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纸·镜子
每一个写作者都无法摆脱面对一张白纸的事实,现在更多是面对电脑屏幕,那虚拟的纸。事实上此刻我正面对着铺在眼前的一张白纸,我喜欢用方格稿纸的反面,亦即白的一面动笔,这无疑与潜意识有关,那种总想放笔驰骋,不受约束,即便在纸上也不愿被方格所羁绊的心理状态,其实就在对一张纸正反面选择中暴露无遗。然而经验告诉我,写作最好的状态恰恰是如里尔克的诗意所揭示的,必须是一只充满力量的豹子迈着小猫的步伐,亦似我喜爱的一句成语—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面对白纸的时候,正是一个写作者心灵内省或自视之时。白纸上映现的是写作者心灵的图像。接受这样一种镜子般的观照,在我常常是被动的,甚或有时还会对这张充当镜子的白纸产生莫名的敬畏。
白纸因其空白,而对我们的内心有着一分注定的期待,这种期待,使我感到一张比布要薄得多的纸的重量,它令我一再动笔,并一再在笔行将落纸之前反观内省。我看见黄金在天空中舞蹈,命令我歌唱,诗人曼切斯特海姆如是说,这话在冥冥中似乎有一种被动之感,而对被动的自觉接受,便使歌唱者神圣起来,这恐怕是我们写作的意义之一。
一个写作者面对白纸,是认识自己的一种方式。它让一页页白纸减少,而使内心深刻起来。深刻—在这里已不再可怕,而是自然的结果,它令我们无法回避,也不必试着矫情。
从第一张白纸开始,我们的行为就是对纯正的一种接近,这种接近不断修改我们的思想和行为,使我们变得纯粹。
写作需要纯粹,没有纯粹便没有真正意义的写作。纸,因我们的写作而丰富,而超越了自然之轻。是我们给了纸以重量,而轻轻的纸又让我们深沉起来。
对于写作者而言,在纸上动用哪种形式写作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写作者的写出,因为我们选择一张纸的空白就是选择一份自由而绝非形式,形式不等于束缚,而束缚又与具体的形式有关,真正的形式只属于创造,所谓—天才为艺术立法,乃同理。
一张纸被卷起、揉皱、扔弃,成一种形式上的垃圾,有的纸尽管铺展着,光滑、整齐,写满了文字,但那文字因其污染人的眼睛便比形式上的垃圾更可憎。
一个写作者的努力就是要让纸的命运不沦为垃圾。
珍惜纸张,必须从珍惜它的洁白开始。
写作者手中的笔,对白纸而言,无异于一支枪,率意扣动扳机,一个字,便可能枪毙一张纸。因此,执笔为文者,面对白纸落笔时,不可不思不慎。从某种意义上说,珍惜纸张,也就是写作者的自珍,任意涂抹纸张,等于打碎镜子,使内心陷入黑暗。
纸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无疑是一面镜子,要用灵感来擦亮它的清晰,心灵的诗篇是它美丽的图像。
加速写作构成对纸和经典的伤害,写作应该永远是减速与节制的,在与纸的表面保持平衡状态下进行的一项从容的工作。
我想到、我看见、我说出,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纸里隐蔽部分的呈现,如同平静的水面下突然冒出水妖的脸。
写作的收获往往是能带给我们意外的快乐,以及触摸到人类心灵共同隐秘的不可言说。
经典写作与传统意义上的“经典”的不同之处在于,它首先意味着写作的减速和写作数量的减少,而不是增加。它可以从零度开始,把一切返回到空白:激情、喷张的才气,跃动的词汇,泉涌的灵感,然后在节制中展开它的向度,从内敛中使它的文采得到最后的缓释。
经典写作作为一种技术手段,它并不与时间同行,而是逆时而上,将时间阻挡,让美人的美留在最美的时段。
慎思、推敲、慢写,不一定是经典写作的态度,但经典写作反对一挥而就的传统才子式写作,回避即兴与激情演绎,而偏重感性与理性的均衡。
经典写作是将写作作为一门艺术的艺术手段。它检验一个写作者的成熟,从而打开一扇更大的门。
经典写作不可无匠心,不能有匠气。
匠心在写作上是指技术的到达,无技术的写作有两种,一种是信手涂鸦,另一种是天才演绎。在经典写作中此二种我以为皆不可取,世界日益科技化,写作也同样更加专业,这不再是一个人人都可以做诗人的时代,诗正在用最严格最挑剔的方式选择诗人。
只有天赋的诗歌素质已经不够,还需要具备诗歌的技术素质。前者将诗人从常人中区别出来,后者使诗人成为诗人,而诗人中的诗人,才是今天或明日的大师。
写作者在当今对他人而言已越来越无足轻重,而对写作者自己却愈发重要了,这是专业走向的必然。在当今,没有专业便没有价值。
诗和小说在纸上都是国等量级的竞技。
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写作不是判断和区别何种文体孰优孰劣的手段,他总是在寻找最好的方式通向人类的心灵。
每个写作者面对白纸的工作,就是让镜子说话。
—它以自己的生命之轻
托起我们灵魂中不能承受的重量
一页比风更轻的纸。使我们的生命获得减轻
第46届贝尔格莱德国际作家会议论文
200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