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的目标是与终极实相交流或合一。不同的思想体系、不同的宗教,以不同名字称呼它:对上帝的至福直观、涅槃、觉悟、开悟、独存(kaivalya)、个体灵魂(萨克蒂)与超灵(湿婆)合一、自我的知识或梵知、臻达内在的天国、往升净土、获得“重价珠子”等等。这是所有生活目标的目标。对这一目标的渴望让人有别于其他低于人类的动物。一个古老的梵文诗节说一个不渴望神圣者的人,只是一只具有人形的动物。室利·罗摩克里希那说:“一个人生为人身是罕有的荣幸,他如果无法在今生觉悟上帝,他的诞生就毫无目的。”当所有的生活目标不服从于这一至高目标时,就表明它们是具有破坏性的。
吠陀知微者提到四个生活目标,即:世俗和神圣的知识、世间繁荣、满足合理欲望,以及自我知识。自我知识是所有目标的顶峰。财富和繁荣在它们不被用于自我知识时,就会产生幻觉和幻想。道德和伦理,当它们不是为了自我知识时,就会退化成开明的私我(enlightened ego)。艺术和美学,当它们不反映普遍的自我之统一性时就退化成混乱。科学和技术,当它们不是为了这一目标时就表明是自我毁灭的危险武器。
另一个吠陀诗节说,为了家庭,一个人应该牺牲他自己的私利;为了国家,他应该牺牲他的家庭;为了世界,他应该牺牲国家;为了自我知识,他应该牺牲一切。欲望的任何对象当它不反映自我之实在时,就为死亡之影所萦绕。
根据《奥义书》,达到这一自我的必有一死的人,是不朽的。在追求这一自我知识中,我们突破了不同的意识层,剪断了私我的构造,直达我们真实的本性。自我知识无法用言语描述,但获得之后我们就绝不会再是一样的。这一知识似乎使得我们和宇宙其他部分分离之墙消失了。主体和客体、认识者和被认识对象、看者和被看对象的二元性,在一种无法描述的广阔无比的绝对者中全部融合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意识消除了,因果束缚也被打破了。通过自我知识,我们发现真正的我们是谁。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任何牺牲都不为过。在这一冒险中,没有什么努力会失去或浪费。《薄伽梵歌》在赞美自我知识时说道:
不因可爱而高兴,不因可憎而沮丧,智慧坚定不迷惑,知梵者立足梵中。
自我不执著外在接触,他在自我中发现幸福;用梵瑜伽约束自己,他享受到永恒的幸福。
接触产生的享受,有起点,有终点,它们是痛苦的根源,智者不沉溺其中。
在身体获得解脱之前,在这世上,能够承受欲望和愤怒的冲击,他是有福的瑜伽士。
自我知识是不朽的,是有灵性的,绝不是物理的。它并不意味着死后去某个地方或获得某种新的东西。正是这一发现,让我们看到每个人的灵魂是完全一样的,是普遍的自我之焦点。自我知识是所有灵魂的灵魂。生死影响身体和心意,它们都有一个开始和自然的结束。天堂地狱的经验全都属于心意,心意带着它的欲望产生我们的身体。如果我们真正的本性是必有一死的,那么我们绝达不到不朽。
灵魂在诞生时被创造并永存,这一学说是缺乏理性基础的,因为它并不揭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身体、精神、道德和灵性领域的不平等。把这些不平等归于上帝的意志,就是让上帝成为残忍的上帝。根据教育和环境来解释它们也是不充分的。天堂里永恒快乐的学说是违背逻辑的。根据时间,任何永久的生命都是无理性的。
此外,永罚说和上帝爱其创造物的说法不一致。根据这一观点,既然绝大多数人都是作为罪人而死,那么他们死后必定会受折磨。相信灵魂因为几年的犯错而遭受永罚,这违反了理性律令。
我们不能说生命随着死亡而终止。只有灵魂的不朽才给予稳定性,才给予我们生活的希望。所以,《吠陀经》劝告说:“认识你自己,放弃所有其他徒然的话。”根据吠陀知微者,自我知识比子女、财富以及其他宗教规定的功德都更为宝贵。《羯陀奥义书》警告我们:
