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赫的《希望原理》不同于卢卡奇的《理性的毁灭》,并没有简单地给法西斯主义和存在主义贴上“非理性主义”的反动标签就万事大吉,而是汲取其乌托邦内核。在布洛赫看来,法西斯主义并没有证伪非理性因素,只是证明了希望(乌托邦冲动)不可取消,却有可能误入歧途。在布洛赫心目中,希望只能由“马克思主义”取代接管。可惜,“社会主义在幻想方面长期营养不良”,左派未能把握“非理性中的理性”,抛弃了被法西斯主义“殖民化”的幻想领域。第二国际的新康德主义也好,坚信“真理会开辟自己的道路”的德国共产党也好,卢卡奇式的正统马克思主义也好,都抹煞了非理性因素的合理性。这种坏的理性主义也是布洛赫《希望原理》的批判对象。
这样来看,《希望原理》的读者对象相当明确。在“二战”期间写《希望原理》时,布洛赫心目中隐含的标准读者是德国共产党(KPD);而在战后的民主德国修订此书时,特别是在修订第3卷时(被打成修正主义分子之后),理想读者则是德国统一社会民主党(SED)。在《希望原理》的导言中,布洛赫明确提出:“重要的是学会希望。希望没有放弃它的工作,它爱的是胜利而不是失败。”布洛赫要谁“学会希望”?不是其他哲学家,不是普通群众,而是无产阶级政党(或者说,一切左派政治团体)!
布洛赫的“希望原理”与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逻辑是一致的。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取得成功使得马克思主义哲学取得了空前的吸引力。尤其是列宁对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的张扬,引起了西欧知识分子的共鸣。在德国、匈牙利等国的社会主义革命相继失败以后,受列宁影响,卢卡奇、葛兰西等人纷纷探讨了“革命如何可能”的问题。他们的结论都是强调人的主体性。布洛赫同样在《希望原理》的导言中引用了列宁的《怎么办?》中的一段话,为梦想辩护,回答革命如何可能的问题。
布洛赫把“希望”看做推动自然和人类历史的“第一原理”。在《希望原理》的第一部分《(报道)小白日梦》中,布洛赫走进了小市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描述了人在一生的日常生活中的种种渴望、等待、愿望、梦想。布洛赫区分了白日梦的两种类型:第一种白日梦是“陈腐不堪的白日梦”,也就是未超越现有生存条件的白日梦。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斗志昂扬的白日梦”,也就是带有乌托邦成分的梦。布洛赫当然肯定、宣扬第二种白日梦而批判、否定第一种白日梦。
布洛赫的白日梦类型学无非是要说明这样一个事实: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丧失了阶级意识,小资产阶级更缺乏革命精神。这也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共同母题。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从无产阶级的历史地位和物化意识的发生角度,对无产阶级丧失阶级意识的现状进行了理论说明。葛兰西从“意识形态领导权”的高度,对无产阶级和市民阶层缺乏革命精神的原因进行了深刻反省。布洛赫则从心理学角度描述这一意识现象。这是一种现象学色彩很浓的描述。现象学的基本范畴是“意向性”,无论思维还是想象,在现象学的视域中是没有差别的。这是和传统哲学很不一样的地方。根据现象学,即使是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东西,一样能够成为意识的对象。布洛赫所描述的两种白日梦,其根本差别就在于意向性的对象是否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若已经存在,则属于“未超越现有生存条件的白日梦”,反之则是带有乌托邦成分的、改变世界的革命的白日梦。
白日梦对于布洛赫是极其重要的现象,这只有从人本主义的问题式才能理解。因为白日梦既不是“存在”也不是“本质”,既不是现实的“是”,也不是不在场的“应该”,它居于“应该”和“是”之间的空场上,是沟通两者的桥梁。布洛赫从人的本质(人“应有”的存在)和人的现实存在之间的张力出发。但白日梦绝不是他的理论归宿,而只是叙述的起点。布洛赫没有满足于对法西斯主义欺骗群众的揭露上,还要“师夷长技以制夷”,用“希望”为社会主义革命做贡献。当然,布洛赫也认识到,希望本身并不能带来新事物。“但如果我们能把注意力转向那声音和它代表的涵义,我们的期盼就不会漏掉那声音了。”这就是布洛赫提出“希望原理”的用意。事实上,布洛赫并不看重白日梦的内容,而是看重白日梦的特性,用他的话说,“乌托邦功能”。
布洛赫的希望原理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补充。不过,布洛赫自己并不认为是补充,他是要恢复“希望”这个马克思主义范畴。不容否认,马克思主义是关于人的解放的学说。布洛赫要做的,恰恰是要恢复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精神,他所认为的马克思主义所具有的人本主义维度。在理论逻辑方面,布洛赫的确有诸多背离马克思主义哲学之处,甚至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但是在哲学精神方面,布洛赫却要比教科书体系更贴近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原意。
第二节布洛赫希望哲学的逻辑建构
