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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艾莲的遗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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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喝茶、吃巧克力,还是于午饭后找人玩棋牌游戏、买花格子衬衫、透支信用卡,甚至是在早餐时看体育新闻——我们所有的人都有瘾。

也就是说,并非只有抽烟、酗酒、滥用药物和吸毒等有害的习惯才叫上瘾。

实际上,任何我们开始想要却没必要,但是能满足心理或生理渴求的事情,都可以称为成瘾。这种成瘾行为其实就像你只按一条固定路线上下班,即使条条大路通罗马那样简单。

年轻的心理医生艾西也有不少成瘾行为,特别是当他坐在咖啡馆里的时候。

他习惯要一杯塞满了冰块仍不嫌过凉的苏打水,轻轻地摇晃杯子,随后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一边喝水一边慢慢地把烟吐出来。刹那间,烟雾混在了水里,又被升腾着的丝丝凉气拖着往上升——整个杯子就变得烟雾缭绕、水汽蒙蒙,看上去特别有趣。

这个动作艾西通常会反复做好几次,今天也不例外。他盯着烟雾蒙蒙的杯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举在唇边,仿佛喝水和抽烟变成了一个动作,缓缓地喝了下去。

他一直低着头在喝水,直到杯子重新变得纯净和透明,这才抬起慵懒的眼皮,去看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人。

古德曼律师——艾西不错眼珠地看了他一会儿——老样子,花白的头发,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衬衫和领带,凝固了的严肃的神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不过,今天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艾西有些茫然。

艾西还算年轻,不过而今也已经三十岁了。从之前的心理游医熬到了眼下这一步,算是很不容易。所谓心理游医,就是在现行体制下并没有被纳入医院或机构管制的心理工作者,靠接私活来维持生计的那一类人。通常他们既要与客户周旋,又要面对专家和教授们的指责和打压。没办法,谁让这个行业败类多呢?其实,专家队伍里有名不副实的,游医队伍里的骗子就更多。

艾西不是骗子,于是只好默默地奋斗,总算获得了一席之地。他的口碑不错,名望也在提升,近期内得到了一笔不小的投资,因此顺利地开业,雇了些志同道合的年轻人,成立了自己的心理咨询中心。公司的生意不错,到了下半年简直可以说是门庭若市,作为老板,艾西仍然不愿意放弃专业工作,这就让他的精力常常透支。

然而眼下,坐在对面的男人——古德曼律师约他出来,却让他觉得很诧异。

古德曼律师姓古,古月的古,叫德曼。这名字很有趣,也不知道爸妈是怎么给起的。古德曼的英文刚好就是“Good Man”(好人),于是大家也常常称他为好人先生。

古律师,或者叫作好人先生,是艾西的老相识了。律师这行压力大,凡是不舒服的时候,古律师就来找艾西咨询。反过来说,艾西开业后,出现法律上的问题,也要向律师求助——一来二去,在友情之上,两人便建立起了牢固的共生关系。

古律师过去常说:“小艾啊,开业吧,别这样到处打游击了!没个固定的场所,这样每天跑来跑去的,累断了腿,又能挣几个钱?要不然我给你投些资?”

不管是不是律师的劝说发挥了作用,反正艾西现在开了业,可古律师的态度又发生了改变。他依然有事就来找艾西,却从不肯在咨询中心里谈话。

“出来吧。”古律师现在常常这样说,“出来说话方便,就你跟我两个人,省得别人传闲话。”

两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闲话可传的?艾西虽然搞不懂,但他还是遵从了这位长辈的要求。

开业之后,古律师是第三次找他——这次的情况与以往大不相同。虽然律师先生还是打扮得精致又严肃,可眉眼之间似乎掩不住少许慌乱。对于见过大世面、经验丰富的律师来说,要喜怒不形于色那是小菜一碟,更不要说紧张感应该和他们绝缘了。

艾西不明白律师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喝完一杯水之后才开口:“好人先生,您今天找我是……”

没等他把话说完,古律师插嘴道:“哦,小艾,这事情说来话长,你先看看这份东西吧。”他把手从桌子下面拿上来,见服务员过来添水,似乎还抖动了一下,等那姑娘走了之后,这才把一张折好的A4复印纸递了过来。

这纸似乎被他攥在手里很久了,既有皱褶又有汗渍。艾西更茫然了,可他也没说什么,静静地接了过来,然后把它打开。

古律师既然要求别说话,艾西自然也就只好在心里默念。他扫了一眼,上面似乎是些法律条文之类的东西,短时间内看不明白,只好逐条审视。

只见最上面的第一条是这样写的:

“第一条:在我死后,抑或是我失踪之后,唐彼得先生如尚有工作能力,则可以接受我的财产赠予,得到我咖啡厅的经营权、使用权及一切所有权。我的死亡需要有官方证明,而我的失踪则由古德曼律师来判定。”……

啊?这是什么玩意儿?