这里的和那里的同一;那里的和这里的同一。在这里看到不同的人,从死亡走向死亡。
无论存在什么,整个宇宙都震动,因为它产生于梵,梵是它的存在根基。这个梵是一个巨大的、恐怖的东西,就像一个威严的霹雳。那些知道它的人将变得不朽。
有一个至上的统治者、众生中最内在的自我,他让他的“一”成为“多”。永恒的快乐属于智慧者,而非其他人,智慧者在他们之中看到他。一个认识自我的人拥有自由的灵魂。他的自我知识使他摆脱了欲望、恐惧和死亡。身体的生和死对他来说没有意义,生死的变化就像换一件外套或者就像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那样简单。他对众生的慈悲是无限的。他享受这个世界,把这个世界视为唯一的、普遍的,实在之动态展示。他就像一个知道他所见的就是魔术表演一样的人;他不把它视为真实的,却又欣赏这个表扬给予他心灵的满足感。他意识到自己通过了心灵的感受,通过了脚的行走,通过了嘴巴的品尝,也通过了心意的思考。他把他人的痛苦和快乐视为自己的痛苦和快乐。他是自由的,但并不反复无常;他是自发的,但并不习惯于放任。他并不实践冥想,但冥想总是跟随着他。他经过努力获得的谦卑、无私、纯洁和仁慈的德性,现在就像珠宝一般装饰着他。他的身体成了一个活的、运动的庙宇。自由灵魂的知识是真光。他的灵魂出自更纯粹、更光辉的身体,就像一条蜕了皮的蛇。就像倒入牛奶中的牛奶与原来的牛奶合一,倒入水中的水与原来的水合一,倒入油中的油与原来的油合一那样,吸入梵的自由灵魂与梵合二为一。
自我知识,作为冥想的目标,是对所有实在之实在的上帝包容的一切,直接的觉悟。经典只是对上帝给予不同的建议,而非对上帝的描述或经验。哲学是思辨的。情绪和情感起伏不断。没有一个能消除我们的疑惑,并为上帝的存在提供一个最后的证明,只有直接的觉悟才能消除一切疑惑。
直接觉悟使得我们面对面地看到上帝,超越哲学、神学、情绪、理性和其他宗教结构。没有直接的觉悟,我们就可能会犯虚构实在者的错误。直接觉悟就像我们用自己的眼睛看乡村,而非从他人那里听到,或在书报上读到它。随着直接觉悟的降临,所有的宗教语言都消失了。单一神论、多神论、二元论和非二元论——这些词在这一阶段没有更进一步的用处。灵性探索者发现,在庙宇、教堂、圣祠、朝圣地寻找的上帝,也就是终极实在,他无时无刻不在心中。他曾经寻找的上帝也在找他。冥想是唯一达到直接觉悟的方法。
直接觉悟是灵性探索的目标。这一觉悟不止是盲目的信念、理智的确信或情绪的震颤,它是通过与之合一从而认识到实在,并且是对整个心意的整体性回应。
但认识不止是相信,未加确证地相信某东西,只是接受他人的信念而已,我们相信的是我们并不真正知道的东西。推理也不是认识,它始于怀疑,也终于怀疑。推理可以表示可能性或然性,但绝无法达到确定性。
以理性的名义,我们做着理性化的工作。所谓的理性确信,是服从群体本能的精神过程的结果。传统和习俗深深地影响着我们,并决定我们称之为理性的内容。
上帝的实在性无法通过理性来证实或证伪。情绪经验构成不了直接的觉悟,它们来了又去了,并且常常只是情感主义的结果。这样的觉悟没有持久的价值,因为它并不起到转化的作用。
通常,我们通过包含倾向的心意之棱镜感知一切。直接觉悟就是如其所是地,而非根据我们认为的去感知事物。它的有效性依赖于三个因素,即:经典、理性和个人经验。经典向灵性探索者提供了灵性假设,但它们无法替代直接经验,就如一个乡村,不管在书中被描述得有多好,都无法替代人用眼睛去看去感受。所以,在经典中所学到的必须经过严格的推理的检验。诚实的怀疑必须得到解决。最后,在理智上确信所学习的内容之稳定性之后,灵性探索者还必须反复地冥想它。
真正的直接觉悟,既非经典,既非推理,也非经验能独立创造的。单单依赖经典的人,会变得教条。推理会隐藏一个人欲望的合理化,即:人会使用理性去证明他想要证明的东西。个人经验本身也可能具有欺骗性,因为它也许只投射个人观念。但是,当三个要素共同导致同一结论时,我们就可以确信已经达到了直接觉悟。
