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巨墙,把一个人紫禁在大城的宫殿中心
这个人又紫禁着天下臣民。此城压抑、巨大
与权势相等。远远超过皇帝作为人所能承受的压力
此城——在他内心投下阴影,成另一道紫禁
种下压抑的根。与农户王老汉家篱笆上结出的苦瓜无关
中国,曾被此城压抑。包括皇帝本人,皇后、妃子与臣
都在城下喘息、不安,冰冷的石头上:墙。阶沿
常常出现臣或宫中女子窒息时,抓出的血痕。绝望的
手势。举在空间,是历史上常见的悬案
走进紫禁城,一如走进:深深的古典。谁
在历史的最深最暗处,独掌一盏孤灯。午门
是臣忠贞的头,斩下来也总是昂着的
被手推着的脊背,是用手当脚的人行走的路。
通向哪一朵顶戴花翎。把心、血气和胆
举过头顶。承受吾王的痰
而终于老死宫门的,是一条谢恩的路
跪着进入历史的,往往站着退出。站着走进历史的
不是躺着,就是瘸着出来
我昂首走着皇帝当年乘龙辇经过的
道路。听到了两边,曾经跪着的灵魂在呜咽
我在午门前挺起头颅,看见空气中满含利刃,光芒彻骨
刮过的风:纵然是刀上的冷,在刽子手的刀口
停留。也曾被英雄的豪笑折断
他们的血,溅在墙上,使墙成为一座碑,比王更威严
我不是英雄。更非昔日的臣
作为一介平民,我来到这里。只认为历史应该有平民的位置和脚印
走进紫禁城,脚下每一块青砖都凹凸不平
那凹入的部分,是臣膝盖下跪出的无言
我抿住嘴唇。那被砖石挤压的呻吟
在过去曾经是:谢恩
朱红大柱下壁虎般隐身的人,如袖中暗藏的利刃
使王的门户脆薄如纸。夜夜掠过神秘的侠影
御前侍卫安在。大内
高手,其实是比门外捏糖人老头手艺还低的人
宫禁森严。砖石锁住雷霆
却锁不住一条小溪。载着妃的叹息,妃的红
颜,穿过
厚厚宫墙,卫士的铠甲、刀、剑
流到田畴地陌。流向小河那边
风一吹:春天就摇曳出柔软,少女也就苗条起来了
岸上的那人,手握花枝,肩挑牛粪,走在一条
干净的路上
桃花落上妃雪白的脖颈。那年
你扎着春天的小辫。一只蝴蝶停在上面。欲飞还颤
于蝶影中取梦的少年
隐身后院桃林。桃花落上妃青青的
乳房。我看见:一个几年前战死的人
手举花枝,穿过烽烟,走向被阳光焚烧的妃纸做的新房
一朵美丽的花瓣,在空中爆炸
风:移动远方的火焰,烧向城门
走进紫禁城,我的步履,吻着历史的嘴唇
与杨贵妃的樱桃无关
皇宫虽在,皇帝已进了空气与灰尘
我走得很慢。在宫殿的一寸寸砖上,数着历史下过的雨点
数着从砖缝中冒出的,幽草和烽烟
道道门户、重重宫殿,曾经打开又关闭,像风中的树叶
它打开过康熙、雍正、乾隆的华盖,也关闭过
光绪、同治、崇祯的苦闷。更有无数
比血更惊心,比剑更无情的史剧,在打开与关闭之间
上演。面对如此沧桑的历史
我不再有观赏的心情。尽管城很古老,我很年轻
城巍峨巨大,气吞云天,但它毕竟是死的
与一枚墙缝里钻出的嫩绿没有丝毫关联
设想:一个人,在午夜独自进入此城:空寂、死静
一道道阴森、沉重的门
那在我面前打开的,无疑是一张张黑洞洞的
嘴。它吞噬过历史的昨天:皇帝、众妃与臣
此刻面对我,如此年轻、稚嫩的生命,是否会露出杀机
而我不能止步。面对历史
最残酷最恐怖的无情。我
必须走进去,用我年轻的生命。在古老的黑暗中
点燃一盏不熄的灯
走进紫禁城,经过一座座宫墙,摸着一块块
巨砖:冰冷、湿润。使我想到零
它的温度。就是历史的温度。我以一个现代人的
手。伸进历史浓郁的阴影去触摸它的
心。用手去思想:水
对铁和所有事物来说
干嘛不是刀呢。而岁月更锋利,这充满伟奇与压抑之地
皇帝的居所。是权利的中心,也离死亡最近
有多少事件从这里开卷,就有多少事件到这里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