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注意到“明心”与“见性”的前后性以及前提结果的次第性的同时,要防止将慧能所谓“心”二分化,将“心明”与“性现”与否看作是“心”与“性”以外的“客尘所染”。如果那样的话,就无法反映慧能的思想特质。在此,有两点值得强调:一是慧能所言的一念之迷悟,是就一心的两种不同状态来言的,并不是指存在有两种不同的心。在这里,他的思想与《大乘起信论》以及神秀所主的“一心二门”,即将一心分成真妄二心的思想发生了严重分歧。与此关联,所要强调的第二点是,慧能所言的一念迷而盖覆了人之本净之性和一念悟而明朗了人之本净之性,都不是独立于、外在于我之心、人之性的另种存在所引起的。
拨开乌云、除却妄念、心悟明心遂使本性得见(现),这就是“明心见性”的过程。“见性”就是见佛性,所以“见性”与“成佛”构成了等同的关系。从而在申论了“明心见性”思想以后,慧能自然地要把问题落到“见性成佛”上来。什么叫“见性成佛”?慧能自己有明确地论述,他说:“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见性成佛道。”(敦煌本《坛经》第27节)“汝之本性,犹如虚空,了无一物可见,是名正见。无一物可知,是名真知,无有青黄长短,但见本源清净,觉体圆满,即名见性成佛,亦名如来知见。”(宗宝本《坛经·机缘品第七》)“无念法者,见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处,不著一切处,常净自性,使六识从六门走出,于六尘中,不离不染,来去自由,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悟无念法者,见诸佛境界,悟无念顿法者,至佛位地。”(敦煌本《坛经》第31节)慧能在这里实际上要指明“见性成佛”的条件,或说“成佛”的原则和状态。这一“条件”、“原则”、“状态”正是慧能反复强调的“不……不”、“无”的否定性的思维方式。对此,慧能又通过他的著名的“三无”说和得法偈得到了集中反映。即“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敦煌本《坛经》第17节)“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敦煌本《坛经》第8节)“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宗宝本《坛经·行由品第一》)由此可见,慧能这一否定性的思想之主旨在于“不著”、“无分”。“不著”强调的是自由和自在的精神。“无分”凸显的是清净和圆满的境界。而达到自由自在和清净圆满的精神境界,好是“解脱”、即是“见诸佛境界”、即是“至佛位地”,一句话,“成佛”。
前面我们已经多次指出了慧能谈“即心即佛”、“即性即佛”、“明心见性”、“见性成佛”都是就人性、成人而言的,所以他的“见性成佛”所要落实的当然就是“成人成佛”的问题。尽管这一命题非慧能所提,但从他的论述中显然含有此义。太虚法师所谓的“人成则佛成”应该说确实深及禅义。“人成”或说“成人”就是符合人之真性的对待,这一标准原则当被视为人之所以为人的行为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又属于伦理道德的范畴。在慧能禅思想中有鲜明的善恶观。人之善行即为人之真性的表现。在《坛经》中有对善行的一般性陈述,有对善行的具体性归纳,并最终将此与诸佛相连。例如慧能说:“诸恶莫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惠,自净其意名为定。”(敦煌本《坛经》第40节)“除却从前谄诳人心永断……除却从前嫉妒心。”(敦煌本《坛经》第22节)“使君但行十善,何须更愿往生?不断十恶之心,何佛即来迎请?……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是释迦,平直是弥勒,人我是须弥,邪心是大海,烦恼是波浪,毒心是恶龙,尘劳是鱼鳖,虚妄即是神鬼,三毒即地狱,愚痴即是畜生,十善是天堂。”(敦煌本《坛经》第35节)在慧能看来,只要人践行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两舌、不恶口、不绮语、不贪欲、不瞋恚、不邪见这十善以及慈悲喜舍诸德即佛即天堂。反之,即非佛即地狱。
做善人好人就是“人成”,就是“佛成”,就是入“天堂”。实际上慧能在这里已经涉及到成佛的场所问题。而这一问题又当蕴含着这样几层意思。谁成佛?在哪里成佛?成佛的条件是什么?慧能以“直心是净土”(敦煌本《坛经》第14节)概括和回答这些问题。而慧能禅的心性论及其人间佛教思想在“直心是净土”这一命题中得到集中体现。
我们通过前面对“即心即佛”、“即性即佛”思想的论述,可以清楚地认识到,慧能在这里是解决作为主体性的人的心性与佛的关系问题。这是一个内存和内含、本具和本有的有关系。惟此才说:“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佛是自性、莫向身外求。”既然佛在身内,所以不须外寻,这表明向内的功夫和内在超越性。