仅仅看完第一条,艾西就感到莫名其妙。他抬头瞥了律师一眼,律师还是老样子,紧张兮兮的。

让艾西深感茫然的是,这东西说的是啥?遗嘱,还是财产赠予?什么叫“我死之后”,抑或是“我失踪之后”?写这东西的人,到底是快死了,还是正经历某种危险,即将“被失踪”?

这一条中的后半部分——最后一句,看起来更加奇怪。死还好说,人死了嘛,入土为安——这年头房子和地太值钱,不讲究入土了,反正把骨灰盒找个地方安放起来,也就算行了。“我的失踪则由古德曼律师来判定”?失踪有让律师来判定的吗?!

执著于第一条,并不能让自己更好地理解这件事,艾西只好接着看。

“第二条:如唐彼得先生想要获得咖啡厅的所有权,则他还须同意本附加条款。唐彼得先生在接手咖啡厅之后的岁月中,若出现死亡、失踪、入狱、丧失生活自理能力或工作能力的情况,则唐先生必须同意,将咖啡厅的所有权无偿移交给麦涛先生。唐先生必须同意本附加条款,方可使第一条生效,即得到我的咖啡厅财产赠予。如其他日出现死亡、失踪、入狱、丧失生活自理能力或工作能力,又拒绝转交咖啡厅所有权的情况,古德曼律师有权依照本条例,请有关部门协同处理。”……

艾西觉得自己掉进坑里了。也不知道是空调开得太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到底是啥玩意儿?!

如果只看第一条的话还好,虽然个别字眼有点奇怪,但总的来说,写这份赠予书或者遗嘱的人,还是个很慷慨的人。不过后面的这一条算什么呢?既然给了人家,为什么又要设定条件?本来只有唐彼得这一个受益人(暂且不去管中国人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吧),现在又蹦出一个叫麦涛的受益人,到底是什么意思?顺位继承吗?看起来也不像。

艾西只好继续往下看,可是下面的条款主要是一些具体的操作事项,并没什么特殊的,也没对上面两条进行任何解释。

这份遗嘱的签署日期是2009年9月,署名位置是空着的。

艾西倒吸一口凉气,又抽了口烟,好不容易才开口问道:“好人先生,你让我看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古德曼依旧是一脸凝重,摆了摆手:“没什么,我想问问你老弟对此有什么看法。”

看法?

看法倒是很多,乱七八糟,说不清道不明的。

见艾西无语,律师先生又从提包里抽出一张纸:“好吧,那你再看看这个。”

“哦……”艾西接过来,本能地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这张纸和之前的那张没什么区别——格式相同,同样印刷了一行行的条例。

“第一条:在我死后,抑或是我失踪之后,麦涛先生如尚有生活自理能力,则可以接受我的财产赠予,得到我位于天堂苑那套房子的所有权以及现金一百万元整。我的死亡需要有官方证明,而我的失踪则由古德曼律师来判定。”……

来劲了!这家伙变本加厉了!艾西在心里念叨着。

这和刚才的第一条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当然还是有的:受益人不同,一个是唐彼得,一个是麦涛;赠予的财产内容也不同,一个是咖啡厅,一个是房产和现金。

至于第二条,艾西几乎连看都不用看,便能想到了。果然,实际情况也是如此。

“第二条:如麦涛先生想要获得房产和现金,则他还须同意本附加条款。如麦涛先生在接手咖啡厅之后的岁月中,出现死亡、失踪、入狱、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情况,则麦先生必须同意,将房产所有权无偿移交给唐彼得先生,而现金则无须退还。麦先生必须同意本附加条款,方可使第一条生效,即得到我的房产和现金。

如其他日出现死亡、失踪、入狱、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又拒绝转交房产所有权的情况,古德曼律师有权依照本条例,请有关部门协同处理。”

“这……”艾西彻底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他眨巴着眼睛,向律师先生求助。

“你怎么看?”古德曼依旧追问。

“我……我只能说立下这份遗嘱的人,是个疯子。”

“疯子……”古德曼竟然笑了,似乎是得到了一丝心理安慰,不过这笑容转瞬即逝,“嗯,他的确是个疯子。然后呢?你可以随便说。”

“我随便说什么呀?”艾西有些懊恼,他始终不理解这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这么说吧,您跟我认识的时间不短了,我说话直,希望您也不要介意。我的想法很多很乱,您到底想听什么?或者说,您今天来找我,让我看这份东西,到底有什么用意,请您先说清楚。这样我也就无所顾忌了。”

“唉,好吧。”古德曼叹了口气,“你说得也有道理。小艾啊,不瞒你说,自打接到这份遗嘱,呃,不……总之吧……不管这到底算什么,自打接了这份委托之后,我就没有一天能睡好觉的。你大概有点瞧不起我吧,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在这一行里摸爬滚打了二十来年,居然还被这点小事困扰。不过小艾我问问你,你可曾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遗嘱吗?”

