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猜想者
§§§第一节荣耀归于希腊
“在所有的历史中,”哲学家伯特兰·罗素曾经说过,“没有任何东西比希腊文明的突然崛起更令人吃惊,或更难于理解。”
直到公元前6世纪为止,希腊人的大部分文化借用自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和邻近的国家。然而,自公元前6世纪到公元前4世纪,他们却产生出一大批属于自己且极具特色的新文化素材。这些素材琳琅满目,他们从中创造了复杂而全新的文学、艺术和建筑形式,编著了第一批真正的史书(与单纯的编年史相对而言),发明了数学和科学,开发了学校和体育场所,并创立了民主政体。
接踵而至的西方文明有相当一部分是从希腊文明直线发展而来的,尤其是,过去25个世纪中的西方哲学和科学,基本上是基于那些伟大的希腊先哲们对世界本原的理解与探索。进一步说开去,心理学的故事更是一个源远流长的长篇故事,是代代相传的持续努力,其最终目的无非是回答那些伟大的先哲们早就提出的有关人类心理的问题。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希腊先哲们突然间开始使用心理学,或者至少说,使用准心理学的一些术语来概括人类的心理过程。散落在地中海附近的大约150个城邦国家尽管拥有神圣的庙宇、优雅的雕塑和喷泉,以及熙熙攘攘的集市,但人们的生存状况在很多方面还是相当原始的。人们会推测,这样的生存状况不可能有助于他们思考心理学这类细腻的问题。
只有很少人会读能写,而他们也不得不花费极大的力气在蜡板上擦刮,或为永久记录起见,干脆书写在成捆的纸莎草或20—30英尺长、卷在一根棍子上的羊皮纸上。书籍——实际上是一些手工抄写的纸卷——非常昂贵,用起来也相当麻烦。
因为没有钟,也没有表,希腊人对时间的感觉非常原始。日晷只能提供粗略的时间,而且不容易搬运,在阴天更是帮不上忙。用于限制法庭辩论时间的水钟只不过是一些注满水的大碗,它有一个小孔,里面的水约在6分钟内流完。
当时,照明是由飘来闪去的油灯提供的。只有少数有钱人家拥有安装着流水的浴室,大多数人缺少洗浴用水,因而只能用油擦洗身体,再用新月形的刮板把油污刮走,从而达到清洁自己的目的(所幸的是,在希腊,一年中大约有三百多天都阳光灿烂,雅典人大部分时间尽可以在户外生活)。城市的街道很少铺有石头,大多是土路,晴天里尘土飞扬,雨天里满是泥泞。成群的骡子或没有弹簧、破损不堪的马拉车辆构成了交通。消息偶尔依靠烽火台或信鸽传达,但最经常的仍然是靠人徒步跑送。
光辉灿烂的雅典——希腊文化的中心——无法养活自己。它的周围平原上土地贫瘠,大小山头尽是石头和不毛之地。雅典人的主要食品靠海上贸易和征服外族供给(雅典人建立了多个殖民地,并一度控制了爱琴海,接受其从属城邦国家的贡奉)。然而,船只上虽然挂着船帆,但雅典人只知道顺风操舵。逆风航行、风平浪静或者是遇到其他风向时,他们只好强迫奴隶们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摇桨,航速最多只能达到每小时8英里。以这样的方式被运送到遥远战场上为雅典的利益而战的军队,仍像他们的先祖们一样,使用长矛、短剑和弓箭作战。
希腊工厂和银矿的大部分劳力也都由奴隶们构成。人类肌肉尽管比现代机械脆弱得多,可在那时,却是除了驮货运输的牲畜之外,惟一的动力之源。奴隶制事实上形成了希腊城邦的经济基础。希腊军队从海外劫掠来男人、女人和儿童,他们构成了许多城邦的主要人口。即使在民主的雅典及其邻近的属城阿提卡,总人口31.5万当中,至少有11.5万人是奴隶。另外20万自由人中,只有4.3万父母皆为雅典人的男子才真正享有包括选举权的公民权。
综上所述,人们不会期盼需要深思和洞察的哲学或其分支心理学会从这样的生活方式中达到繁荣。
那么,用什么来解释希腊人令人惊讶的智慧成就,特别是雅典人的成就呢?有人半开玩笑地提到了气候。西塞罗说,雅典的清新空气对雅典人思维的敏捷不无帮助。一些现代分析家推测,雅典人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户外,可以经常地相互交流思想,并引发出疑问和思考。另外一些人则持不同看法。他们认为,商业和征战使雅典人和其他希腊人保持其与其他文化的接触,并使他们对人类差异的起源感到好奇。还有一些人认为,城邦间文化的相互影响无疑使希腊文化具有一种杂交的活力。
