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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赶尸

在生活中,我们总是本能地回避恐怖。可是,它像黑夜一样,永远无法彻底摆脱。万一你撞到了它的影子上,它就会死死缠上你,慢慢吞噬你生命中光明的部分,一点点颠覆你的人生观、宇宙观,一步步毁掉使你的精神世界保持动态平衡的精妙机制——渐渐的,你感到时间前后颠倒,空间上下不分……作者说:把恐怖消化掉,它就会变成勇敢的力量!

抗恐怖心理测试深夜,你一个人在家,正在电脑前上网,或者正在脱毛衣,或者正在看电视……突然有人在背后摸了你的软肋一下,你回头一看,根本没有人。

那么你会有什么反应?

1. 是错觉。

2. 肯定是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小心地寻来找去,势必要解除它。

3. 觉得这件事很诡异,从此,背后就长了一双眼睛。

4. 一直在追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答案在书中找)

荒山野路一条黑糊糊的山路,像谜一样崎岖。路面坑坑洼洼,断断续续,被两旁的绿草翠竹挤得透不过气。

这是一条被遗弃的老路,很多年没有人走了。它很荒,很险,现在的人,甚至不知道它。

大山的另一面,早已经开通了平坦、坚实、开阔的柏油路。这条老路已经寿终正寝,像一具正在慢慢腐烂的尸体一样,它在一点点消失。而目前,它白惨惨的骨架还残留着。

也许,这世上原本有很多路,走的人少了,很多路就一点点消失了。

高高的夜空上,挂着一个弯月,白白的,冷冷的,缺乏善意。这里的星星十分稠密,它们具有灵性,互相窃窃耳语。

荒草中布满嶙峋的怪石,它们像饥饿了亿万斯年的古怪生物,急切等待茹毛饮血。看不清它们的脸。

四周的树木无边无际,令人望而生畏。不知道什么鸟在里面低低地咳嗽着,它们好像怕惊着天上人。天上肯定是有人的。

你别怕,你不在这里,你在人很多的城市里读小说。

我也不在那里,我只是在讲述遥远的荒山野岭的一个场景,那里没有一个人。

虽然没有人,但是那里却每时每刻都发生着一些事。那里太寂静了,时间像滴得过于缓慢的泉水。那里的夜更漫长。

比如,黑暗中,一只黄雀把一只赶夜路的螳螂突袭了,吃掉了……比如,几十只毒虫在月光下的草丛里遇到了一起,互相噬咬,最后大部分都死了,只剩下一只,它在静默中眼睛渐渐发出光来,变成了可怕的“蛊”,慢腾腾地消失在荒草中,它要去祸害世人了……比如,一头野猪和另一头野猪经过一场恶斗,终于完成了交配……所有这些,都是真实的场景,只是没有人知道。

那么,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每一行都有不可告人的行规,因此我不能告诉你。

现在我们接着讲那条灭绝人迹的山路。

午夜过去了。竹树花草一动不动,林子深处有什么动物在打哈欠。

黑暗中,好像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腥气,夜色中好像有一种幽幽的绿光。这些征兆让人感到凶险异常。

看来,这个夜不会像以往那样平平安安地过去,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终于,远处隐隐传来了铃铛声,那声音很缓慢,很孤单。

它不是挂在风中的铃铛,有一只手在摇晃它,因为它越来越近。

这里人迹罕至,树木阴森,又是深更半夜,却出现了赶路人,这十分值得怀疑。林子中的鸟也不咳嗽了,屏住呼吸等待。

天上的星星什么都看到了,它们立即捂住了嘴不再说话了,惊恐地眨着眼睛。

天地间一片死寂,只有那铃铛在响,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摇晃它的人,好像是一个梦游者,在寻找自己的身体。

铃铛声越来越近,可以隐隐听见脚步声了。那脚步声很古怪,好像几双脚在朝前跳:“刷!——刷!——刷!——刷!——”

终于,几个赶路的人走过来了。

借着夜色,可以看到走在前面的人穿着一件深蓝色道袍,背着一个包,看起来挺沉,那里面应该是食物和水。他一边走一边摇着铃铛。他后面跟着高高矮矮五个人,他们之间相隔六七尺。

前面的人应该是法师,他走路的姿态正常,是后面那几个人在跳。

他们都戴着高筒毡帽,穿着宽大的黑袍子,做工粗糙。看不到他们的脸,因为他们的额头上粘着黄表纸,垂下来,上面画着怪兮兮的符。

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弥漫开来。

他们双臂平平地伸出去,全身僵硬,像麻雀一样朝前跳着走,一举一动就像同一个人。他们跳得很整齐,很专注,很卖力,很生硬。

这一带有赶尸的古老奇俗,终于出现了!

空旷的山野间,只有那恐怖的声音:“刷!——刷!——刷!——刷!——”

奇俗

赶尸是湘西的一种古老神秘的巫术。

据说,一个活人驱赶几具死尸,像赶牲畜一样,令之还乡。别说亲眼看见,听起来都令人毛骨悚然。

文学大家沈从文就写过:“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闻名的,辰州符的传说奇迹中又以赶尸著闻。”

关于赶尸,很多人都是人云亦云,添枝加叶,没有人知晓实质。

也许,世上本没有这种事,说的人多了,也就有了。

假如有谁深入湘西采风,在大山皱褶的一个偏僻村寨里,也许能见到一个眼花耳聋背驼脑昏的老者,声称,他早年间曾目睹赶尸这回事。但是,若追问下去,必定前后矛盾,漏洞连串,极不可信。

为什么会有“赶尸”这种营生呢?

追溯上去,这种巫术(或者说传说)最早出现在清代中期。

湘西贫瘠,很多人奔赴黔东和川东地区,或贩卖,或采药,或狩猎。

崇山峻岭,瘴气重,恶性疟疾横行,生活环境很坏,除了当地的苗人,外来人很难适应,不少人客死他乡。

按照汉人的传统观念,尸骨必要还乡。

可是,水路凶险,暗礁密布,船只常常沉没。那时候的人迷信,船夫绝不愿意装运死尸,认为不吉利。因此,只有翻山越岭。

山高林密,狼虎繁多,在那崎岖的山路上,很难雇到车辆和担架。棺柩沉重,牛车走不动,人力单薄,不胜长途。

况且,那些死尸都是穷人,付不起昂贵的运费,于是,“赶尸”这种行业就出现了。这种方法很经济,一个人同时赶几具尸体,运费均摊,开销自然小得不能再小。

不能叫赶尸人为“赶尸人”,这个犯忌,应该含蓄地叫“先生”。

丧主与“先生”谈好价,交付了银两和尸首,说明到达地点,就可以上船先走一步了。

每次赶尸,必须有两具以上尸体。这是规矩。等到尸体够数了,天一黑,“先生”就开始设坛,焚香,烧纸,念咒……作了法之后,尸体便听从指挥了。

关于细节,说法不一。

有的说死尸头戴高筒帽,用黄纸遮脸。

有的说死尸头戴大斗笠,用黑布蒙脸。

一致的说法是:死尸能前行、转弯、上坡、下坡,只是不能后退,也不会让路。

很多人担心,要是狗冲上来咬尸体吃尸肉怎么办?

据一个老太太讲,她年轻时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无法考证真假。

她说,那是半夜,有人赶尸路过村子,她听到,漆黑的窗外有铜铃慢腾腾地响,还听到“扑通扑通”的脚步声,极其恐怖。

奇怪的是,她家的狗缩在院子里,一动不敢动,还受了惊一样用爪子扒门。村子里的狗没有一只叫……有的说赶尸是一个人,一路走一路敲铜锣,或者摇铜铃,提醒夜行的人,不要冲撞。另一只手拉一下草绳,尸体就朝前跳一跳,就这样缓缓前进。

有的说赶尸的是两个人,分别叫“大尸命”和“少尸命”,他们手持辰州符和赶尸鞭,一前一后,驱赶死尸。

辰州符是什么东西?同样没有人说得清。

有人甚至说,辰州符的主要工具是一碗水,它通过浑浊与沸腾表示预兆,能卜凶吉,能治病救人。而用这水迎面一洒,尸体就走了。

还有一个说法是一致的——纵然是三伏天,行尸十天半月,也不会腐臭。

他们走的都是荒山险路。

赶尸人对路程了如指掌,差不多天要亮了时,一定能赶到一个专门为赶尸人服务的旅馆,打尖休息。

赶尸队伍一定是黎明之前投宿,天黑之后离开。天况恶劣不能行走时,就停留数日。

这种收留尸体的旅馆,大门都是朝里开,十分厚重,涂着猩红色,像立起来的棺材。

门后是停放尸体的地方,他们直橛橛地倚墙站立。除了赶尸人,没有人碰那两扇大门,包括店主。

那两扇大门,不论春夏秋冬,不论白天黑夜,从来不关。门后永远在阴影中,那是个阴森的禁区。

因此,当地忌讳小孩到任何门后玩耍。

这一行在江湖上被称为“万里行尸”,有很多禁忌,神秘诡异之极。如果有人遇到“万里行尸”,必须远远避开,更不可以跟赶尸人讲话。

死人为什么会走路?

赶尸人之所以昼伏夜出,很可能就是为了保守这个机密。

有人认为,所谓赶尸,其实是赶尸人搞的鬼把戏:

巫师把含有蟾蜍毒素之类的药物,涂抹在某一个人的皮肤上,由于毒药的作用,这个人会心跳变慢,脉搏变细,那时候科学不发达,这个人就被当做“死人”装进了棺材里。

巫师接过运尸这单生意之后,开始作法,趁人不注意,偷偷给这个人用一些曼陀罗之类的草药,于是,“僵尸”就动了……可是,这个人苏醒之后,为什么会配合赶尸人?

