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一段故事
一餐从未品尝过的美味
目所不及的远方会有焕然一新的自己
从那个待了很久的地方开溜出去
爱如美景不可辜负也不必苦苦寻找
当你愿意真心地去了解一个人时
爱情将无处不在
捷克波希米亚狂想曲
生命中的物是人非,对于一些人而言是如此之重,对于另一些人却是如此之轻。
十九岁的她,那个写诗的女孩,总会离去。当一个人还不懂得爱的时候,身边再好的对象都是多余的。
伊洛芙二十岁离开布拉格时,并没想到自己还有重返的一天。这些年她一直避免任何与之相关的联系,为此她还推掉了好几份报酬不错的外景工作。可这一次,她却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来这里工作。看到拍摄地时,她不禁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老朋友路贝铎,问:“这是……”
“我认为你最能胜任。”
她下意识地就想推辞,路贝铎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他似乎先一步料到了她的顾虑。他和伊洛芙的关系比普通朋友融洽,但不算她的蓝颜知己。她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凡事牵扯到利益,一概公私分明,这也是两人合作多年,龃龉很少的原因之一。
伊洛芙考虑了两天后,给路贝铎回了电话,她决定接下这份工作,但拒绝了他为她安排的住宿地,她不想和一群陌生人住在一起。路贝铎知道她的性格,说话的口气也是公事公办:“这笔额外的费用你得自己承担,我只能提供很少的帮助。”
出发前一天,路贝铎通知她有人会和她同行:“她叫莫露珊,照片上的女孩。”
伊洛芙以为她们要在机场碰面,起一大早赶飞机,人还晕晕乎乎的。她一直问:“她在哪儿,我没看见啊。”
电话那头已经重复了好几遍的路贝铎笑了起来,说:“莫露珊在布拉格,你到了之后她会和你联系。”
这家伙,还没得到她同意,已经先替她答应下来了。她忽然问:“是你女朋友吗?你口气和平时很不一样。”
路贝铎的女友来来去去,谁也说不准是哪个,他很容易跟陌生人聊到一块去,但和女友相处总是磕磕碰碰。其实,他是个守旧的人,对新鲜、不稳定的事物心怀抵触。
伊洛芙对他有朋友的好感,是因为他从不“热心”地问东问西,他从不问她的私生活,更不会像个“热心人”似的用介绍对象的借口,探听她的生活。人到了一定年纪,无论男女都很八卦爱唠嗑,大概是自知除此之外人与人之间已无话可说。
他说了声旅途愉快便挂断了。这人就是这样,有时说话很神秘,有时关心朋友的方式像个体贴的男友,但有时凉得跟水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他们之间相处得还不错。
伊洛芙曾开玩笑说:“我总觉得你很眼熟,好像很早以前就认识你了,反正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可以相信。”
他听了一笑了之,伊洛芙有些后悔说那些话,像是故意在给他暗示,可她并无此意。有点资历和条件的男人很容易自恋,但路贝铎似乎真的不太在意,他们还是像以往一样相处,加班时一起去吃夜宵,忙起来时根本不想搭理对方。
二十岁之前,伊洛芙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想在布拉格学做木偶,热衷上玻璃彩绘后她玩起了摄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遛弯时,她在巷子里遇见一个赤着上身满面不屑的年轻男子。男子身材修长,头发乱糟糟的像刚从战壕里爬出来,他用比伊洛芙还奇怪的表情看她。
“拍我是要收钱的。”男子说。
伊洛芙恋上这座城,她勒紧腰带攒钱买了单反。手上拿着专业相机,看见任何喜欢的画面她都会拍下来制作成图文日志发在网上,因此,她的主页人气很高。
伊洛芙见他一脸自恋又轻蔑,回了个冷笑,说:“我是专业摄影师,你付我钱也不拍。”
他将一件揉得像抹布的T恤搭在肩上,表情似笑非笑地说:“哦,我是专业模特,我叫霍槐。”
霍槐的父亲在布拉格做生意,他有时会帮忙打点,与伊洛芙遇见的那天,他刚和继母的孩子吵了一架在生闷气。忽然看见一脸小心翼翼的伊洛芙,他起了捉弄她的念头,他认为像她这样的独行客很好搭话,怎知碰了软钉子。
她快步走出窄巷甩开他,他迈着大步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他总算把T恤穿上了,可两人的样子看起来还是很怪,霍槐现在勉强不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伊洛芙开始小跑。