“没有……”小艾很认真地摇了摇头,“如果说完全没有,倒也不现实,有些日本推理小说中曾经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不过,即使是小说中,也不会把两个受益人如此赤裸裸地对立起来。这简直就是说,两人中非要一个杀死另一个,才能获得最大利益。现实中,这种事情是绝无仅有的。”

“嗯!”古德曼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的确如此。我经手的委托可能有上千件了,这样的也是头一次遇见。不过小艾你说错了一点——我的委托人很有远见,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防范,以避免受益人自相残杀。”

“这话怎么讲?”

“呵呵,”古德曼难得地又笑了笑,“你看这两个名字:麦涛还好,看起来像是个正常的人名;唐彼得就有些离谱了,实际上,他本人并不叫这个名字。可是遗嘱上居然就是这么写的。你看,两份遗嘱的第八条都写道:‘只有我才知道并可以验明他们的正身,并与他们核对身份证件之后,方可办理财产转移手续。’而且,委托人更高明的地方在于,每一个受益人都不知道还有另一份遗嘱存在。”

高明吗?艾西真不觉得!也许,唐彼得和麦涛认为自己手中的遗嘱便是唯一的一份遗嘱了,但是这根本就不可能。就算麦涛可以不知道咖啡厅的事情,但委托人总需要一个住的地方吧?给唐彼得的遗嘱中只说了咖啡厅,而没说房子的事情,这本身就证明遗嘱绝非一份。

这个问题可以先放下不谈。仅仅是他们各自拿到的属于自己的那份遗嘱,就已经够可笑的了——给我的遗嘱上,为啥要出现别人的名字?而且还不仅仅是出现而已。如果我不同意在我遭遇特殊状况之后,把财产无偿移交给这个人,我甚至都不能获得赠予。

无论是唐彼得还是麦涛,两位当事人八成也都不是傻子吧,难道他们不会琢磨琢磨,不会去找找这个潜在的对手吗?

艾西不说话,只低头抽烟,顺便把玩着手里的玻璃杯。做心理咨询这么些年了,怪人见了无数,这么夸张的还是头一回。他不禁想到,要是人心也像这杯子一般透明,那该有多好啊。

古德曼似乎是看穿了艾西的想法,说道:“小艾老弟,你也看到了,这遗嘱从签署日到现在,差不多正好一年。我的恐惧感可并没有随着时间被冲淡,反而是越来越强了。最近几个晚上,我常做噩梦。坦率地说,这里面还有一件离奇的事情,老弟你要不要听一下?”

要呗,有什么可不要的呢?艾西点点头。

“按照常理来说,人人都喜欢遗产吧,即使这遗产的附加条款有点诡异。不过,正常人也不会说死就死,说残就残的吧?只要我能正常地活着,我就可以拿到房产、现金或者咖啡厅,何乐而不为呢?再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可是千古不变的真理。所以,他们都没有理由拒绝接受这份赠予。”

古德曼呷了口水,稳了稳情绪:“然而,这两个受益人,都可以称之为怪人。首先,委托人死亡或者失踪的消息一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俩人都很是悲痛,竟然……”

“等等!”艾西忍不住了,插嘴说,“好人先生,您刚才说的是普通话吗?”艾西很激动,也顾不上客气了,连珠炮一般地追问道:“什么叫作死亡或失踪?人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失踪了,当然失踪也有可能是死了。不过对于您这样一位法律专业人士来说,这两个字眼不能混为一谈吧?如果委托人死了,那他就是死了;如果失踪就是失踪,为什么会说死亡或是失踪呢?”

“因为我实在是不知道啊!”古德曼苦笑了一下,“这么说吧,就在这两份遗嘱生效的当天,委托人跳楼自杀了,还好是自杀未遂。但是从那之后,他便踪迹皆无。你说,这到底算是死亡还是失踪呢?”

“算是失踪吧。从某个时间节点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理应算是失踪。”

“是的。”

“那么,这些财产赠予手续是什么时候办的呢?”

“自杀未遂之后的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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