没有一个解释真正令人满意。不过,如果把各种解释加在一起,也许能令人满意一些。雅典人及其盟友在击败波斯人之后,终于抵达伟大之最,即他们的黄金时代(前480~前399)。胜利、财富以及重建被波斯首领克塞克西烧掉的雅典卫城的庙宇的需要,外加上面提及的种种有利影响,可能造就了这么一个具有文化鉴赏力的群体和创造力的爆炸。
§§§第二节先驱
公元前6世纪和公元前5世纪早期的一些希腊哲学家在进行种种思考的同时,还就人类的心理过程提出了合乎自然的解释。自此之后,这些假说及其推想遂成为西方心理学的核心。
他们是何种人?又是什么引发他们,或至少是什么力量促使其用如此激进而全新的方法考虑人类的认知问题呢?我们知道他们的名字——泰勒斯、阿尔克迈翁、恩培多克勒斯、恩那斯索哥拉斯、希波克拉底、德谟克利特等等——可就他们而论,许多人我们几乎一无所知。即使那些我们略知一二的,也大多是通过圣徒传和传奇故事里了解到的。
比如,最早的哲学家之一,米勒塔斯的泰勒斯(约前624—前546)是个心不在焉的梦想家。他曾在研究夜晚的天空时因为深深地沉迷于他那些光辉的思想而狼狈不堪地跌入水沟里。而且,他对金钱毫不在意,直到有一天,他因为贫穷而遭人奚落。一年冬天,他用自己的天文知识预测出来年油橄榄将有大丰收,于是他把那个地区所有的榨油机全部低价租用下来,等到丰收时节再以高价租赁出去。
爱好散布小道消息的编年史学家告诉我们,生活在西西里南部阿克勒加斯的恩培多克勒斯(前5007—前430)具有渊博的科学知识。他能控制风向,甚至还让一位已死去30天的妇女起死回生。他相信自己是一位神灵,因而在年迈之日跳入埃特那火山,希望死后不留下一丝痕迹。后有一位诗人写下打油诗道:
伟大的恩培多克勒靳,一颗燃烧的魂灵;
一头扎入埃特那火山,把自己整块烤蒸。
然而,埃特那火山却把他的青铜拖鞋喷射出来,飞落在火山口的边缘上,这无疑是在宣告他不过是个凡人。
仅靠这些细节,我们是难以探究这些心理哲学家的,假如我们可以这样称呼他们的话。他们中没有一个留下过什么记录——至少说,这些记录未能流传下来——以说明他们思考的方式及其对心理机制产生兴趣的原因。我们只能这样推断:在哲学诞生之始,一些思想家开始对世界和人类的本质提出各式各样的质疑,他们自然也会想到,自己为什么能够提出这些问题,它们又是从何而来的。
还真有那么一两个人进行了实实在在的研究,这些研究触及了心理过程所涉及的生理机制。比如居住在意大利南部柯诺东城的一个名叫阿尔克迈翁(约520)的外科医生,就对动物作过解剖(当时禁止人体解剖),发现视神经是眼睛和大脑的纽带。然而,大多数人既非专业调查者,亦非实验者,而是一些比较闲暇的人士,他们从不言而喻的真理和自己对日常生活现象的观察入手,试图推断出世界和心理的本质。
这些心理哲学家们及其弟子在散步时或在城邦的集市、学园的庭院里闲坐时总是要进行一番推导,无休止地争论那些一直困扰着他们的问题。当然,如泰勒斯夜观天象一样,他们有时也会陷入独自的沉思。但是,他们的劳动成果仅存无几。其作品几乎所有的副本都已遗失或被毁。他们的思想,我们主要是从后来作家作品的引用中了解到的。而这点点滴滴的材料表明,他们曾提出过许多重大的问题。针对这些问题,他们的答案有些很有道理,有些也稀奇古怪。从那时起,这些问题一直引起后世心理学家们的关注。
从后世作家们所列举的那些令人费解而又引人入胜的典故来看,哲学家们针对“Nous”(他们众口一致地称之为灵魂或精神,或兼而有之)所提出的主要问题是:它的实质是什么(它是由什么构成的)?这个似乎触不可及却又实际存在的东西是怎么与身体联系起来,并对它施加影响的?
泰勒斯曾经思索过这些问题,但对他的思想进行惟一记载的却是亚里士多德《论灵魂》中的一句话:“从与其(泰勒斯)有关的一些奇闻轶事进行判断,他认为灵魂是运动的原因。如果他是对的,他就认定,磁石也是有灵魂的,因为它引起了铁的运动。”尽管是只言片语,可它表明,泰勒斯认为灵魂或精神是人类行为的本源,它的运动方式是身体内在的力量。这个观点与早期希腊人认为人类行为是超自然的力量所致的观点大相径庭。
此后的一个世纪里,外科医生阿尔克迈翁及一些哲学家提出,Nous存在、思维进行的地方是大脑,而不是心脏或其他的器官。这个观点与早期的认识毫无二致。一些人认为nous是某种精神,另外一些人则认为它就是大脑的脑浆。二者都没谈到记忆、推理或其他思维过程是如何形成的。他们纠缠于一个更为基础的问题,即思维的原材料如果不是从神灵那里得到,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们都认同感觉经验这个说法。比如,阿尔克迈翁就曾说过,感觉器官把知觉传送往大脑,通过思考,我们对知觉进行解释并形成观念。阿尔克迈翁及其他人极感兴趣的是,感觉是如何从感官传送到大脑里去的呢?
