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翻开旧相册，你都会对着照片上雪中的自己微笑。四五岁的样子，穿着粉红色衣服，梳了两只羊角辫，爸爸把镜头调得好远，将你定格为雪地里的小麻雀。多年后，你觉得是爸爸让你提前领会了沧海一粟的意义。爸爸的那张照片是站在挂满雾凇的李树下，抬望天空，却满脸嬉笑，好像从没烦恼。年光久远，他们曾经那么年轻，你曾经那么幼稚。
雪来时，人们喜悦；雪走时，人们还是喜悦。十月末，雨夹雪初降，寒意逼人，是自然的事；二月末冰雪日渐消融，天气转暖，也是自然的事。倘若世间所有的相遇都如此天成，该有多好。
偶尔，雪也会不期而至。有一年五月，雪花一夜之间落满樱桃树，落在青草地，落进刚刚萌芽的庄稼。说不清是欣喜还是忧伤。
我们看晴天里的积雪闪闪发光，等雪中凉风轻卷头发，看路灯下小雪花悠然飞舞，还有雪地里流泪的烛花。
多年以后，在京城阴霾弥漫的冬天，我只能遥想远方北国的寒冷和清明。告别故乡，也意味着告别了故乡一切独有的风景，包括冬雪。
北京的冬天，更多的是纠缠不清的风沙，是干涸枯燥的阳光，是连月不开的雾霾。
只有一回，北京来了一场名副其实的大雪。虽然迟到在三月，还是给人诸多惊喜。
我拿出手机，拨了一个故乡的号码，“妈，北京下雪啦！”
然而，雪是故乡冬天的常住民，在北京却永远不会停留太久。在这里，雪和人是不相容的。雪会阻碍他们习惯通行的道路，阻碍他们追求日常的欲求。雪来时，人们会拿出片刻沉浸于安宁；雪散去，人们又重新活跃在世界宽阔又拥挤的大路上。
所以，那天，雪选择在清晨到来，让世界出生在一个安静的时刻。只有人们在梦中时，它才轻轻走过每一个角落。自从有了睡醒的人，清晨就要隐退了。没有人看见它，就像没人知道第一片雪。
我有一个老朋友，和我成长在东北的同一座小城。后来举家迁徙到天涯海角，很多年不曾回来。上个春节，我们站在中国的南北两端通话，真的是“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家里下雪啦！他激动欢呼，继而又失落惆怅。他说，给我拍些照片吧，再给我讲讲雪的味道，说说那些下雪的日子。
于是就有了这篇文章。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语文课本上有篇鲁迅先生的《雪》，那时我们都喜欢结尾一段：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那是我们第一次体会雪的孤独和清高。
你如今生活在长夏无冬水清沙白的海南，周身沐浴着碧海蓝天的阳光。如果偶尔天气酷热难耐，你就闭上双眼，回到故乡雪白的冬天吧。
赵雷不是有首歌叫《南方姑娘》吗，借用他那悠扬低回的曲子，就为你改成《北方少年》吧。最后一句就唱成：北方的大雪已落，那是最简单的理想……
时光拼图
对你的记忆，是我脑海中的一幅拼图。岁月把它们化成零散片段，如轻风里蝴蝶纷飞，似乎无从把握。但只要我想，就能收回那些不规则的断章，重新组合成你的模样。
今天无风，蝴蝶不飞，记忆片段安静地散在地面，只要我拾起它们，就能重现旧时光。
第一块。大三那年社团招新，我为了能多哄骗几个小朋友入伙，站在人潮拥挤的路口散发传单。天气像吃了火球，我被晒得又黑又红，背上潮湿地贴着衬衫，额前整齐地贴着刘海。幸好我不近视，不用忍受镜片的灼烧。绝大多数的小学弟小学妹都用那种有点好奇但与我无关的眼神打量我手里的传单，避而远之，把我口干舌燥的活动介绍抛在身后。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你从人群中走来，离我两步远的时候，立定不动，摸出手机，把正午阳光下我的窘相记录在案。
我刚要嘟嘴表现自己的不满，你用一瓶冰糖雪梨换走了我手里一摞雪白的传单。
我躲到楼下的阴凉处，看着你如数家珍一样推销我们的社团，不一会儿就围了五六个小朋友询问如何报名。我暗自一笑，嘴角都是甜甜的梨水。
第二块。刚在一起的时候，你还不好意思牵着我的手。去公园的时候挤在地铁里，人很多，我怕跟不上你下车的速度，就拉住你斜挎包的背带，像个自行车后座上不敢伸手揽住男孩的高中女生。但也正是因为人多，你怕和我走散了，就顺势拉起我，以后一起走路的时候，你从来没放下过，哪怕在吵架的时候也死死攥住不放。
第三块。那次我执意要你陪我夜游后海，还准备通宵达旦。你毫无异议地答应了。谁知那晚不时落点儿阵雨，幸好你带了外套给我披上。雨刚停，我又提议走一条幽径人少的小路，终于偏离了地铁站的方向，迷失在一片没有人行道的高速中间。你在手机上百度地图的时候，焦虑加疲惫的我却被困意击败。是你抱着我一动不动整整半个钟头。
等我醒来时，夜幕依然幽深，但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嗯，我知道该怎么走了，保准让你一刻钟之内安稳下来。其实，你说完的那刻，我就安稳下来了。