直接觉悟并不依赖于超自然权威,因为这种超自然权威可能为科学所动摇;它也不依赖于历史证据,因为历史证据可能会与新的发现相矛盾。于是,直接觉悟带着它自身不可抗拒的证言,让我们所有的疑虑消失,保证我们的确信,并永久地转化我们。此外,直接觉悟超越理性,就如成人超越孩子;它绝不会被后来的经验所否定,并且总是有益于全人类的福祉。
直接觉悟是直觉性的。直觉是理性的成熟形式,正如理性是本能的成熟形式一样。普罗提诺(Plotinus)把直觉描述为另一种理智,一种不同于推论的东西或被称为理性的东西。安萨里(Al-Ghazali),这位11世纪波斯神秘主义者,把直觉比作直接的知觉,就如用手触到的一个个对象一样。圣伯尔纳(Saint Bernard)将直觉称之为对真理毫无犹豫的理解。圣托马斯·阿奎那(Saint Thomas Aquinas)把直觉视为给予洞见真理的官能。
但是,觉悟的经验并不是突然的启示或灵性的阵风。我们无法奇迹般地或通过代理而获得它,也没有什么捷径。获得直接觉悟的方法,就是不断地实践冥想,我们需要通过实践把理智的确信转化成灵性的觉悟。当然,实践也需要发展意识的专注,因为仅仅靠精神的鼓动并不能自动带来灵性专注,而且这样的专注要有坚定而勇敢的热情,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才能达到。实践需要和我们的思想、言语对应,也需要和目标对应。这一对应也不是自动出现的。实践对于心意的净化是必要的。
必须强调的是,自我知识或视神不是冥想的结果。冥想只是净化心、清洁知觉之门,从而揭示已经自存的东西。实在反映在纯粹的心镜中。冥想实践是必要的,降临依赖于自我顺从,而冥想实践确实是一种走向自我顺从的努力。
冥想实践不仅对于灵性成就是必要的,而且对于灵性享受也是必要的。灵性探求,是一种通向终极实在领域的有意思的旅程,在不同阶段具有许多精彩的经验。在上帝的名义下有滋味,冥想中有平静,神圣陶醉中有出神,在专注上帝意识中有喜乐,在自我献身于全人类的福祉中有欢乐。沿着这条道路行进,回报给灵性探索者的是这些无与伦比的经验。
直接觉悟是我们与实在者合一的结果。我们感知到真实的内容和实际上真实的内容之间会有区别,因为我们的感官欺骗了我们。我们知道天空不是蓝色的,尽管它表现为蓝色的。对普通人来说,一张木桌子只是一张桌子,但对一个科学家来说,它是一团电子。我们在外部世界看到的只是存在于我们之内的内容之反映。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一个人所认识的只是我们对他考虑到他的内容,而非那人确实如此的内容。通过冥想,我们首先在我们自己里面尝试看到实在者,以便我们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人那里看到同一实在。为了我们睁开的双眼在哪里都看到上帝,我们首先必须在我们自己里面闭着眼都看到上帝。
最初,我们走向外面世界,探索直接觉悟,在庙宇、在圣殿寻找它。但是,我们绝不会在外面任何地方找到终极者。就如一条无限向前延伸的直线绕了一圈,返回到出发点,我们也回到我们自己,在我们里面开始这一探索。斯瓦米·维韦卡南达说:
在我们之外不可能找到上帝。我们自己的灵魂提供了我们之外的全部神性。我们是最大的庙宇。客观化只是对我们在我们自己之中所见到的内容的模糊的模仿。对心意力量的专注是唯一帮助我们看到上帝的工具。如果你知道一个灵魂——你自己的灵魂,那么你就知道全部灵魂,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灵魂。意志(the will)让心意专注;某些事激发并操纵这一意志,诸如理性、爱、虔信和呼吸。专注的心意是一盏灯,照亮我们灵魂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