还有,回到家乡,赶尸人再杀死他,让他变成名副其实的尸体吗?那样的话,还不如让他活下来。当一个妙手回春的华佗总比当一个散发死亡气息的赶尸人更体面些。而且,送回一个活人,总应该比送回一具尸体得到的报酬要高一些。

这种猜测我不信。

还有人揭穿说,赶尸实际上是两个人:师父在前面,徒弟和尸体一起蒙在袍子里,抱着尸体走,外人很难看出破绽……如果是这样,那多累啊。还不如明说:我们帮你把尸体背回去。

丧主只求亲人尸体还乡,不会计较你是赶回来的,还是背回来的。

这种说法我也不信。

还有人认为是外力作用。

人死之后立即就会僵硬,进入“尸僵状态”。四十八小时后,肌体会恢复一些柔软,然后再变硬,但是大的关节,比如髋骨,在外力作用下,可以进行小幅度活动,这是死人行走的物理条件之一。

把两具尸体排好队,然后用草绳把他们伸直的双臂固定在两根细长的竹竿上,这样,两具尸体就搭成了一个立体的架子,不会翻倒(这就是赶尸为什么要两具以上死尸的原因)。

最后,赶尸人用草绳系在第一具死尸上,用力一拉,尸体就像木偶一样歪歪斜斜地直腿走起来……事实上这样不叫拉,更不叫赶,而叫拖。从东到西,地理条件是向下倾斜,走的更多是下坡路,势能转化为动能,尸体就移动了。

另外,这些荒山险路,都是赶尸人精心选择,上坡极少,真有拖不过去的地方,就一个个背上去了……这个说法最牵强,让人想起小时候把凳子当马,并且希望从边陲小镇骑到伟大的北京去。

我更不信。

总之,赶尸这一行太诡秘了,没有人说得清。

它就像一个神秘的盒子,没有人知道开关在哪里。也许,多少年之后,我们把它打开了,可是,内里的秘密早已经腐朽,已经自消自灭,成了后人永远的猜测。

目前,这一行当已经失传。

孤店

赶尸队伍在黑糊糊的山路上行走。

时间是丑时。这是一条荒蛮的歧路。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赶尸人,大约四十岁左右,十分高大。他的脑袋很长,有点像驴,脸黑黑的,没有表情。

他始终看着前面,不时地朝上颠颠背上的包。他一下下晃着手中的铃铛,好像在驱逐黑暗中的什么,又像召唤黑暗中的什么。

他根本不回头看背后的那些尸体。

那些尸体一下下地跳着,像几根风干的木头。臭味无疑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在山里清新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鼻。

仔细观察他们,其中有一具尸体是女性。她排在第四位。

尽管随着跳动,他们额头上的黄表纸一下下撩起来,但是根本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不知道是铁青还是苍白,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腐烂。

有胆大的,有胆小的,但是不管谁见了这一幕,都会毛发竖立。

不过,好在这个地方没人,我们都呆在安全的房子里,离这个地方很远。惟一让我们感到恐惧的可能是——这个古老的诡秘的巫术真的应验了。

没错儿,这一天是二○○二年十月十三日。

这个日子有点特殊,据天文馆的人说,一会儿,是观测水星的最佳时机,水星平时是看不到的。而火星也将和它相聚在夜空中。

问你一个问题,假如那个赶尸人是你,你害怕吗?没什么用意,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想,假如是你,你不会走在尸体前面,一定会跟在他们后面,是吧?这样至少你能看到他们,而不是他们盯着你的后背。

那五具尸体就隔着黄表纸,盯着那个赶尸人的后背。那是一面宽阔的后背。

还有一个问题,不知道你考虑到没有——连死尸都不怕的人,他是不是更可怕呢?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是两个字还是八个字。

没有人知道他是住在附近山村,还是住在天涯海角。

没有人知道他受过什么教育,有没有亲人。

没有人知道他说话是什么口音。

没有人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样的咒语。

没有人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此时我们在偷窥他,议论他……一切都是未知,就像他那丢了魂一样的铃铛声。

他们越来越远了,好了,很快就过去了,没事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假如我告诉你,这个赶尸人就是我,你会怎么想?

赶尸队伍一直在朝前走,越过一个坡又一个坡。

听见了水声,是一条溪流,很秀气的样子,在林子中“汩汩”地流着。黑暗中的流水声,透着一种灵异之气。

赶尸人突然放下铃铛,停下来,转过身,回头看了看,那五具尸体立即停止了行走,木木地戳在了那里。

月亮变得越来越尖刻,呈猩红色,像一只困倦的眼睛。

赶尸人放下背包,松了一口气,掏出一只很大的烟斗,从口袋里挖出满满一烟斗烟丝,用手按了按,又掏出一只老式火石汽油打火机,想打着:“咔哒,咔哒,咔哒……”

那声音在黑夜中传出很远。

他的打火机不听使唤,打了几十下,还是不冒火。

那五具尸体直直地站着,胳臂依然伸着。他们似乎在死死盯着脸上的黄表纸。

终于,打火机着了,照亮了赶尸人的脸。那是一副凶相。

他点着了烟斗,吹灭了打火机,开始沉默地抽烟。烟斗一亮一亮,把他的脸映成暗红色。

他一边抽烟一边在打量那些死尸,好像一个导演在注视几个演员,或者一个皮影戏表演者在注视那些人物造型。

终于,他在鞋底上磕了磕烟斗,然后低低嘀咕了一句:“你们快到家了……”

然后他站起身,背上背包,拿起铃铛,牵着绳子,继续朝前走了。

尸体又开始跳:“刷!——刷!——刷!——刷!——”

前面路边出现了一个黑糊糊的三合院。它依山建筑,后面是绿树翠竹,山花野草,在黑暗中深不可测。

那两扇猩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门板上有两只赤铜虎头门环,因缺少手的抚摸,已经锈迹斑斑。

奇异的是,那门槛很高,可是死尸都顺利地跳了过去。

这个三合院是典型的三房一照壁。

院子里种着几棵柳树,静静地垂着头,进入了梦乡。

砖刻照壁上刻的是一只巨型怪兽,跟松江方塔照壁的图案一模一样,龙头、狮尾、牛蹄、鳞皮、独角、大嘴,眼珠跟铜铃一样,紧紧盯着每一个走进大门的人。它四只脚踩着元宝、如意、珊瑚、玉杯,旁边有莲花和瓶子,瓶子中插着三支戟,意思是“连升三级”。还有树,树上挂一颗大印,旁边有一只猴子,意思是“挂印封侯”。还有一只凤凰飞在天上,嘴里叼着一本怪模怪样的书,意思是“凤衔天书”……相传,它贪婪无比,任何东西都要吞吃,最后想吃天上的太阳,结果蹈海而亡。

院子里似乎有花,黑暗中香气四溢。

赶尸人隔着照壁朝窗子里粗粗地喊了声:“赶到了!”

“哎。”一个女人应道。接着,窗子里传出穿衣服的声音。

赶尸人把尸体分成两组,把他们牵到两扇大门后面,一边三具,一边两具。

那两扇大门很高,挡住了死尸头上的高筒毡帽,只是下面露出了一双双样式不同的鞋子来。

过了一会儿,高大的赶尸人从门后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黄表纸——他把那些尸体脸上的黄表纸揭下来了。

据说,尸体之所以会移动,就是因为贴上了画符的黄表纸。如果不把那黄表纸揭下来,那么,尸体就会自己蹦出来……我们依然看不到那几个尸体的脸,他们被猩红色的大门严严实实地挡着。

他走出了几步,又折回去,站在门与青石墙之间,一动不动地朝里看,不知道门后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后把手伸进门背后,好像拍了拍其中一具尸体,走开了。

男孩

这时候,堂屋里的灯亮起来。这里竟然没有电,点的是一盏茶油灯。

然后,女人走出来,问:“几个喜神?”

赶尸人答:“五个。”

“那怎么收费?”

“老规矩。”

“这回算五个人吧。”

“为什么?”

“把你免了。”

女人掏出钥匙,打开厢房一间屋,点上茶油灯。房子里微弱地亮了。

房间里只放了一张简易的床,还有一只木水桶,桶里有一只木水舀,样子很朴拙。房间里显得有点冷清,不过被褥十分干净。

女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穿着一件土蓝布衣服,胸口和裤脚都有精巧的扣花装饰,一看就是当地的山里妇女,衣衫整洁,腰腿劲健。

女人离开时,说:“先生,你洗洗脚,休息吧。天亮了,再起来吃饭……怎么了?”

赶尸人突然警觉地回过头来,探着脑袋四处闻了闻。他的鼻翅翕动着,鼻孔里露出又黑又长的鼻毛。

“老板,你家里有外人。”赶尸人说。

“没有哇。”

“肯定有。我闻到生人的气味了。”

“除了你们,这里从来没有人来。”

“你出去看看。”

女人离开他的房间,走出去,绕过照壁,朝那大门口看去。

果然,有个白色的影子从那两扇藏匿着死尸的大门中间走进来。他的脚步轻飘飘的,无声无息,就像踩在棉花上。他径直朝女人走过来。

女人瞪大了眼。

那个黑影走上近前,停在她面前。

他的脸很模糊,但是能看出是个男孩,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一身白衣服,那其实是内衣内裤,软软的,飘飘的,已经很脏了。

“你是什么人?”女人有点紧张地问。

“我住店。”男孩的声音有点弱。

“你是干什么的?”

“我住店。”男孩似乎只会说这句话。

“你为什么要住在我家里?”

“我住店。”男孩又说。

这时候,女人看见他把手举过来,捏着一沓钱。她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你跟我来。”

她转身朝另一座厢房走去,男孩无声地跟在她后面。

女人打开一个房间,把茶油灯点亮。这个房间里同样只有一张简易的床,一只木水桶,一只木水舀。

那个男孩没说什么,木讷地看着她。

他的脸有点黑,好像是山里人。

女人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了出来。

她顺一条砖石路,碎步跑向茅房,去解手。

夜越来越黑了,溪流在粗石细沙间静谧地流淌。

女人感到今夜有些异常。

怎么突然出现了一个男孩?这个时间不对头,这个地点也不对头。

她家并不是旅馆,没有营业执照,更没有挂招牌。

她的男人靠打猎为生,积攒了一些钱,盖起了这个三合院。因为房子大,偶尔也接待投宿的路人,收点食宿费。不过在她家住宿的都是回头客,有偷猎者,有进山画画的学生,有探险寻幽的城里人,有收购兰苗的小贩,还有研究侗族北部方言的学者……这个赶尸人第一次住在这里是一年前,后来他来过两次。每次,他都是天亮之前来,天黑之后去。赶尸人很慷慨,不管死人活人,都按人头付钱。

她是个胆子很大的女人。不过,最初看到那些死尸一蹦一跳地走进来,她也十分害怕。她男人对她说:“那是变戏法。”

她追问这个戏法的机关在哪里,她男人却含糊其辞,说不出来了。

那些死尸像驯从的牲口,像断了电源的机器人,在门后纹丝不动,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摘下高筒毡帽跳出来作怪,渐渐地,她不害怕了。况且,对方出手大方,钱压倒了一切。

她晓得这一行有很多忌讳,不能把死人叫死人,应该叫谐音“喜神”。

这个赶尸人很少说话,总是很缄默,来了后倒头就睡,睡醒了就吃,入夜就带着那些死尸离开。

她和她男人都不晓得他叫什么,只叫他“先生”。他们也不晓得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从来不多问。

有一次,这个赶尸人有点喝醉了,跟她男人吐露了一些他家族的情况。

他家三代都是干这个的。

他是跟他父亲学的,他父亲是跟他爷爷学的。

解放前,在重庆打铜街,有一个门面上挂着一面杏黄三角旗,上面写着——代办运尸还湘。那就是他爷爷的店铺。

实际上,他们并不是一家人,三代都是光棍。干这行不能沾女人。

他是一个被遗弃的婴儿,他父亲在一个坟地里捡到了他。那天晚上,他父亲赶尸回来,路过一片坟地,突然听到一阵啼哭,循声走过去,看见深草中有一个襁褓,里面躺着一个婴儿,没有一滴眼泪,一边看他一边干哭……巧的是,他父亲也是他爷爷在一个坟地里捡到的。当时,他父亲更小,好像刚满月的样子。

因此,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民族,不知道父母是什么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时辰……他和他父亲都不知道爷爷是跟谁学的这门巫术,只知道他爷爷有一本老旧的书——《奇门遁甲》,源头一定在那里面。

从他爷爷那一辈,他家就是封闭的,绝少跟外人来往,一直到他这一辈,还是如此。这是行规,也是他的家规……此时,女人蹲在茅房里,越来越感到忐忑不安了。

今夜,她的男人偏偏进城了,留她一个人在家。出一次山不容易,她的男人要三四天才能回来。

她一直在回想那个男孩的眼神。

她怀疑他不是人,而是哪具尸体的魂儿,从门后飘出来……她很快就提上了裤子,朝屋里跑去。

突然有个声音在背后说:“停一下。”

她猛地回过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是穿着道袍的“先生”。

“是你……”

“是我。”

“你怎么还没睡?”