第四块。毕业聚餐的时候，一桌人开了一箱啤酒。我此前从来没有喝过一瓶以上，那天在饱含深情的觥筹交错里，一落杯就斟满，一斟满就干了。几个回合，脑子发沉，意识却发飘。而你一直没喝多少，一杯酒抿来抿去，皱着眉看我和周围人从放声笑歌到相拥而泣。这还不是最后，最后是我吐得满地撒花，不省人事。
第二天睁眼胃疼体虚，正想着该见校医最后一面了。打开手机，你早早发来短信，让我找你拿药。我下楼的时候，你已经坐在椅子上了，还抱着一碗热乎乎的皮蛋瘦肉粥。你看我捂着胃拖着软绵绵的步子，还是像昨晚一样皱着眉，但眉宇间都是对我的心疼。
第五块。你食量并不大，每次往你碗里塞东西超过三次，你最后都会撑得垂着眼睛趴在桌子上。你看着我慢悠悠还不停往肚子里填，就劝我吃不下别吃了。等我夹起盘子里最后一口菜，对你憨憨一笑，说，再加个菜吧……我看到你撑得动不了的脸上还是挑起了眉毛，瞪大了眼睛，嘴巴开启，发出一个“啊——”的声音，附带一个无形的大大的可疑的惊叹号。
然后，你叫来服务员加餐，看我吃得像只小猪，又无奈又好笑。
第六块。我是个纯正的路痴，坐公交会坐错方向，一个桥洞钻进去就分不出东南西北，去个公园都不懂如何原路返回。每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我都要把百度地图放到最小比例尺，临摹下所有沿街店铺饭馆做路标。你总笑我那些蚯蚓一样的路线和蚂蚁般的小字搬到现实中毫无用处。和你一起出门的时候，你就全权负责路线问题，无论熟悉还是陌生，从没出过错。有一回，走得脚掌像年糕一样酸软，四处都没有公交和地铁。你随手指一个方向，说那有地铁站。我不信，结果一个转弯就给了我莫大的抚慰。
其实，没遇到我之前，你也是个路痴，不比我好到哪里。但你还是努力明确这个世界的所有方向。你说，是因为怕我疲倦、焦虑，怕我和你走失在这个旋转不停的星球，就在心里装下了整个地图，牵着我去任何想到的地方。
第七块。那天，你忽然遮遮掩掩地问我喜欢蓝色还是粉色。我心想我过生日都不会送礼物的人，竟然要送我东西了？追问了半天，你还是守口如瓶，坚持要给我一个惊喜。没过几天，接到快递小哥的电话。我俩一起拆开一个公文包大小的纸盒，褪掉防压膜，是个半本书的大蓝格子小挎包。那天，你一直在我耳边叹气，没想到包包这么小。你以为我会不满意，但我第一眼就喜欢上它，我正缺一个巴掌大的随身包呢。
我嫌你不给我送礼物，不懂怎么讨我开心。你说你有你的表达方式，但还是去淘宝淘了这个小挎包。我觉得，淘宝经历不足五次的你简直是个天才。那时，你一边做兼职，一边复习考研。冬天该换棉鞋子了，家乐福的折价鞋你都没舍得买。
第7块。有一晚，忘记因为什么，我们吵架了。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和你生气吵架。我起身要出去，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外面只有昏黄的路灯和空荡的夜路。幸好，你真的把我拉了回来。我握着一包纸抽跑到厕所去哭，哭了一会儿累了，就回到屋子里准备休息。我看到你裹在被子里，似乎漫无目的地浏览着手机。没理你，我自己睡了。
夜里醒了一次，听见厨房有炒菜的声音。第二天早上，饭盒里多了一个半炸鸡腿。出门的时候，你还在照常呼呼大睡。上午上班，你QQ头像忽然闪动起来。打开看，囧囧熊蹦蹦跳跳，欢乐得一路撒花。囧囧熊是我们最喜欢的一组表情，谁让它从来不会发脾气，生气也不会凶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你说你昨晚馋了，偷吃了半个鸡腿。我说，哼，谁吃你剩下的，那半个被我藏在碗柜里了。
第九块。晚上你又吃撑了，拉着我出去散步。我正在电脑前忙忙碌碌，虽然工作没做完，但还是散步的诱惑更大。那晚空气很好，墨蓝色的夜空轻轻飘着几丝云朵。以前我说那是羊肉汤上的白色漂浮物。那天你说，今晚的羊肉汤好像没有那么多肉了嘞。星星在里面眨眼睛，清风里似乎有花香。
最后一块。其实还有很多很多块，不知怎么我有点累，眼睛发涩，写不动了。暂且收个尾吧。
最后一块，我们在属于自己的小房子里一起做饭，一起看书，叫着给彼此起的小名，吵吵闹闹一起生活了好多年。我们走遍了每一片柔软的土地，看了每一处曾经我想看的风景。我们老了，就靠在阳台的椅子上晒太阳。你的胡子白了，我的皮肤皱了。风吹过来，往事的拼图都吹来了，一片一片，像纷飞的蝴蝶，我们就一起做属于我们的拼图游戏。
但，正是这最后一块，被我弄丢了。
我不知道究竟丢在了哪里。
可能某个黄昏掉到了床底下，打扫房间的时候就会找到。
也可能随果皮纸屑一起误扔进垃圾箱，丢了，就是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