尽管阿尔克迈翁已发现了视神经,但他还不了解神经脉冲。他只是根据抽象的形而上观念认为空气是思维的重要因素。他认为,知觉一定是从感知器官经过空气通道到达大脑的。他从未见过任何通道,事实上这样的通道也根本不存在;但理性告诉他,肯定就是这样(后来,希腊解剖学家把空气称为精神pneuma,他们认为,它作为“动物精神”存在于神经和大脑系统中。直到18世纪,类似的观念一直影响着人们对神经系统的看法)。
虽然阿尔克迈翁的理论是完全错误的,但强调知觉是知识的来源这一观点却是认识论——研究人类如何获取知识——的开端。它为从此以后围绕这个问题所展开的一系列辩论奠定了基础。
普罗泰戈拉
阿尔克迈翁的思想由旅行者在分布广泛的希腊城邦里传播开来。没过多久,其他地方的哲学家们也加入了这场探索,开始研究知觉是如何产生的。许多人强调,知觉是一切知识的基础,但另一些人发现这个观点似有不妥。
普罗泰戈拉(约前485~前411)是诡辩学者(这个词当时并不指谬误性的推理,而是指“智慧之师”)中最有名的一个。他说,由于知觉是知识的惟一来源,因而世界上根本没有绝对的真理。这个断言使其弟子和当时的人们一度陷入困惑。他著名的格言是:“人是所有事物的尺度。”
他解释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任何给定的事物,对我来说都是在我看来的存在。如果它对你来说有所不同,那就是它在你面前所呈现出的样子。所以,对于每一个感知者来说,任何一种知觉都是真实的。哲学家大都支持这个观点,政治家却认为它具有颠覆性。普罗泰戈拉在访问雅典时,毫无戒心地将这个理论搬到宗教之中,宣扬说,无论什么都无法使他确认是否存在着一个上帝。愤怒的集会者将他哄走,并烧毁了他的作品。他一路逃窜,最后淹死在逃往西西里的途中。德谟克利特其他人沿着这条路线继续探索前进。他们就知觉是如何产生的做出种种解释,坚持认为,鉴于知识是以知觉为基础的,所有的真理也就都是相对的和主观的。这些思想中,最复杂的一种由思那斯阿布德拉人德谟克利特(前460~约前370)所提出。他是当时最有学识的人。他对人类的错误思维大多进行嘲弄,因而被称作“爱嘲笑的哲学家”。
实际上,他获得声名的最大原因,倒不是因为他的心理沉思,而是因为他的杰出猜想。他猜想,所有的物质都是由不可见的粒子(原子)构成的,它们的外形彼此不同,由不同的组合方式连接在一起。这个结论是他在没有任何实验工具的情况下仅凭推理得出的。与阿尔迈克翁的空气通道学说所不同的是,这个学说经后人证明是绝对正确的。
从原子理论出发,德谟克利特得出了有关知觉的解释。每种物体都会在原子上留下自己的空气图像的印迹,这个印迹会顺着空气前进,最后到达观察者的眼睛,并在那里与其原子产生相互作用。这种相互作用的结果被传送至心理,然后按顺序与其原子相互影响。
尽管这个解释的细节大部分是错误的,但德谟克里德却猜出了今天的视觉理论,即从一个物体发散出来的光子会传送至眼睛,射入眼睛后刺激视神经的末梢,再由它将信息传送入大脑,并在那里对大脑的神经元产生作用。
在德谟克利特看来,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传递出去的图像与心理间的相互影响。跟普罗泰戈拉一样,他得出结论说,这就意味着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知道我们的知觉是否正确地代表了外在的事物,也无法知道别人的感觉是否与我们自己的知觉达成一致。他进一步解释道:“我们无法确知任何东西,只知道施加于我们躯体的力量给它所带来的变化。”
这个论题给此后至今的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带来了无限的烦恼,并促使其中的许多人设想更缜密的学说以逃出这个复杂的陷阱,使人们确信,一定有某种办法可以知道这个世界的真实本原究竟是什么。
希波克拉底
早期的哲学一心理学家做出结论说,思想发生于心灵之中。很自然的,他们也会想到,为什么我们的思想有时清晰,有时却很混乱,而且,为什么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在精神上是健全的,而另外一部分人却有精神疾患。
他们的观点与先辈的完全不同。先辈们认为,精神紊乱是神灵或魔鬼作用的结果,而他们寻找的则是自然主义的解释。在这些哲学家中,其观点最为人接受的是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前460~前377)。
他是医生的儿子,出生于希腊的科斯岛,离今天的土耳其海岸不远。他在岛上进行理论研究,并将之付诸实践,诊疗病人和来岛洗温泉浴的旅游者。他闻名遐迩,甚至连偏远地方的统治者也来找他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