赶尸人的眼里闪烁着神叨叨的光,他低声说:“这院子里有邪气。”

女人惊愕地问:“你是说刚才那个男孩?”

“是他。”

“你怎么晓得?”

“这个你不该问。”

“那怎么办?”

“你得让他离开。”

“我的男人不在家,我不敢。”

“晚上我就走了,我是担心你。”

“你掌握着法术,快管一管吧。”女人惊惶地乞求道。

赶尸人有些绝望地说:“我只能操纵没有魂儿的尸首,你晓得他是什么?”

“他是……什么?”

“他是没有尸首的魂儿。”

“他怎么会来我家呢?”

“不知道。”停了停,赶尸人说:“你去赶走他,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暗地里助你。”

女人把手伸进口袋,碰了碰钥匙,不知所措地说:“现在就去?”

“现在。”

女人朝男孩住的房间望了望,他已经吹灭了灯,那窗子黑糊糊的,没有一点声息,好像有一双疲软的眼神正朝这里望过来。

她迈步了。

她走出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

赶尸人并没有动,站在原地看着她。

她一狠心,大步走了过去。她的手一直插在口袋里,不安地摸着口袋里的钥匙。

她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声音。这时候,柳树上栖息的红嘴红脚乌鸦,突然叫了起来。

她又回头看了看,赶尸人依然远远地望着她。

她颤巍巍地用钥匙打开门,轻轻推开,吱呀……里面漆黑一片。

这时候,距离日出大约还有一个钟头。东南方向的天空,水星和火星都出现了,一亮一暗,亮的是水星,暗的是火星。

盗尸

在黑暗中,女人看见有一双黯淡的眼睛在闪动着。

她掏出打火机,打着,看见那个男孩穿着白色的衣裤坐在床头,正看着她。

她举着打火机,说:“你……还没睡啊?”

男孩不说话。

“我来跟你说件事……”

男孩不说话。

“你看,天快亮了……”

男孩不说话。

“所以……”

打火机突然灭了,房间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女人使劲打了几下,可能没油了,她没有打着。

男孩消失在黑暗中,只有那双黯淡的眼睛在闪烁着,在等待她说下去。

女人突然问:“你晓得今夜这个旅馆里都住了些什么人吗?”

男孩说话了:“我晓得。”

“什么人?”

“我看见大门后那些鞋了。”

“……那你怎么还来?”

“我就是来找他的。”

“谁?”

“那个穿道袍的先生。”

“你找他?”

“我要做他的徒弟。”

女人愣了:“你想学什么?”

男孩低低地说:“——万里行尸。”

静默,只有外面的乌鸦在叫,长一声,短一声。

女人问:“你为什么不种地呢?”

男孩似乎笑了笑,说:“实话告诉你,我是个逃犯……”

“你犯了什么罪?”

“你别问。”

“为什么?”

“我说出来,你会害怕。”

“我不怕。”

“……盗墓。”

“盗墓?”

“对,偷死尸。”

女人一惊。

前一段时间,曾经有两个偷死尸的人住在她家里。

这一带的山民,一直生活在闭塞的深山老林里,死了并不火化,依然全尸土葬。

那些盗尸的人用三米多长的特制的铁探杆,探测到棺材的位置,再用铁锹挖,挖到尸体之后,就戴上手套,把尸体装进尼龙袋,背到女人家,用刀子割掉皮肉,放进缸里用双氧水漂白……“你偷尸体干什么?”

“卖钱。”

“有人买尸体?”

“听说,他们把尸体运到城里一个高校,再卖给一个专门为人体做解剖的教授,做标本。”

“你……怎么运走尸体?”

“背。”

“你偷过多少?”

“十几具吧。半个月前,我挖出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尸,本以为会卖上好价钱,却被人撞见,报警了。我就连夜躲进山里藏起来。”

女人忽然有了一种猜测——这个男孩真是一个魂儿,他的尸首被人偷了,现在他寻着自己的气味追到了她家,来报复了。

想到这里,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家在哪儿?”

“沅村。”

“哪个沅村?”女人在这个山里长大,从没听过沅村。

“在沅河岸边,离这里有七十多里路。”

“你怎么知道我家可以住宿?”

“听一个人说的,他也偷死尸,而且在你家里住过。他告诉我,确实有赶尸这回事,赶尸人就住在你家里……我在这里等他们几天了。”

“那你过去跟先生谈谈吧。”

“你给我牵个线。”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跟他不认识。”

“……你等一下。”

女人说着,一步步地退出去,到了门口,她说了一句:“小兄弟,我警告你,你可不要打门后那几具尸体的主意。”

“我不会。”

女人这才走开了。

现在,只剩下男孩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空气中的气味显得很古怪,有时浓时淡的花香,也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

女人的脚步越来越远了……终于,看似有气无力的男孩在黑暗中敏捷地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到窗前,警觉地朝外面观察了一番,然后又敏捷地坐到了床上,姿势和刚才一模一样。

他这个鬼祟的举动暴露出——事情绝不简单。

女人快步走在砖石甬道上,终于,走近了那个赶尸人。

这时候,天上的月亮已经不见了,四周很黑,似乎到处都飘荡着黑黢黢的死尸,他们飞起来像洁白的天使一样无声无息。

赶尸人直直地站着,面容模糊,也像一具僵尸。

女人停在他跟前,干咳了一声:“是我。”

“他离开了吗?”

“没有。”

“为什么?”

“他好像是个人。”

“你看门后那几个像不像人?”

女人似乎抖了一下,说:“他说他是盗尸的,警察正抓他,他想给你做徒弟。”

赶尸人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睡吧。”

“到底怎么了?”

“我也该睡觉了。”赶尸人一边说一边笑着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女人追了几步,拉住他的袖子:“先生,你告诉我!”

赶尸人注视着女人的脸,终于说:“他是来索我命的。”

光天化日东方微微地亮起来。天空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女人起来了。她腰间扎着扣花围裙,在杀一只野山鸡。

院子里确实有很多花,清一色都是兰花:春兰、蕙兰、建兰、寒兰、台兰、落叶兰、虾脊兰、兔耳兰、万代兰……房后,生长着密集的竹子,还有一丛丛茂盛的野草。远处,是深山老林,古木参天。更远处,群峰罗列,直橛橛地站立,像一排青翠的死尸。

在晨光中,猩红色的大门后那些鞋子暴露得一清二楚,纹丝不动。一双棕色圆头皮鞋,一双白色旅游鞋,一双黄胶鞋,一双懒汉黑趟绒布鞋,一双花花绿绿的布鞋。

鞋上面都是厚厚的尘土。

花花绿绿的布鞋是女性。

高大的赶尸人也起来了,他来到院子里看女人杀鸡。他脱下了那身深蓝色道袍,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裤,袖口都起了毛边。

女人朝男孩的窗户瞄了一眼,小声说:“他还没起来。”

赶尸人没说什么,只是看那只死到临头的野山鸡,没有表情。也许,是因为他那张黑脸太长了,想制造点表情,得调动大面积的肌肉,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那只野山鸡非常鲜艳,羽毛花花绿绿,就像大门后那双女尸的鞋。

女人不再说什么,一只手抓紧野山鸡的双翅,另一只手举起菜刀,猛地剁下去,鸡头就掉了,鲜血喷涌而出。

无头的野山鸡在女人手中疯狂地扑棱了很多下,终于软弱下来,一下下抽搐。

接着,女人端出一锅开水,把死鸡扔进去烫毛。野山鸡变得湿淋淋,热腾腾,散发着满院子臭味,把尸体味盖住了。

转眼,那美丽的羽毛就脱落在地,变成了一堆难看的垃圾。一只无头鸡,赤条条地躺在盆中,爪子伸得直直的,变得僵硬。

女人用围裙擦了擦手,嘀咕道:“我去采点蘑菇来。”说完,她一个人走出了院子。

赶尸人依然凝视鸡的尸体。他鼻孔里探出来的黑毛似乎又长了一些,总让人联想到那两只鼻孔内一定毛烘烘的。

天光暗淡,似乎刚刚亮起来就停住了。

那个男孩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他谨慎地站在赶尸人旁边,弱弱地说:“师父。”

赶尸人眼睛看着鸡,平沓沓地说:“你想拜我做师父?”

“是。”

“你不怕吗?”

“不怕。”

赶尸人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男孩几眼:“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男孩支支吾吾地说:“我……”

“讲真话。”

“以后偷尸体就不用背了。”

赶尸人把脸转回去:“我不会教你。”

“……为什么?”

“你在作恶。”

“我可以改。”

赶尸人叹了口气,说:“以后,交通越来越发达,火葬制度越来越完善,这一行没有前途了。”

“师父,那你能不能把我带出山?”

“顺这条山路走下去,还有两天的路程,就到了上固,你不用跟着我。”

“我可以给你背包。”

赶尸人坚决地说:“不行。这是我们的规矩。”

“不能破一破吗?”男孩露出乞求的神情。

赶尸人转过头来,爱怜地看了看男孩的左眼,又看了看他的右眼,小声说:“除非你变成尸体,我赶着你走。”

男孩一下就不说话了。他慢慢低下头去,似乎放弃了。

赶尸人转过头去,继续审视那只死鸡。女人还没有回来,看来她走出了很远。

过了一会儿,男孩抬起头,不甘心地说:“师父,那你教我一句咒语吧,也算我没有白等你一场。”

赶尸人又把身子转过来,问:“你想学什么咒语?”

“你教我一句相反的就行。”

“什么是相反的?”

“假如尸体突然动起来,我一念他就不动了。”

“那是护身咒。”

“对,护身咒。”

赶尸人突然说:“呵。”

“什么?”

“藏密金刚护身咒。这三个音是根本咒。”

“呵。”

“三遍之后,再念护身咒——嘛哈嘎啦咯哩啪。”

“嘛哈嘎啦咯哩啪。”男孩重复道。

“这个咒让你和宇宙中的高级能量接通,得到无量善神天龙金刚的保护,无论什么邪恶都侵害不了你。”

男孩继续叨念着:“嘛哈嘎啦咯哩啪。”

“会了吗?”

“会了。”男孩似乎很兴奋。

接着,两个人一齐看那只死鸡。

过了一会儿,男孩抬头看了看赶尸人,突然说:“师父,你能让它跳起来走吗?”

这句话似乎是该避讳的,它触到了赶尸人某一根幽邃的神经,他猛地转过头,冷冷地看了男孩一眼。

男孩急忙说:“我听老辈人讲,有人喷一口符水,能把掉了的鸡头重新接上。再喷一口符水,鸡还能满地跑着啄米……”

鞋子

女人把饭做好了,就躲进了堂屋。

竹桌竹椅摆在当院。赶尸人吃得很少,而男孩似乎饿极了,他狼吞虎咽。

吃完饭,赶尸人把碗筷一推,问:“你不走?”