由此可见,在慧能看来,“佛”是关乎“人”的事,而不是其他。换句话说,慧能禅的价值取向是人,是人的本性,是人的存在方式,是人的生命境界。而如何实现和达到人的本性的呈现,人的存在方式的超越以及人的生命境界的提升呢?慧能认为要“明心见性”、“见性成佛”。心有不明之时,原因在于妄念迷念盖覆,遂而产生执著妄想,使得本净之性无法呈现,而性不见,则佛不见,佛不见即佛不成。所以“见性成佛”在于“明心”。对于慧能的“明心”应从正反两方面加以理解。
从正面说,要生“悟”念,明了本心。从反面说,要灭“迷”念,呈明本心。“明心”与“见性”之间的逻辑关系在慧能那里是清晰的。他说:“于外著境,妄念浮云盖覆,自性不能明。故遇善知识开真法吹却迷妄,内外明彻。”(敦煌本《坛经》第20节)也就是说,有不明之时就要“明”,有不悟之时就要“悟”,有不见之时就要“见”。由谁实现“明”、“悟”、“见”?如何实现“明”、“悟”、“见”?对此,慧能相应地给出了两个字,即“自”和“顿”。也正是由于这两个字,才凸显了慧能禅的最大的特色。请看慧能的论述吧:“自识本心,自见本性。”(敦煌本《坛经》第16节)“自悟自修,即名归依也。”(敦煌本《坛经》第20节)“善知识,心中众生,各于自身自性自度。何名自性自度,自色身中,邪见烦恼,愚痴迷妄,自有本觉性,将正见度。既悟正见,般若之智,除却愚痴迷妄众生,各各自度。邪来正度,迷来悟度,愚来智度,恶来善度,烦恼来菩提度。如是度者,是名真度……常下心行,恭敬一切,远离迷执觉知,生般若,除却迷妄,即自悟佛道成,行誓愿力。”(敦煌本《坛经》第21节)“顿见真如本性。是故将此教法流行后代,令学道者顿悟菩提,令自本性悟。”(敦煌本《坛经》第31节)通过修悟而成佛道,是人所要达到的目标和境界。反过来说,佛道成也表明是人成。“人成”的状态当是人之“直心”、“净心”的状态。可见,慧能始终是将成佛的主体归之于人,归之于人能够成为人的人之本心本性。慧能“直心是净土”所要表达的就是佛是人的本质,人的本性;佛是好人善人的行为方式。在《坛经》中慧能还以其他名相表达了相同的意境。他说:“随其心净则佛土净……心但无不净,西方去此不远……见西方只在刹那……十善是天堂……内外明彻,不异西方。”(敦煌本《坛经》第35节)这里慧能将“净土”、“佛土”、“天堂”、“西方”与人的心净行善紧紧相连。如果选择一个词来表述慧能的上述思想,那么,我们认为用“心间佛”最为贴切。虽然说“心间佛”堵住了在心外求佛的道路,但并没彻底解决“佛在何处”的问题。换句话说,“心间佛”实现的时间可能是人死以后,实现的地点可能是脱离此岸的彼岸世界。所以,“心间佛”的问题还不是与“人间佛”、“世间佛”,或说“人间佛教”的等值等价的问题,虽然它是人间佛教的重要问题。慧能禅,或说慧能的人间佛教思想的最大特色,就体现在现世性、世俗性。人性与佛性、心间与世间在慧能那里实现了真正的贯通。让我们来引用慧能几段最经典的论述:“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宗宝本《坛经·般若品第二》)“法元在世间,于世出世间。勿离世间上,外求出世间。”(敦煌本《坛经》第36节)“悟般若三昧,即是无念。何名无念?无念法者,见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处,不著一切处,常净自性,使六识从六门走出,于六尘中,不离不染,来去自由,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若百物不思,当令念绝,即是法缚,即名边见。悟无念法者,万法尽通,悟无
念法者,见诸佛境界,悟无念顿法者,至佛位地。”(敦煌本《坛经》第31节)以上所有之论,集中到一点就是强调“不离世间觉”。“见诸佛境界”、“至佛位地”,一句话,成佛成人之处即在“一切处”、“六尘中”。只要做到“见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处,不著一切处。”对于“世间”的态度既要做到“不离”,又要做到“不染”。所以“一行三昧者,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是”。(敦煌本《坛经》第14节)在现实的世间,现实的世人实现着他们的“来去自由”、“自在解脱”的世俗性生活。至此,我们完全有理由得出结论,慧能禅所表征的时代精神的精华正是人间佛教。这一富有特色的人间佛教所要彰显的是关乎人性、生活以及生命这些最有意义和价值的问题。我们所以称慧能禅为“智慧禅”、“生活禅”、“生命禅”的答案亦在此找到。
以上就是本人在拙著《禅与老庄》出版以后时常思考的一些问题,借助此次拙著再版的机会,把它提出来,以就教于大方人家。在这里,我要衷心地感谢江苏人民出版社的府建明先生,是他提供了这一份殊胜因缘。建明兄是南京大学哲学系的杰出系友,其为人为学,素为本系师生所称道。同时,我也要感谢为拙著再版付出诸多辛劳的王田编辑。
徐小跃
2009年12月于金信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