空乘员拍了下伊洛芙的肩头,伊洛芙从昏睡中醒来,飞机即将抵达布拉格鲁济涅国际机场。睡梦很短,短得她还不及看清他的面目,梦就醒了。
伊洛芙轻装简行,没有要托运的行李,在机场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也没见有叫莫露珊的女孩举牌找她,直到路贝铎发消息给她,莫露珊人已在布拉格市内,让她直接去约定地点见面。
她不喜欢这样随时改变的安排,一想到对方很可能是路贝铎的女友,便什么也没说。以往每次出行她都会自己安排行程,她对路贝铎说:“我不喜欢无计划的行程,你不满意我的安排,我可以尽量配合你。”
“你在每件事上都这么强势吗?”他说。
她当然抵触这种强势,可在二十岁之前的日子,她基本上是自己照顾自己,让她突然变得没主见、听人摆布,她做不到。
伊洛芙沿着伏尔塔瓦河下行一直走到查理大桥,布拉格被伏尔塔瓦河一切为二,一边是中世纪的旧城区,另一边是时代的新市区,两个城区泾渭分明。每一区的范围并不大,漫步或搭乘交通工具皆可领略这里浓郁的波西米亚格调。
一个深色外套的男子出现在颜色鲜艳的画面中,分外惹人注目。女孩们带着欣赏的目光看他,他随时落入游人们的镜头里。他的脸上似结着经年不化的冰,神情淡漠,像藏在黑白相片中的惊叹号。
桥上有艺术家、手工艺者的创作表演,周围聚集着不少游人。阳光明媚,身处在保存了几个世纪的宏伟而奢华古老的建筑群里,时光仿佛倒流了回来。1968年,米兰·昆德拉和妻子离开了布拉格去法国,一个作家背井离乡流亡去陌生国度,他成了不会说话的婴儿,语言成了障碍。
她听不懂艺术家们的笑话,便用手机和随身带着拍立得拍照。穿深色外套的男子走进她的取景区,她退后几步,惊讶地看着他:“霍槐?”
男子一头亚麻色的头发,似乎眼珠子也是浅咖啡色,挑着眉毛看她:“我不叫这个名字。”
伊洛芙收起相机,显然是看错人,怎么可能过了那么多年,他比当时更年轻……更讨厌?
“没有更专业的相机?”他讲一口标准中文,眼神没有笑意,看了眼她的相机。
“在行李箱里。”她猜他是不是吃错药?他轮廓分明,留着卷曲的中长发,介于古典优雅与颓废摇滚之间,颇有些文艺气质。
“我叫康静晖。”他扯了扯嘴角,不以为然地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他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最后放弃地摊手,“毫无头绪,你第一次来布拉格?”
“不是。”真会勾搭,伊洛芙拖着行李箱转身要走,不远处一个人影冲着她不停挥手。康静晖站在一侧,没有让开的意思。越到一定年纪,她就越明白一件事,与其盼望男人做绅士,不如期望他们别做浑蛋还实在点。
她咬咬牙,拖着行李箱绕行,刚才的人影倏忽窜到她面前,爆出一连串的惊喜声:“嗨,果然是你,我还犹豫了会儿——嗯,看来是静晖先找到了你。”
伊洛芙迟疑了几秒钟才认出对方是照片上的女孩,莫露珊笑得一脸阳光,比色彩缤纷的行人和建筑物更灿烂,当她的目光转向康静晖时,眼神暖融融的。情不自禁地,伊洛芙用手上的相机拍下了这个画面。那一瞬间,康静晖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莫露珊似乎并未察觉,她走到他身旁勾着他手臂,笑着问:“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呢?”
布拉格是中世纪中欧的贸易中心之一,周围布满了富人们的豪宅,老城广场没有许愿池。如今,经历了二战,老城广场依然还在,人流依旧,表演的艺人和小丑,无名的画家依然还在,只是那个和伊洛芙牵手逛夜晚路边摊的男孩早已不见,她曾写的诗扔进了垃圾桶,偶尔回想起零碎的几句,全是讽刺。
康静晖与莫露珊是在工作中认识的,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决定要像牛皮糖一样黏住他。他身边有几个相处得不错的女孩,直到莫露珊出现,她用坚决的坚持,让她们自叹不如,最终败走。她毫无顾忌地讲他们相识相恋的事,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之后走出去买烟。他除了模特工作外,也在影视剧里客串小角色,莫露珊要他来布拉格陪她。
“路贝铎没说你有朋友在这儿。”伊洛芙有些疑惑她和路贝铎的关系,如果她完全装作不理会,又显得有点虚情假意,何况她们还要在一起工作一周的时间。
“他不知道这件事。”她笑了笑,没有多作解释,张望着咖啡店外随时可能回来的康静晖。
两人大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二十多分钟,仍不见康静晖回转。莫露珊忽然去结账,微微一笑,说:“我们出去逛逛吧,你的行李箱要紧吗?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你要去放下行李吗?”