男孩说:“我明天走。”

赶尸人站起身,回屋睡觉了。男孩看了看他,抹抹嘴,也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两扇门都关上了。整个院子显得十分空寂。

天色越来越黑,但是雨始终没有下来。

不过,毕竟是光天化日,大门后那些鞋子似乎不那么可怕了,像商店的架子上陈列的各式各样的样品鞋。

它们当然是不动的。

但是如果目不转睛地盯住它们,时间久了,不知道会不会发现什么问题。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什么都不是永远静止的。

比如云彩,看起来一动不动,可是,只要有个参照物,过一些时间,你就会发现它们移动了。

比如石头,它现在在这个地方,但是几万年之后,它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比如地壳,原来这片陆地在大洋的这边,亿万斯年之后,它却移到了大洋的那边……那么,让我们盯住这些鞋子。

四周静极了,没有人笑出声,没有人咳嗽,没有人打喷嚏,大家好像都在睡觉。只有寂寥的水声。

过了很长很长很长时间,那些摆在架子上的样品鞋中,有一双似乎不自觉地动了一下,是那双白色旅游鞋。

准确地说,它是抖了一下,好像有蚂蚁钻进去了,正在四处乱咬。

它只是抖了一下,立刻就停住了。

我们的目光就盯住了这双白色旅游鞋。可是,时间一点一滴地滑过去,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它都没有再动一下。

是看花眼了?也许,只是风把鞋带吹得飘了一下,或者,只是我们的眼皮跳动了一下。是左眼,老话说:左眼跳灾。

当我们就要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好像另一双鞋子也微微动了一下,好像在转移一下重心。

似乎是那双棕色圆头皮鞋。

白色旅游鞋在大门的左侧,而棕色圆头皮鞋在大门右侧。我们只顾看大门左侧了,因此并不能肯定大门右侧的问题。当我们的目光迅速移过去时,棕色圆头皮鞋已经定格。

没什么,因为鞋子总是处于动态中,所以,视觉的惯性使我们产生了幻觉。

天终于黑了,大门后那些脚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丧葬

漆黑的院子安静极了,有点死气沉沉。

终于,赶尸人的房门推开了,吱呀……他走了出来。

他换上了那身深蓝色道袍,背上了沉甸甸的包。他朝男孩的房间看了看,黑糊糊的,男孩似乎还在睡着。

他走到猩红色的大门后,把那一张张画符的黄表纸贴在死尸的脸上。

然后,他走出来,双手合十,叨咕着什么。

从那一双双的脚上可以看出,五具尸体在他的咒语中,猛烈地颤动起来。接着,他们就受到了某种巨大的神秘力量的操纵,一个个跳出来,站成了一排。

赶尸人摇起铜铃,出了门。

那几具死尸又一次顺利地跳出了高高的门槛。

像以往一样,赶尸人离开时,并不跟主人打招呼,铃铛声一响,就是告诉主人,他已经赶着尸体离开了。

山路似乎更加崎岖。两旁的石头更怪,野草更深。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黑得几乎看不见道路,赶尸人走得缓慢而谨慎。在无边的黑暗中,除了铃铛声就是那些死尸的脚步声:“刷!——刷!——刷!——刷!——”

赶尸人一直没有回头看。

大约走出了几十里路,他突然站住了,同时停止了摇铃铛。那些尸体也停下了,直橛橛地戳在原地。

他猛地转过头来,盯住了那些死尸,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头。那些黑糊糊的尸体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检查。

赶尸人的警觉让人有点费解——死尸都能赶着走,对于他,还会有什么值得惊异的呢?

或许,他是听见有两具死尸在低声交谈……他慢慢走回去,依次查看那些死尸。

他好像在清点尸体数目。因为太黑,他必须把眼睛贴得很近才能看清。

他从头看到尾,又从尾数到头,终于确定尸体变成了六具。

他一个个朝死尸的脸上摸去,都贴着黄表纸。他又一个个地抚摸死尸的肩膀,终于,他的手停在最后一具死尸上,不动了。

“你从哪儿来?”他低声问。

那具死尸僵直地站着,没有反应。

“我是受人之托,引领五个喜神回乡,我从来不接收无主的尸首。”

一阵风吹过来,那具死尸脸上的黄表纸“哗啦啦”地掀起来。

“你马上离开这里,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第六具死尸依然一动不动。

赶尸人就后退一步,低声念动了咒语。前面那五具死尸突然都转过身来,慢腾腾地朝最后一具死尸跳过来。

第六具死尸立即抬手摘掉了脸上的黄表纸,一步窜到赶尸人旁边,叫了一声:“饶命!”

赶尸人猛地一晃铃铛,那五具死尸陡然都变成了木头。

赶尸人一下抓起男孩的手,拉着他就跑。他的力气大极了,男孩身不由己,跑得踉踉跄跄。

他拽着男孩跑出一百米左右才停下来,恼怒地问:“你想干什么?”

男孩弱弱地说:“我要跟你们一起出山……”

“你快走!”

男孩透着哭腔说:“现在你让我往哪儿走?”

赶尸人四下望了望,无可奈何地说:“我不让你跟着,是为了你好。”

男孩似乎从赶尸人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松动,赶忙伸手去拉对方的背包:“师父,你太累了,我给你背。”

赶尸人没有拒绝,让男孩把背包接过去了,他想了想说:“你只能跟在我们后面,保持一百米的距离。天亮之后,你就走你自己的路。”

“……好吧。”

就这样,赶尸队伍里多了一个外人,一个曾经偷过尸体的男孩。

铃铛响起来,死尸又朝前走了:“刷!——刷!——刷!——刷!——”

平时,夜晚的山林总会有鸟的啼叫声,野兽的嚎叫声,可是,赶尸队伍所到之处,却是鸦雀无声,只有诡异的水声,不绝如缕地鸣响着。

“铃……铃……铃……铃……”

“刷!——刷!——刷!——刷!——”

铃铛的声音和行尸走肉的声音,缓慢而单调。黑夜中似乎隐藏着一种预兆,有一种东西将突然爆发。

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有男人有女人,大部分是女人。

又是丑时,世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号哭声来自远处,大约几里之外的地方,但是在黑夜中十分真切。远处好像有村寨,谁家有人正巧咽气了,亲人们在哭丧,听起来悲惨惨,阴森森。

赶尸队伍马上停住了。

男孩似乎很害怕,从后面走过来。

赶尸人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厉声喝道:“回去!”

男孩立即停住了脚。

过了一会儿,他喊了一声:“师父……”

赶尸人朝他走过来。他站在男孩跟前,严厉地说:“我跟你说过,你必须在一百米之外!”

“……我只想问问,前面那是什么声音?”

“有人死了。”

“我们怎么办?”

“绕路走。”

“为什么?”

“听到我的铜铃声,刚死的人会诈尸,跳起来跟我们一起走。”

“绕到哪儿?”

“那边还有一条路。”

“是不是更难走?”

“不,比这条路平坦些。”

“你对这里的地形太熟了。”

“我对另一个世界的路更熟。”

男孩打了个冷战。

赶尸队伍朝后退了一段路,走上一条岔路,继续前行。

男孩依然跟随在一百米之外。

那哭声一直响在他们耳畔,像黑暗一样无法摆脱。

其中一个女人哭得有腔有调,很悲凉,听不清她唱的是什么词。还有一个女人嗓子已经哭哑了,她依然在用尽全身力气哭嚎,声音像杀猪一样。还夹杂着另一些女人的劝慰声,男人肃穆的交谈声,小孩受惊吓的啼哭声……狗一直在咬。

那几具死尸对这惊天动地的哭声应该很熟悉,他们都经历过,但似乎并没有勾起他们的回忆,他们仍然在一心一意地赶路。

而且,他们的脚步并没有因为路平坦而变快,还和原来一样:“刷!——刷!——刷!——刷!——”

哭声越来越远了。

也许,方圆百里之内并没有什么村寨,这哭声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一种深夜的幻声,一个梦。

撕破脸皮

漫长的一夜终于快熬到头了。

赶尸队伍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盏灯光,好像专门等待赶尸队伍。这个时辰,说不清楚主人是迟睡,还是早起。赶尸人突然停下来。

那五具死尸也停下来。

赶尸人放下铃铛,转过身。那五具尸体的胳臂都直直地朝前伸着,五十根手指一齐指着他。

天上的乌云似乎散开了些,有了一些昏暗的夜光,但是仍然看不到月亮在哪里。

风大起来,那些死尸额头上的黄表纸“呼啦啦”不停地响,后面的脸时隐时现,不过只能看到嘴,或者鼻子,看不到眼睛。

赶尸人又掏出那只很大的烟斗,从口袋里挖了一下烟丝,然后开始打他那不听使唤的打火机:“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打火机着了,那火苗红红的,照亮了他的脸。黑暗中只有一张脸。

他的肤色本来很黑,现在却白惨惨的,很阴森。在世间万物都被黑暗省略之后,那张脸呈现出凶相。

他点着烟斗,关掉打火机,一口接一口地抽。

一百米之外的那条黑影,模模糊糊地站着,有点不确实。

赶尸人抽完了,把烟斗磕了磕,火星在黑暗中四溅。他并没有站起来,就在黑暗中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面的那个黑影又浮躁地走过来。

他走路始终轻飘飘的,就像踩着棉花。

赶尸人厉声问道:“你又要干什么?”

男孩没有回答。

他走在路边的野草里,尽可能离路中央那一队死尸远一点。他的脚下就是很深的山谷,可以看见暗淡的水光,那是一个湖。

男孩来到赶尸人面前,轻轻地说:“师父,前面有灯光,你看见了吗?”

“嗯,看到了。”

“我们是不是住在那里?”

“你怎么晓得?”

“因为天快亮了。”

“你累了吧?”

“脚肿了。”

“你把背包给我。”

“不,不用。”

“其实,那盏灯还远呢。”

“看起来有半里路。”

赶尸人站起来,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水壶,喝了几口,然后又递给男孩。男孩没有喝,轻轻拧好盖,放进了背包。

林子中有一只鸟孤单地叫起来,它的嗓音难听极了,哑哑的,有点像刚才那个哭丧的女人。

赶尸人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村里人都叫我水崽。”

“你读过书吗?”

“初二就下来了。”

“为什么?”

“家穷,我也不愿学。”

“你进了城之后有什么打算?”

“找个活呗。”

“在城里混,没知识不行。”

“我想到火葬场试试,哪怕搬尸体。”

“……祝你好运吧。”

赶尸人一边说一边拿出铜铃,好像要走了。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说:“你晓得我为什么不带你走吗?”

男孩摇头。

赶尸人低声说:“赶尸最忌讳生人的气息。我们之所以夜行,之所以摇铃,就是担心撞上行路人。假如有人深夜里撞上了赶尸,绝不能开口讲话,因为那口气喷过来,他们很可能会诈尸,会暴乱,那样的话,我就控制不了了。所以,我一直让你跟在一百米之外。”“你经过这样的事吗?”

“经过。”

“什么时候?”

“两年前。”

“你能讲讲吗?”

