还算沉得住气,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曾宪章看着他狐疑的神情,宽慰似的又补了一句:请相信,我们都不愿错过一个双赢的机会。回到家里,思雨就有些懊恼。一时间话赶话,说得痛快,居然把什么机密都给说破了。她问白毛,我们接受天国藏宝的说法,是不是太快了些?

天国藏宝的传说,知道的人不要太多。白毛笑道,如果不接受,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了。别人听这传说,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没有谁拿它当回事,只有乔家炜认真了。他既不隐瞒他的认真,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接受他这份认真?

可天国藏宝联系上乔家大院,总是头一回吧?

正是因为扯上了乔家大院,我们的反应如果太冷淡,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再说了,乔家大院可能有天国藏宝,我们原本只是一种猜测。他提供的信息相当重要啊。

他那样直截了当,势在必得,好像我们非同他合作不可。

所以我才晾一晾他。不过,他这样做,看起来咄咄逼人,其实是迫不得已。白毛耐心地分析给思雨听,乔家炜清楚自己的地位和处境,他没有官方背景,没有雄厚资本,甚至没有一个好名声,这样的公司在市场上满把抓,所以不可能有太多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吞吞吐吐,故弄玄虚,只怕还没有说到正题上,就让人给打发了。他孤注一掷,亮出自己的底牌,最大限度地显示合作诚意,往往能够打动对方。何况这份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我们如果没有思想准备,还不给砸趴下啊!所以,这也是他聪明的地方。

思雨细想下来,白毛的话确有道理。可越是如此,她越是不想同乔家炜合作。家燕姐所说乔家炜那些所作所为,她不是不能理解,甚至对乔家炜不无同情之处,可真要同他共事,就难免心存顾虑。而且天国藏宝,属于最核心的机密,至今只有他们夫妇俩知情,现在竟要让乔家炜介入,而且由他具体操作,成为实际上的主导者,主动权岂不全到了乔家炜手里?

白毛看出她的心思,笑道,你也不必过虑。你对家燕姐有承诺,不主动找乔家炜。现在是他自己找上门来,家燕姐那里也好交代。再说了,既是他要求合作,我们就可以提出适当的合作条件,自然是让他受制于我。

思雨不像白毛那样乐观。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们未必左右得了。到时候他任意妄为,只顾掘宝,不顾乔家大院的安危,你能拿他怎么办?万一乔家大院有个闪失,她可就成了愧对族人、愧对祖先的不肖子孙。

白毛原先真没有料到,思雨对旧家老屋,会有这样一份痴情。在北京时,两个人的心思相同,做什么项目都是为着赚钱,所以一拍即合;说到乔家大院中可能有天国藏宝,思雨也十分动心。可是到了金陵,修缮乔玉清那半间房时,她就拿定了主意,不惜代价,修旧如旧,竟真把维修乔家大院当成了个光宗耀祖的事业。从维修开发乔家大院入手,白毛并不反对,因为他察看过大院里居民密集的现状,就已经明白,若没有一个合法程序,根本不可能开挖动土;但是,他们自己的目标决不能因此而模糊。从这一点来说,倒是乔家炜同他更接近。他很想利用好乔家炜这张牌,想了想,又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乔家炜既孤注一掷,让你看了他的底牌,你若不让他做,也很麻烦。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不知道他会弄出什么花样,防不胜防。

对他这张底牌,我们也不能太天真吧。老话说空口无凭。单凭他这一面之词,就能相信他真的掌握了宝藏线索?思雨索性从根本上否掉乔家炜。

弄清藏宝地点,确实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但是任何一条线索,都不能轻易放过。白毛料想一时也争不出个结果,便荡开一步,说,这事虽然重要,却非急务,慢慢再商量吧。就像下围棋,都是该走的棋,次序也不能错,急场先于大场。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过好文物局那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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