伊洛芙很默契地什么也没问,心想与他们住得近会有不妥,便客气地说:“出发前一个朋友说帮我预订,我晚点确认一下,找不到合适的住宿地,再麻烦你吧。”
莫露珊点了点头,话题转到了旧城区上。她说她不开工时就抓紧时间到处逛,常去一家出售波西米亚水晶玻璃的名店。伊洛芙买了两个十分精致的水晶瓶,瓶子有着通透的琥珀色泽。用来插花很美。莫露珊在另一家买了好几只酒杯,厂家直销,价格不贵。
“我就是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就算贵得要命,买回来又没用,我还是想买,停不下来地买。”她说。
伊洛芙换了只手拖行李箱,静静地走在她外侧,当她说到开心之事时,会手舞足蹈地不看来往车辆。伊洛芙猜她才刚二十岁,脸上的浓妆只是为了使她看起来成熟些。
如惊鸿一瞥的康静晖一直没再出现,莫露珊装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起先伊洛芙以为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方式,但逛了一圈下来,她能看出莫露珊是在忍着眼泪笑。她笑得越深,表情越苦涩。
她真希望能告诉这个傻姑娘,再优秀再完美的男人都不值得你为他这么做,你越懂事,他越不在乎。
莫露珊翻手机预订晚餐时,背包里掉出个木偶。查理大桥通向旧城广场的桥塔旁,有家出售木偶的专卖店,她说:“这是霍克船长。”她脸上一红,显然有特殊意义。
伊洛芙看得有些感慨,她亲手制作的那个木偶,大约早被那人扔进了垃圾桶。
店门口有两个表演贩卖机,投入一枚硬币,表演箱里的木偶们就开工表演。莫露珊看着木偶时,眼神忧伤。
店铺后是工作室,人们能看到手工制作的小木偶们。如果晚上走进工作室内,人们会看到缺胳膊少腿的木偶堆在工作台上,多半会以为自己到了连环杀手之家。
旧城区圣米库拉什教堂背后的小街,曾是犹太人居住区。小巷深幽,遍布七弯八绕的弹石巷子。1883年7月3日弗兰兹·卡夫卡出生在此。
一百多年前的居住区,诡秘的小巷,脏乱的庭院,紧闭的窗户,嘈杂的小酒馆,这是少年卡夫卡的旧居。犹太商人的老房子,被改建成了卡夫卡的小型博物馆,总结了这位捷克作家短暂的41年的一生。在所有的照片里,卡夫卡都有一双大而沉静的深色眼睛,脸庞清癯,神色阴郁。博物馆门外墙上挂着他脸部的铜像。
伊洛芙静静地看着一张张黑白相片,说:“悲情的人,擅长沉默。喜悦的人,擅于遗忘。”
穿街走巷时,她用镜头捕捉莫露珊笑容背后的静默,只在一瞬之间,沉默就泄漏了这个女孩的秘密。当她发觉伊洛芙的镜头时,总是尽快地回以笑容。
通向布拉格城堡必然经过黄金小巷,当时为王宫打造金器的金匠们就住在这条后街,这里风景宜人,也被称为“炼金士小巷”。1916至1917年,这条巷子的22号小屋是作家妹妹的,卡夫卡曾借来写作,小房又小又可爱,像童话故事里的房子。
小巷里各类纪念品商店琳琅满目,这是旅游城市固有的特点。从前卖手艺的、流浪者、穷人居住的小房子,多年后成了用来纪念和缅怀的地方。游人们在一排排缤纷璀璨的工艺品中捕捉镜头,鲜亮的留在相片上,故事藏在背后。
伊洛芙心有感触,当她对朋友说她二十岁时喜欢上一个住在布拉格的男孩,听者已先入为主地说这是浪漫爱情,说:“如果他还长得帅,谁在乎结局?”谁真的在乎?至少霍槐不在乎,那时他俩想的都是各自的未来,直到假期来找她的闺蜜和霍槐走到一起,她才明白自己不仅在乎,而且还没勇气承认在乎。她眼睁睁看着最好的朋友和喜欢的男孩在她面前极力隐瞒,那时候的她,一定笑得比莫露珊更苦涩。
经过一家餐厅外,莫露珊被一阵阵香味吸引过去,伊洛芙记得附近有家小小的餐厅,在地下一层,有五颜六色拼接而成的玻璃窗,透着中世纪般的温柔。伊洛芙说,上一次朋友推荐她在这用餐,她觉得味道不错。莫露珊取消了之前预订的餐厅,她对颜色尤其敏感,偏爱浓重、视觉强烈的色彩。她开心地走在前面。
莫露珊点了饺子、匈牙利牛肉汤及最有名的黑啤加大排。捷克的饮食习惯受德国、匈牙利、奥地利影响,主菜多以肉搭配白菜,肥而不腻,是肉食者的天堂。这里的饺子是用面包和鸡蛋炮制的,汤有些咸。奶汁牛排和火腿是另外加的,分量很足。伊洛芙点了半只烤鸭和捷克人常吃的Knediky,面包加鸡蛋的饺子,配上东欧人特制的酸白菜(Zeli)及沾酱,口味和以前一样。那时,霍槐总向她推荐这道菜,每次她都以“看起来不怎么好吃”而拒绝,现在,她忽然想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