“那次,我赶的是两具死尸。他们已经死了很多天,都开始腐烂了。深更半夜,我赶着他们走在山路上,突然遇到一个人,他从对面疾步冲过来,一直到我们跟前才停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马上意识到遇上了疯子,想赶走他,他却根本不理我,笑得越来越厉害。我听见身后有动静,猛地回过头去,顿时傻住了——那两具尸体正在剧烈地抖动着,平伸的胳臂一点点弯曲,终于收回来,伸到脸上,慢慢把黄表纸揭下来了……”

男孩紧紧盯着赶尸人的嘴。

他没有注意到背后,背后的五具尸体正在剧烈地抖动。

赶尸人心有余悸地继续说:“他们露出了已经腐烂的脸,睁开了死鱼一样的眼睛……”

那五具尸体平伸的胳臂一点点弯曲,回收,纷纷把脸上的黄表纸揭下来,露出了五张阴森的脸。

那一双双深陷的眼珠,好像缺乏润滑,转动极不灵便,木木地转向了男孩单薄的后背。

黄表纸缓缓飘落,有的落在了土路上,有的落在了野草中,有的飘下了山谷……赶尸人的视线被男孩挡住了,他似乎也没有看到这恐怖的一幕,还继续说着:“一眨眼,那两具腐烂的尸体已经把那个疯子扑倒了。那个疯子还在笑,可是,那笑声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的脑袋被揪下来,滚到了草丛里。接着,那两具死尸站起来,满手都是血,把脸转向了我……”

那五具尸体朝前迈步了。男孩听得全神贯注。

“终于,他们朝我走过来……”

“你应该念那个藏密金刚护身咒!”

“我念了,不管用!他们还是一步步地逼近了我……”

五具死尸一步步逼近了男孩。

男孩嗅了嗅鼻子,似乎闻到了臭味,他猛地回过头,惊叫了一声。

时间,石头,湖泊,所有的表情都僵住了。

男孩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撒腿就跑。

五具尸体迅捷地追上去。

山路跑起来,树木跑起来,星星跑起来。

赶尸人站在原地,静静地观望着这场追逐,面无表情。

男孩看起来有点孱弱,但是他跑起来却出奇地快,一转眼,就不见了。

五具死尸慢慢停下来,望着黑糊糊的前方,显得有些失望。终于,他们一个个转过身子,朝赶尸人走过来……

鼾声

山路上恢复了死寂,那只嗓音难听的鸟也不再叫。

那五具死尸的脸上又贴上了黄表纸,胳臂平伸,排成一队,在赶尸人的引领下,蹦蹦跳跳地朝前赶路了:“刷!——刷!——刷!——刷!——”

赶尸队伍慢慢走近了那盏灯光。

又是一个三合院,又是猩红色的大门,黑洞洞地敞开着。

大门里的照壁上,涂了猩红色的漆,堆出四个很丧气的字:“喜气洋洋”,看起来怪模怪样的。

赶尸人牵引死尸跳过高高的门槛,像上次一样,他朝里面喊了一声:“赶来了。”

堂屋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噢。”

赶尸人把死尸分成两拨,左侧大门后站了三个,右侧大门后站了两个。那个女尸站在右侧。

赶尸人依次揭下他们脸上的黄表纸,然后从大门后走出来,低声叨咕了一些什么。这些曾经借了人气四处狂奔的死尸,又变成了一双双鞋子。

堂屋里走出一个老头,他驼着背站在门口的台阶上。

这个院子没有花,显得很冷清。这种感觉也可能来自大门旁的那棵橘子树,它已经死了,枝杈干枯僵硬。

院子四周也听不到水声。

赶尸人走到堂屋前,低声问:“刚才有没有人来过?”

“有一个。”

“十七八岁?”

“十七八岁,气喘吁吁的。”

“他在吗?”赶尸人紧张地问。

“他要住下来,被我赶走了。”

说完,老头步履蹒跚地走到厢房前,为赶尸人打开了一个房间,点上了茶油灯。现在我们看清了,这个老头的脸十分苍老,像风干的大枣,一双老眼浑浊而颓废。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这次的终点是哪儿?”老头问。

“上固。”

“再走一夜就到了。”

“只要不变天。”

“什么时候吃饭?”

“中午吧,我太累了。”

“我昨天刚刚打了一只野山鸡。”

果然有一只鸡在黑糊糊的院子里不安地叫起来,还奋力地扑棱着翅膀,看来它被绑着。

老头朝门外走去。

赶尸人叫住了他:“今夜,不论出现什么人,你都不要收留他。我可以给你双倍的钱。”

“晓得。”

老头走出来,轻轻把门关上,然后站在院子里警惕地四下望了望,没有任何异常情况,他这才走进堂屋,把门关上了。那扇破旧的木门很沉重,发出吱呀的响声。

接着,堂屋的灯灭了,厢房的灯也灭了,这个三合院和大山一起融进了广袤的黑暗中。

有一些细碎的声音,可能是微风吹树叶,可能是田鼠从草中跑过,可能是松子落地,可能是蛇在自我拥抱,可能是草动,可能是猫头鹰在抖翅膀……过了很长时间,黑暗的三合院里响起了一个粗粗的鼾声。

又过了一会儿,好像是受这个鼾声传染,又一个鼾声响起来,比前一个鼾声更香甜,更悠长。

鼾声分不清哪个是老头的,哪个是赶尸人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院子里的活人都睡着了。没错儿,因为那五具死尸不可能打呼噜。

这时候,有一个黑影出现了。他穿一身白色衣裤,像虫子一样从堂屋后的草丛里慢慢爬出来。

是那个男孩。他还背着赶尸人的包。

他的神情变得十分诡异,轻飘飘地朝那两扇猩红色的大门走过去。好像那些死尸的身上有一种强大的吸力,他千方百计要接近他们。

不知道你怎么看,反正我觉得这个男孩有问题。他的身上一定藏着一个无比巨大的秘密,或许比这些尸体本身更可怕。

终于,他走到大门前,停下了。

这两扇大门高一些,不但露出了鞋子,还露出了脚脖子。

这些死尸曾经追过他,但是他似乎并不害怕,他在审视这些鞋子。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轻轻伸向一扇大门,把它拉了过来。接着,他把另一扇大门也拉了过来。

两扇永远不关的大门终于被他关上了。

或者说,长年都不曾打开的大门后面,终于被他打开了。

五具尸体暴露出来,他们的脸暴露出来。他们都穿着不合体的黑袍子,僵直地站立,脸色纸白。他们头顶那高筒帽子尖尖的,像火葬场的烟囱。

左侧那具男尸,个子很高,有一米七八的样子,他死之前一定好长时间没有理发刮脸,他的头发和胡子都乱蓬蓬的。

那具女尸中等身材,头发很长,很黑,不过看上去已经不像活人的头发那样柔顺,而是像麻一样干枯和僵硬,它们从高筒毡帽的四周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脸,但是隐约能看见她的嘴唇很红,一看就是死人的那种鲜艳。

右侧三具男尸,靠大门起第一具是个矮个子,但是他很粗壮,只是左右脸不对称,有些歪曲,不知道死前就是这个样子,还是死后走形了。

第二具男尸个子挺高,不过比大门左侧那具矮一些。他很瘦,黑袍子下那两个脚脖子就像两根麻秆。他的神态最不安详,皱着眉,好像憋着尿一样。

最后一具男尸有点胖,好像年龄稍大一些。他的脸平平板板,没有任何倾向。

男孩一个个盯着死尸的脸在看。

终于,他走到那棵枯死的橘子树下,折了一根很长很粗的树枝,又回到了死尸前。

他选择了右侧那具又瘦又高的死尸。

他站在他的面前,相距大约一米远,伸出棍子,捅了捅他的肚子,那肚子鼓囊囊的。他又捅了捅他的嘴巴,牙咬得死死的,捅不进去。最后,他用棍子狠狠戳了戳他的两只眼睛,那眼睛像蛋糕一样软……男孩停下来想了想,突然举起棍子,朝他的脑袋砸下去,“嘭”的一声,就像砸在一块石头上。

这声音太大了,似乎惊动了梦中人,那个粗粗的鼾声停止了,只剩下了悠长的鼾声。

男孩一下跳到那个胖尸体旁,靠墙站在阴影中,和几具死尸站成一排,一动不动了。

过了好半天,那个粗粗的鼾声才接着响起来。

男孩迅速离开死尸,朝堂屋后面的草丛走去。

走出几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紧紧盯住了那五具死尸。很显然,他发现了重大的问题。

你也一定发现了。

刚才,赶尸人是这样停放死尸的:大门左侧三具,右侧两具。而现在,变成了左侧两具,右侧三具!

有人换了地方!

赶尸人停放尸体时,男孩一定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现在,他呆在那里,快速地思考着。

或者,左侧三具男尸中有两具跑到了右侧,而右侧的女尸跑到了左侧;或者,左侧三具男尸都跑到了右侧,右侧一男一女两具尸体都跑到了左侧。

这只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这些死尸不贴符咒也可以四处乱窜,可能连赶尸人都蒙在鼓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赶尸人就离死不远了。

第二,这些死尸……都是活人。

这两种可能性显然都被男孩考虑到了,他的脸上显出惊怵的神情。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后面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

他哆嗦了一下,猛地回过头去。是那个高大的赶尸人,他换上了劳动布衣裤。

“你回来了?”他问。

男孩傻住了。这件事太诡谲了,因为那两个鼾声还在响着,一个粗粗的,一个香甜、悠长……很显然,这个赶尸人一直在什么地方监视着他!

他小声问:“师父,你,你是怎么降住他们的?”

赶尸人说:“我更想听听,你是怎么逃出他们掌心的?”

“我一直朝前跑,不知道跑出了多远,回头看,他们已经不见了。”

赶尸人似乎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他淡淡笑了笑,说:“不,是你不见了。”

男孩没有反驳,他突然笑起来:“师父,要是我被他们掐死了,你会不会……把我赶回家乡?”

“你说呢?”赶尸人也笑起来。

两个人都笑了一会儿,赶尸人突然说:“你怕死吗?”

“怕。”男孩又恢复了有气无力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还返回来?”

“噢,我是来给你还包的。”

男孩一边说一边把背包卸下来。

赶尸人并没有接,他一直看着男孩的眼睛。

男孩看了看那几具死尸,又看了看赶尸人,问:“你怎么了?”

赶尸人说:“我知道,你是来要我命的。”

男孩似乎很迷惑:“你说什么?”

赶尸人冷冷地说:“你逃不出我的眼睛。”

男孩说:“我要你命干什么呢?”

赶尸人说:“我们的心里都明白。”

男孩说:“你越说我越糊涂。”

“你刚才关门干什么?”

男孩压低了声音,说:“因为我觉得这几具尸体有问题!”

赶尸人眯起了眼睛,盯着男孩问:“什么问题?”

“他们脸上的符咒都被揭下来了,可是,他们却偷偷调换了地方……”

“你怎么知道?”

“刚才,大门右侧是两具尸体,现在变成了三具。那个女尸原来在右侧,现在她跑到了左侧!——至少有三个人换了地方。”

赶尸人淡淡地说:“没什么,那是我指使的,刚才我在房子里念了咒。”

男孩似乎松了一口气,马上问道:“师父,你还没说呢,你是怎么降住他们的?”

“很简单,我情急之下念出了藏密金刚护身咒,他们就停住了。”

“那个咒不是不顶用吗?”

“也许是因为上次我赶的那两具尸体死的时间太长了,而这些,都是刚死的。”

“这么说,我可以跟你走了?”男孩兴奋起来。

赶尸人在幽暗的星光下观察着他的眼神,说:“我让不让你跟着,你都得跟着。我知道我摆脱不了你的。”

“到了上固,我肯定就不跟着你了。”

赶尸人重复道:“不,你是来要我命的。”

然后,他转头朝堂屋喊了一声:“杨幺爹!”

没有回应。

“杨幺爹!——”他又喊了一声。

那个香甜的悠长的鼾声停止了,而那个粗粗的鼾声依然在响。接着,传出那个老头的声音:“谁?”

“我,祝先生。”

“噢,怎么了?”

“你再开个房间,算我账上。”赶尸人把头转向男孩,说:“你的食宿费我付了。”

“不,祝师父,我自己有钱。”这时候男孩知道了,这个赶尸人姓祝。

赶尸人没有坚持,他一边朝大门走一边说:“那你就睡吧。”

他走过去,把那两扇猩红色的门轻轻打开,挡住了那五具死尸。

老头摸黑走出堂屋,手里的钥匙“哗啦啦”响。他走过来,看了男孩一眼,有些诧异,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蹒跚地朝另一座厢房走去。

男孩跟在他身后。

他来到一个房间前,准确地选中一把钥匙,打开门,回头问男孩:“还点灯吗?”

男孩说:“不用。”

他就沿着院子中那条石板甬道回堂屋了。

男孩进了房间,闩好门,又迅速来到窗前,朝外望了望,这时候,那个赶尸人已经不见了,院子里空荡荡的。

他摸黑躺在了床上。

黑暗中,那个粗粗的鼾声更加真切了,就像在男孩的枕边。

是的,它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这不免让人有些毛骨悚然——这个鼾声是谁的?

祝尤科

天一点点亮了。

天阴得很圆满。厚厚的乌云阴着脸压着山峰,山峰阴着脸撑着乌云。

可是,雨还是没有下来。整个世界都好像在等待什么。

天色黑咕隆咚,显得有些古怪,不知道是早晨还是晚上。实际上是中午刚过头。

老头做的同样是野山鸡和蘑菇,但是手艺比那个女人差远了,鸡肉里有一股尸体的味道。

老头夜里似乎一直都在等赶尸人,因此他做好饭就进堂屋睡觉去了。

赶尸人和男孩在院子里埋头吃饭,都没有说话。米饭里好像有沙子,两个人都吃得很小心。

饭桌摆在赶尸人的房间门口,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那两扇大门。在阴鸷的天光里,那猩红色十分怪异。

赶尸人先吃完了,接着,男孩也吃完了。

赶尸人突然说:“我知道你现在还怀疑他们。”

男孩弱弱地问:“谁?”

赶尸人朝那两扇门扬了扬下巴。他的下巴很宽,中间有一道浅浅的沟。也许,这是给人造成凶相的最主要的特征。还有他的脸,都是横丝肉。

“有点。”男孩低低地说:“……我总觉得他们眼皮里的眼珠子在转。”

“不,你是觉得他们的大脑在转。”

“那不成活人了吗?”

“你一直怀疑他们是活人。”

“他们要是活人,我就不害怕了。我用棍子捅过他们,肯定是死人。”

那五双鞋还是一动不动,不过,在这种对话中,它们很像是在屏息聆听。

天色越来越黑,起风了,山上的树丛和竹子“噼里啪啦”响起来,这个世界显得冷清和悲凉。

开始的时候,乌云静静地悬挂,现在,它们疯狂地滚动起来,总让人觉得,那黑糊糊的云雾深处,说不准就会突然露出一只血红的眼睛,或者伸出一条毛烘烘的大腿。但是,却不打雷,不闪电。

天地间闷热异常。

“哎,祝师父,我问你一件事,你别生气啊。”

“你说吧。”

“你能让活人变成僵尸吗?”

“把死人弄活难,把活人弄死容易。你想看?”

“想。”

赶尸人慢腾腾地把腕上的手表摘下来,放在饭桌上,表情忽然变得阴森起来:“现在是一点四十七分,两点十五分,我就让这家的老头变成僵尸。”

男孩蓦地瞪大了眼睛。

接着,赶尸人面朝堂屋方向,闭上了眼睛,过了好半天,他好像倦倦地睡着了,嘴里开始含糊不清地叨咕起来,类似说梦话,那声调让人不寒而栗。

男孩坐在竹椅上,一会儿看看堂屋的门,一会儿看看赶尸人的脸,一会儿看看饭桌上的手表。

当指针刚刚指向两点十五分的时候,男孩就看见那个无辜的老头出现在堂屋黑洞洞的门里,他脸色苍白,身体僵直,平伸双臂,一跳一跳走出来。

他一直朝男孩跳过来。

男孩看了看赶尸人,有点紧张地低低叫了一声:“祝师父……”

赶尸人皱着眉,微微摇了摇头,好像不让男孩干扰他。

男孩就不敢再叫他,紧紧盯住那个越来越近的老头。

老头终于停在了男孩面前,不动了。他穿着一双难看的草鞋,几乎挨着了男孩的脚。男孩盯着他苍白的脸,把脚朝后缩了缩。

随着赶尸人的咒语,老头又掉转方向,朝大门后跳去:“刷!——刷!——刷!——刷!——”

终于,他跳进了左侧的大门后,和那一男一女两具死尸并排站在了一起。

那些鞋子中又多了一双草鞋。

终于,赶尸人的巫术停止了,他缓缓睁开困倦的眼睛,看了看大门。

男孩急忙问:“祝师父,你还能把他救活吗?”

赶尸人的长脸上浮现出一丝恶毒的表情,说:“人死如灯灭。”

“太可怕了……”男孩吓呆了,喃喃地说。

赶尸人问:“你还想看吗?”

男孩一惊——现在,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赶尸人总不会把他自己变成僵尸。

“不,不想看了。”男孩弱弱地说。

赶尸人阴鸷地笑了笑,说:“到了上固以后,你还可以找我。我会让你见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你是哪里人?”

“上固人。”

“可是,我到哪儿找你呢?”

“我就住在火葬场后面。”

“你说过你爷爷在重庆。”

“我父亲带我闯到了黔东,他死后,我又跑到了湘西。”

“我一定去找你。”

“我等你。”

男孩想到了什么,问:“你们这一行太神秘了,外人都不晓得内情。那些死人的家属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你要留意才会发现,在一些偏僻的胡同里,有的人家挂着三角形的杏黄小旗,上面写着‘祝尤科’三个字,那就是了。不过,那往往只是一个联络点,通过那户人家的主人,才有可能和赶尸的人接上头。”

“‘祝尤科’是什么意思?”

“是古代巫医专科,我们一直沿用着。”

男孩小声说:“太巧了。”

“怎么了?”

“我偷过一具尸体,那个死者就叫祝尤科。”

“真的?”

“真的。我偷过的尸体,多数是在野坟里偷的,没姓没名没人管。只有一具,我是在一家祖坟里偷的,有墓碑,上面写着——祝尤科之墓。”

院子里的臭味似乎越来越浓了。

赶尸人看着男孩的眼睛,问:“他长得什么样?”

“不知道,他的脸都烂掉了。”

说到这里,男孩突然停住了,他敏感地问了一句:“祝师父,你叫什么?”

“你猜。”

男孩不自然地笑了笑:“中国字这么多,我哪能猜到?”

“不,你一定能猜到。”赶尸人鼓励道。

男孩愣愣地和赶尸人对视着。

赶尸人的眼睛一眨不眨,黑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得更长,不知是极度松弛,还是绷得更紧。假如把这张脸揭开,很可能藏着上下两张短一些的脸。

男孩突然说:“你叫祝尤科!”

这句话似乎触及了上天的机密,黑黑的天上突然亮起一道极亮的闪电,把世间万物照得白惨惨的,包括赶尸人和男孩的脸,接着就是一声惊雷:“咔嚓——”

地球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剧烈地抖了一下。

“再睡一会儿吧,晚上我们还得赶路。”赶尸人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嘴动了动。

男孩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站起来,一步步朝房间退去。

有时候,事情总是出乎人预料,甚至截然相反。

比如,大家都觉得是一个高大的人在赶五具尸体。这大家可能包括那个女房东,那个老头,你,我,甚至还包括那个男孩。可是,也许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不过,任何人都很难完成这种角色对换——五个赶尸人,每个人的额头上都贴着黄表纸,装扮成一具具僵尸,合伙赶着一具高大的尸体。

事情从刚开始就埋伏着一个问题:赶尸人走在前面,那怎么叫“赶尸”?那是“领尸”。只有赶尸人走在后面才是“赶尸”。

赶尸是这个样子?

没有人亲眼见过,谁说不是这个样子?

也许,赶尸的人只有进入了某种梦游状态,才能够施展这种巫术。而被赶的尸体,则像鬼故事里讲的那样,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摇铃,甚至与人交谈……

戴墨镜的车

雨还是没有下。

天彻底黑了,另一个世界缓缓睁开了眼。

祝尤科换上深蓝色道袍,走出房门,要上路了。

那个男孩没有出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逃了。

祝尤科把黄表纸贴在四男一女的脸上,然后慵倦地闭上眼睛,嘴里嘀咕着什么。

那四男一女剧烈地抖动起来,接着,一个个跳出来,站成了一队。

祝尤科木木地转过身,摇着铜铃,跨出了大门。

那四男一女尾随着他,一个个顺利地跳出门槛。

不知道是前面的牵着后面的,还是后面的赶着前面的,诡异的队伍又继续赶路了。

我之所以不再叫他们死尸,是因为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院子里死寂无声。黑糊糊的大门敞开着,下面露出一双呆板的草鞋……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一直盯着这双草鞋,说不准它也会有举动,甚至颠儿颠儿地跑进堂屋去。不过,我们还是离开这个古怪的院子,跟上那赶尸队伍,草鞋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天黑后,乌云反而退去了,露出了月亮。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走出了一段路,祝尤科回头看了一眼。

四男一女排成一队朝前走,没有哪个从队列里冒出来。他们脸上的黄表纸也贴得好好的。他们身后,一条山路蜿蜒,很快就拐了弯,被茂密的树和竹子挡住了。

不知道又走出了多远,远处传来了狗吠,看来附近有村寨。

祝尤科又回头看了一眼。

四男一女还是规规矩矩地朝前走着。

月亮越来越明朗,林子越来越深邃,里面好像藏着无数的眼睛,不知道是高级动物还是低级动物的眼睛,都在不安地窥视着山路上行进的古怪队伍。

又走了一段路,旁边出现一个平缓的山坡,山坡上长满萋萋的野草,布满了高高低低的坟茔,有的坟头上用石块压着一摞摞黄纸,跟那四男一女脸上的黄纸一模一样,它们在风中不停地跳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这让人想起一首小诗,那诗说:

也许,这片坟地就是一个美丽的小村,所有的人家都门户紧闭,外面的人不进去,里面的人也不出来。

走过坟地之后,祝尤科停下来,再次回头看了一眼。

四男一女行走的速度一如从前,没有变快,也没有变慢。

他把目光收回来,继续朝前走。他刚刚把头转回去,那四男一女也情不自禁地转过身来,用眼睛的余光朝后看了一下,或者说听了一下。

山路空寂,一无所有。

他们只是侧了一下头,马上又转了回去。

祝尤科慢慢停下脚步,猛地回过头来。

一个黑影出现在后面,好像刚刚从那片坟地里冒出来。

祝尤科突然喝了一声:“你过来吧!”

那个黑影纹丝不动。

祝尤科又说:“你不是会念护身咒吗?”

那个黑影突然笑起来,那笑声底气十足,就像突然打开的水龙头。不是那个男孩,那个男孩的声音总是弱弱的。

祝尤科一定听出了这声音的陌生,他愣住了。

那个黑影一边笑一边快步走过来。祝尤科终于看清,这个人衣着褴褛,蓬头垢面,大约是个跑进深山的疯子。

在人迹罕至的山路上,深更半夜突然冒出来一个疯子,这事儿显得极不正常。祝尤科讲过的经历重现了。

疯子对祝尤科似乎不感兴趣,他更喜欢那几个脸上蒙着黄表纸的人。他走上近前,笑嘻嘻地推了推那个女人,她摇晃了一下,又站稳了。她没有笑。

疯子伸过手去,一下就撕掉了女人脸上的黄表纸,露出一脸毛乎乎的黑发,隐隐约约能看见黑发后那张苍白的脸和血红的唇。

祝尤科一直在观察这个疯子,似乎在判断他的真假。

疯子突然不笑了,他低了低脑袋,把嘴朝女人的嘴伸过去。

祝尤科低声叨咕了几句什么,好像是某种咒语,那四男一女突然动起来,一转眼已经围成了一圈,把疯子困在了中央……祝尤科坐在一棵树下,掏出烟斗,开始“吧嗒吧嗒”地抽。

几分钟的工夫,那四男一女就重新站成了一排。那个疯子躺在路上,脑袋已经和身子分家了,浓浓的血在月光下呈乌黑色。

祝尤科走过去,捡起那张黄表纸,帮着女人贴在额头上,可是,没贴住,那张纸又飘下来了,他从道袍里掏出了一瓶胶水之类的东西,重新粘上。

然后,赶尸队伍继续前行了。

“铃……铃……铃……铃……”

“刷!——刷!——刷!——刷!——”

祝尤科再没有回头看,那四男一女也再没有回头看。

目的地已经不远了,这时候是午夜,天亮之前差不多就能到达。可是,又一个黑影出现在了赶尸队伍的后面,他忽隐忽现,像猫一样无声,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是的,他是永远甩不掉的。

天蒙蒙亮了。

这一天果然是个响晴的天,空气十分清新,像没有一样。

群峰竞秀,积翠堆蓝。

远处有条河,河上有道桥。

更远处,是一座山城,房屋接瓦连椽,掩映在花草树木中。

一辆半旧的依维柯停在山路上。所有的车窗都是黑色的,看不到里面。

祝尤科直接走到车门前,收起铜铃,“哗”一声拉开了车门,回头说:“到了。”

四男一女纷纷摘掉高筒毡帽,撕掉脸上的黄表纸,都露出了炯炯闪光的眼睛,他们一个个敏捷地钻进了车内。

祝尤科四处看了看,最后一个钻了进去,“哗”一声,车门又关上了。

这时候,一些轻型防弹钢盔从附近的草丛里冒出来,他们灵巧地跑动着,很快就包围了这辆“戴着墨镜”的车。

他们大约有十几个人,衣服上都写着“POLICE”的字样。他们隐身在车辆四周的石头和树干后,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车窗。有七九式微型冲锋枪,有八五式狙击步枪,枪管在阳光下泛着蓝色的油光。

开始,那辆车企图逃窜,却被木头和石头设置的路障拦住了。接下来是一场枪战,持续了十几分钟,和电视里演的差不多,不赘述。

最后,那辆车的墨镜被打得稀巴烂,车身全是筛子眼,两只轮胎瘪了。

车里五个人被擒获,死了三个。

车里原来有两个人,都穿着西装,其中一个死了。

还有两个伪装尸体的人真的变成了尸体,一个是脚脖子像麻秆的瘦子,还有一个是年龄稍大一些的胖子。那个瘦子死了之后,神态竟然变得安详了,好像憋的那泡尿终于撒了出来。而那个脸部表情木然的胖子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的眉心有一个黑乎乎的弹洞。

还有两具“尸体”——那个头发和胡子乱蓬蓬的高个子,和那个左右脸不对称的矮个子,他们两个人受了伤。

那个女人安然无恙。

除了死的,这些人都被戴上了手铐。

一直跟踪在后面的男孩终于暴露了他的身份,他走到赶尸人面前,弱弱的眼神变得像刀子一样锋利。

高大的赶尸人口干舌燥,脸如死灰。他依然穿着那身怪模怪样的深蓝色道袍。

两个人对视了半天。

终于,赶尸人木木地说:“我早说过,你是来要我命的。”

美丽的花位于黔东的旮玛山区,是一个重大毒源地。

那里四面环抱着群山,不通公路,十分闭塞。

很多村民偷偷在尚未开发的山地里种植罂粟,换来山外的钞票。大片大片的罂粟花,色彩妖艳,香气弥漫,摄人魂魄。

这一季,罂粟正收获,硕壮的罂粟果压弯了枝头。

种植者用四支钢针捆成一束特制的刀具,在成熟的罂粟果上轻轻一划,立即就有四道白色的浆液从果皮上汩汩渗出。他们的手法极其娴熟,划得不深不浅,这样浆液才能够最大限度地流出来。

次日,他们用半月形的小镰刀小心地刮下半凝固状态的黄色烟膏,抹在一块光滑的铁板上,积累到一定数量时,扯下一些罂粟花瓣,把烟膏层层包裹起来,放入随身的筒帕内……从旮玛到上固大约四百里路。一些毒犯在旮玛买走成块成块的鸦片,运到上固,转卖给地下海洛因加工厂,牟取暴利。

近来,警方几乎堵死了旮玛毒品外流的所有途径,毒犯无法通过,就选择了这个办法——把大量的鸦片捆绑在身上,用宽大的黑袍包住,伪装成赶尸,选择早年间马帮行走的荒山险径,昼伏夜行,躲避警方和群众的眼睛……聊天开头,我说我就是那个赶尸人,那不是跟你开玩笑,这个故事就是那个赶尸人讲的,在看守所里。

这是位于郊区的一个不大的院落,围着铁丝网,院里停满了警车。

赶尸人被羁押在一栋猩红色小楼内的一个房间里,楼道口有一扇铁门,画着安全线。楼顶有警察来回巡视……他不叫祝尤科,那是他胡编的,他本名叫李文采,是这个贩毒团伙的老大。

李文采对这条山路极其熟悉,他知道哪一段安全,哪一段危险。只有在他认为绝无人迹的地段,他才会下令,让几个手下解除伪装,正常行走,风忙火急吃东西,匆匆卧在草丛里补觉。

他们的制度极为严格,哪个人破了规矩,露了破绽,很可能就真的变成尸体了。

而李文采的道袍里,装着一把224型9毫米手枪,那是在云南买的,弹匣容量8发,射程50米,重不到一公斤。

另外几个人的黑袍子里除了鸦片,还有压缩饼干和水。

他们用相同的方法,成功贩运了三次毒品。

警方得到线索——有人在深山老林里赶尸,这立即引起了他们的怀疑。于是,他们派男孩伪装成搭伴出山的,打入了他们内部。

男孩是缉毒组年龄最小的警察,叫长水,刚刚从警校毕业。实际上,他在途中一直没有中断跟总部的联系。

我首先采访的是长水,接着,他把我带到监狱,见到了李文采。

长水和李文采聊了一阵子,那气氛就像老朋友在一起。

“你一出现我就怀疑你了。”

“为什么?”

“干我们这行太敏感了,任何一个没来由的人都会引起我们的警惕。”

“为什么不肯定呢?”

“你长得不像警察。”李文采诚恳地说,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你看起来太小了。”

“领导专门挑的我。”

“我能问一下你今年多大吗?”

“二十一。”

李文采笑了笑。

“你不信?”

“不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朋友,他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女孩,那女孩高高大大,并不好看,可是,两个人还是勾搭上了。半夜时,他们钻进厕所干事,被乘警抓住了。后来,我那个朋友被判了无期,因为那个女孩只有十七岁,未成年。”

长水赞同地点了点头,说:“都是上了年龄的当。”

“还有,你太会表演了。有时候,我固执地相信你就是一个山里人,有时候又强烈地感觉到你是一个卧底。我为什么总对你讲一些有关赶尸的门道呢,那是尽可能让你相信我是一个专业的赶尸人。”

“其实,我有几个地方差点露馅,比如,我不该用棍子试探死尸。”

“你为什么扮成一个偷死尸的?”

“偷尸体的人肯定不怕尸体,他要跟你学赶尸,你会更信任一些。”

“那个叫祝尤科的死尸是怎么回事?”

“那是前不久发生的一个案子,我们警方抓住一伙盗尸的,他们总共偷了十几具尸体,只有一具叫祝尤科的男尸被辨认出来,让家属领走了,其他的尸体都没有人认领。”

我插嘴道:“那个老头……”

长水转头对我说:“那是他的托儿,已经抓起来了。”

接着,他又问李文采:“你为什么不干掉我呢?”

“那天晚上,我给你讲,我遇到过一个疯子,其实那是暗语,命令我的几个手下干掉你,但是,你太灵敏了,逃掉了。后来,你又返回来,我更怀疑你了,当时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再跟着,我就毙了你。可是,你没有再出现。”

“还有一个事我不清楚,那个老头家里还有一个粗粗的鼾声,那个人是谁?”

“可能是他家亲戚吧。”

这几个贩毒分子都是死罪。

从这个角度说,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长水就是一个赶尸人。

一个鬼气森森的赶尸队伍被警方铲除了。

而他们走过的那条不见人迹的山路,依然在深山里惊险地蜿蜒,似乎更荒凉了。依然很少有人知道它。

现在,天又黑了。那个地方的天空上,挂着一个冷冰冰的月亮。山路两旁,怪石嶙峋,草木幽邃。什么动物在树丛里低低地咳嗽着,什么动物在梦中嘀咕着什么,还有什么动物在打哈欠……四周杳无人迹,但是黑夜是如此漫长,肯定要发生点什么。

你依然不用怕,因为你不在那个恐怖的地方,你在阳光下或者灯光下阅读。我也不在那里,我只是在讲述荒山野岭的一个场景,那里没人。

和开头一样,你也不要问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我接着对你讲述那里的情形:

黑暗中,好像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腥气,夜色中好像有一种幽幽的绿光。这些征兆让人感到凶险异常……看来,这个夜晚不会平安。

可是,会发生什么呢?

美丽的花

位于黔东的旮玛山区,是一个重大毒源地。

那里四面环抱着群山,不通公路,十分闭塞。

很多村民偷偷在尚未开发的山地里种植罂粟,换来山外的钞票。大片大片的罂粟花,色彩妖艳,香气弥漫,摄人魂魄。

这一季,罂粟正收获,硕壮的罂粟果压弯了枝头。

种植者用四支钢针捆成一束特制的刀具,在成熟的罂粟果上轻轻一划,立即就有四道白色的浆液从果皮上汩汩渗出。他们的手法极其娴熟,划得不深不浅,这样浆液才能够最大限度地流出来。

次日,他们用半月形的小镰刀小心地刮下半凝固状态的黄色烟膏,抹在一块光滑的铁板上,积累到一定数量时,扯下一些罂粟花瓣,把烟膏层层包裹起来,放入随身的筒帕内……从旮玛到上固大约四百里路。一些毒犯在旮玛买走成块成块的鸦片,运到上固,转卖给地下海洛因加工厂,牟取暴利。

近来,警方几乎堵死了旮玛毒品外流的所有途径,毒犯无法通过,就选择了这个办法——把大量的鸦片捆绑在身上,用宽大的黑袍包住,伪装成赶尸,选择早年间马帮行走的荒山险径,昼伏夜行,躲避警方和群众的眼睛……

聊天

开头,我说我就是那个赶尸人,那不是跟你开玩笑,这个故事就是那个赶尸人讲的,在看守所里。

这是位于郊区的一个不大的院落,围着铁丝网,院里停满了警车。

赶尸人被羁押在一栋猩红色小楼内的一个房间里,楼道口有一扇铁门,画着安全线。楼顶有警察来回巡视……他不叫祝尤科,那是他胡编的,他本名叫李文采,是这个贩毒团伙的老大。

李文采对这条山路极其熟悉,他知道哪一段安全,哪一段危险。只有在他认为绝无人迹的地段,他才会下令,让几个手下解除伪装,正常行走,风忙火急吃东西,匆匆卧在草丛里补觉。

他们的制度极为严格,哪个人破了规矩,露了破绽,很可能就真的变成尸体了。

而李文采的道袍里,装着一把224型9毫米手枪,那是在云南买的,弹匣容量8发,射程50米,重不到一公斤。

另外几个人的黑袍子里除了鸦片,还有压缩饼干和水。

他们用相同的方法,成功贩运了三次毒品。

警方得到线索——有人在深山老林里赶尸,这立即引起了他们的怀疑。于是,他们派男孩伪装成搭伴出山的,打入了他们内部。

男孩是缉毒组年龄最小的警察,叫长水,刚刚从警校毕业。实际上,他在途中一直没有中断跟总部的联系。

我首先采访的是长水,接着,他把我带到监狱,见到了李文采。

长水和李文采聊了一阵子,那气氛就像老朋友在一起。

“你一出现我就怀疑你了。”

“为什么?”

“干我们这行太敏感了,任何一个没来由的人都会引起我们的警惕。”

“为什么不肯定呢?”

“你长得不像警察。”李文采诚恳地说,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你看起来太小了。”

“领导专门挑的我。”

“我能问一下你今年多大吗?”

“二十一。”

李文采笑了笑。

“你不信?”

“不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朋友,他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女孩,那女孩高高大大,并不好看,可是,两个人还是勾搭上了。半夜时,他们钻进厕所干事,被乘警抓住了。后来,我那个朋友被判了无期,因为那个女孩只有十七岁,未成年。”

长水赞同地点了点头,说:“都是上了年龄的当。”

“还有,你太会表演了。有时候,我固执地相信你就是一个山里人,有时候又强烈地感觉到你是一个卧底。我为什么总对你讲一些有关赶尸的门道呢,那是尽可能让你相信我是一个专业的赶尸人。”

“其实,我有几个地方差点露馅,比如,我不该用棍子试探死尸。”

“你为什么扮成一个偷死尸的?”

“偷尸体的人肯定不怕尸体,他要跟你学赶尸,你会更信任一些。”

“那个叫祝尤科的死尸是怎么回事?”

“那是前不久发生的一个案子,我们警方抓住一伙盗尸的,他们总共偷了十几具尸体,只有一具叫祝尤科的男尸被辨认出来,让家属领走了,其他的尸体都没有人认领。”

我插嘴道:“那个老头……”

长水转头对我说:“那是他的托儿,已经抓起来了。”

接着,他又问李文采:“你为什么不干掉我呢?”

“那天晚上,我给你讲,我遇到过一个疯子,其实那是暗语,命令我的几个手下干掉你,但是,你太灵敏了,逃掉了。后来,你又返回来,我更怀疑你了,当时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再跟着,我就毙了你。可是,你没有再出现。”

“还有一个事我不清楚,那个老头家里还有一个粗粗的鼾声,那个人是谁?”

“可能是他家亲戚吧。”

这几个贩毒分子都是死罪。

从这个角度说,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长水就是一个赶尸人。

一个鬼气森森的赶尸队伍被警方铲除了。

而他们走过的那条不见人迹的山路,依然在深山里惊险地蜿蜒,似乎更荒凉了。依然很少有人知道它。

现在,天又黑了。那个地方的天空上,挂着一个冷冰冰的月亮。山路两旁,怪石嶙峋,草木幽邃。什么动物在树丛里低低地咳嗽着,什么动物在梦中嘀咕着什么,还有什么动物在打哈欠……四周杳无人迹,但是黑夜是如此漫长,肯定要发生点什么。

你依然不用怕,因为你不在那个恐怖的地方,你在阳光下或者灯光下阅读。我也不在那里,我只是在讲述荒山野岭的一个场景,那里没人。

和开头一样,你也不要问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我接着对你讲述那里的情形:

黑暗中,好像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腥气,夜色中好像有一种幽幽的绿光。这些征兆让人感到凶险异常……看来,这个夜晚不会平安。

可是,会发生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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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在离我们远去,但英雄的故事不会离我们远去。他们会停留在时空中,焕发出最耀眼的光彩。读文天祥的故事,你会折服于文弱书生的赤子之心;读成吉思汗的故事,你会领略一代天骄的千古霸气;读郑和的故事,你会惊叹航海巨人的智慧与勇气;读左宗棠的故事,你会敬佩老当益壮者的千秋功业……有多长的历史就有多少的英雄,他们构成了中华民族的英雄群像。
  • 老婆,我们复婚吧2

    老婆,我们复婚吧2

    3年前,她离他而去,成为别人的妻子。3年后,她离婚,还带回了个儿子,而他即将成为她姐姐的老公。她以为他只是她的姐夫,想不到他狂妄的要她为他生个孩子……
  • 冷情总裁的小妻子

    冷情总裁的小妻子

    路阳和王逸是无话不谈,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曾经的他们是这样的:在一个寒冷的夜晚,离别前夕,他把她拥在怀里,帮她取暖,那时并没有其他的想法。也没有尴尬,只有温暖围绕着彼此。他们的感情也许是介于友情之上恋人未满的那种,只是时间不对吧。所以才会变成了从最亲密到最熟悉的陌生人。片断:王逸:“你出去几年怎么变得更小了呢,怎么不往性感方向发展啊。”路阳白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们男人就喜欢那种大波浪胸也大的女人。啧啧。”王逸看着她那嫌弃他的样:“这是常识好不,就像你看到帅哥跟丑男是两种心情是一样的好不,我们男人会这样,你们女人也是一样的,谁也别说谁。”“哼”拽过那个公仔就要走。王逸抓她回来拥抱了下说:“明天一路顺风,要好好的。”可是因为误会,他们成了这样:王逸:“小阳,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知道这是一个生命吗?你怎么那么恶毒,以前那个坦率、纯真的小阳哪去了?”路阳听到他的质问,心里有什么声音慢慢裂了,可是她还是想解释:“不是这样的,这是个意外,是她自己放掉我的手的。我没有想伤害…”路阳慌乱的解释着。“够了,没想到你现在连敢作敢当的勇气也没了,那我问你,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能用下三滥的手段对待一个怀孕的女人。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他不相信自己,路阳不想解释了,相信的人不用解释都会相信,不相信的人解释也没用。她想,原来感情就是这么脆弱的不堪一击,心碎了要怎么复原?面对亲情的背叛,她觉得人心太复杂。面对爱情,她一步也不让:传说中只会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场景,竟然狗血的发生在现实中,听说是秦逸枫的老妈,嗯,是挺高贵的。美人一个,可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了,看自己像看个蝼蚁一般。扔下一张支票,路阳看着后面这么多个零,不由得兴奋起来。哇,她也偶像剧一把。路阳觉得最好的爱情就是,你在闹他在笑,不管你优秀与否,他爱你并纵容着你的一切,在他心中,你就是最优秀的。路阳:“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什么都没有,也不优秀。”秦逸枫:“我不需要找一个女版的自己,你没有的我都有。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她的全部,优秀的人很多,可是我只对你动心了,所以你在我心中就是最优秀的,做你自己就好了。”对于他们之间的误会,路阳:我相信他,他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救赎,我的命也是他救的,所以只要他没亲口说不爱我了,我就不会相信。我对于他不仅仅是爱情,还有感激,我无条件信任他,我相信爱我的人不会伤害我。
  • Churchill

    Churchill

    Written by master historian and authorized Churchill biographer Martin Gilbert, this masterful single-volume work weaves together the detailed research from the author's eight-volume biography of the elder statesman, and features new information unavailable at the time of the original work's publication. Spanning Churchill's youth, education and early military career, his journalistic work, and the arc of his political leadership, Churchill: A Life details the great man's indelible contribution to Britain's foreign policy and internal social reform.Offering eyewitness accounts and interviews with Churchill's contemporaries, including friends, family members, and career adversaries, this book provides a revealing picture of the personal life, character, ambitions, and drives of one of the world's most influential and remarkable leaders.
  • 哈怂王爷捣蛋妃

    哈怂王爷捣蛋妃

    “衠王爷!自重……”“本王爷调戏自己的王妃,还用自重……”“如果没错我应该还叫你一声皇叔吧,衠王爷”“反正本王爷跟那皇帝老儿又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个挂名的王爷罢了!”说完就把阿九压在了身下。“衠椠,你这样欺负我真的好吗?”“娘子难道不是拿来‘欺负’的吗?”“……”“问你个问题你说不说?”“不说,你又能把我怎么滴!”“信不信老子当场把你上了!”“有种你就来呀!谁怕谁?谁人不知你有龙阳之癖,TM的不举!”“……”就这样本姑娘手撕了当朝宰相一家,顺道捉了位夫君在家养着!
  • 重生之这个杀手萌萌哒

    重生之这个杀手萌萌哒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 做优秀的共产党员:谈谈共产党员形象

    做优秀的共产党员:谈谈共产党员形象

    对每一个共产党员来说,“形象”问题是一个伴随终身的大问题,它不但关系到个人的成长进步,而且也关系到整个党的生命。因为共产党员形象是党的形象的具体体现,党员的形象如何,直接关系到党的形象和威信。所以,在党员个人修养中,应该而且必须始终注重“形象”这个问题,真正树立起党员的良好形象。本书就是一本专门探讨“共产党员为什么要重视自身形象”、“共产党员应该具有什么样的形象”、“共产党员应该如何塑造并提升自身形象”等问题的专著。
  • 还卿魂一缕

    还卿魂一缕

    千年因果一缕魂相牵,她是白头峰上的雪妖,他是人间的帝王,纠缠缱绻,不为相恋,只为成全,风情月意后,她说:“不要爱上我!”月色迷蒙时,他说:“命中注定,我要偿还欠你的债!”诛妖台、灭魂阵……最后,她凄然而笑:“原来,我们的一双眼,永远,都看不到全部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