布洛赫从他独特的人本主义立场出发,将人的本质设定为“希望”。他强调:“没有希望,理性就不能开花;没有理性,希望就无法说话,二者统一于马克思主义当中——没有其他科学拥有未来,也没有其他未来是科学的。”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同时包含着科学理性的“冷流”和希望的“暖流”,因而是一种“具体的乌托邦”。在布洛赫看来,马克思论证的“自由王国”乃是我们希望的对象,是我们不能放弃的乌托邦梦想。
1.希望人:新人本主义逻辑的渗透
总的说来,布洛赫的主导认知框架是人本主义,而且是古典人本主义和现代的新人本主义两者兼而有之。布洛赫的成名作《乌托邦精神》全书开头的第一段只有四个单词:“我在,我们在”(Ich bin,wir sind.),第二段开始又说“这就足够了,现在我们得开始了。”布洛赫的出发点是人的存在,他既强调人的“类本质”,也强调个体体验的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
在布洛赫眼中,人的“类本质”是他的尚未完成性。布洛赫指出,人之为人的根本,就在于他对光明的向往之中:“在幼虫的下面,在所有动物都受其束缚的类的永恒限制之内,都存在着一种向往光明的冲动;但是只有在人自身中,所有动物均有的趋光性才被意识到,并得到贯彻。”(Ernst Bloch,The Spirit of Utopia,前引,第234页。)布洛赫不仅把人定义为“以未完成为特质的动物”、“新生的动物”,也把人叫做“制造工具的动物”、“会迂回的动物”:“在筑巢和相关活动中,人不再只是靠先天的反射和旧有的信号,他越来越依赖于有意图的计划:完全人为虚构的、还在前面的东西。”布洛赫这里把人的类本质说成是“迂回”、“计划”,实际上就是“劳动”的哲学说辞。当然,这个劳动不是哪个具体社会生产方式中的劳动,而是对人创造历史的主体性的一种抽象规定。布洛赫这儿关于人的“尚未存在”的思想是和青年卢卡奇相当接近的。
但布洛赫还有不同于卢卡奇的思想特色。他不仅从“类本质”的高度描述人的历史性生存,还从个人的经验去描述当下直接的生存状态。布洛赫在《乌托邦精神》中还说:“我靠我自身而在。人最终不得不从这里开始。”(第一句话的德文原文是Ich bin an mir,英译本作I am by myself,极难理解,更难翻译。根据英译者的解释,这一句话至少有以下4种意思:(1)我在我自己身旁,这是字面意思;(2)我依靠我自己而存在,即我是孤独的存在,这是对异化状况的叙述;(3)我通过我自身而成为我自己,这是一种存在主义的论述;(4)接近于“全看你自己的啦”,你的存在不能指望别人。这里采用的是意译,并兼顾德语原有的多重涵义。)无论如何,布洛赫这里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如果说,在全书的开头,他还含糊地说“我在,我们在”的话,那么在这里,布洛赫的底牌已经翻了出来——只有一个字,“我”。这样,布洛赫就从古典人本主义的“类”本位转向了新人本主义的个人本位。布洛赫首先描述了人存在的黑暗状态:“我甚至体验不到我自己,不拥有我自己。”(Ernst Bloch,The Spirit of Utopia,前引,第187页。)
那么,我们内心最本真的东西究竟为何?布洛赫认为“我”是为了劳动而存在的,但是能够劳动的我为谁存在?资本家。我的本质是劳动,我的存在却不能达到我内心期许的那种劳动。布洛赫这里的发问非常接近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关于“自由自觉的劳动”是人的类本质的提法。但当时的布洛赫不可能读到马克思的手稿,这种“英雄所见略同”反映了青年布洛赫和青年马克思都处在人本主义的认知框架中。
布洛赫认为,希望就在生存的黑暗之中,只有希望才指向了我们想要的完满,指向了一个尚未存在的、在未来将要出现的乌托邦。由此可见,布洛赫希望哲学的逻辑基础是“无”,是“匮乏”,是“当下瞬间的黑暗”,是孤独的个人的异化存在体验。“希望”则是一种“尚未意识”的表达。作为具有乌托邦成分的白日梦,愿望的意向对象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的东西,是“尚未”。这种“尚未”,作为“应该”与现实的“是”对立。“应该”和“是”的统一不是建立在黑格尔式的理性总体性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愿望”的非理性基础上。布洛赫对人的界定类似于叔本华的生活意志论。叔本华眼中的人,就是一堆欲望的集合。欲望得不到满足,人便痛苦,欲望得到了满足,人又会厌倦。人生就在这痛苦一厌倦的轮回中消逝,要摆脱,只有在艺术中寻找。布洛赫认为,叔本华的生活意志论太悲观了,他把生活意志引向了“涅槃”。(Michael L□wy,Interview with Ernst Bloch,前引,第35页。)布洛赫想做一个扳道工,把叔本华的哲学扳到马克思主义的道上来,使生活意志变为“革命意志”。
布洛赫认识到,革命之所以迟迟未能发生,和马克思主义的理性主义传统是有关系的。不能不说,布洛赫戳到了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痛处。对个人存在、情感的关注,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块空场。马克思主义哲学过于宏观的分析框架,缺少对个体生存的当下关切。“小孩子都要饿死了,你谈生产力还有什么意义呢?”显然,在这个问题上,布洛赫与萨特是心有灵犀的。
布洛赫批判了舍勒对情感的划分。舍勒认为,现代社会的道德是建构在怨恨的基础上的,无产阶级革命乃是怨恨所致。布洛赫认为这是舍勒对无产阶级的诬蔑,他针锋相对地提出:无产阶级革命的原因在于希望,而非怨恨。布洛赫对情感的分类是:有关满足的情感(如嫉妒、贪婪、羡慕)和有关期待的情感(如焦虑、恐惧、希望、信仰)。前者对应于“未超越现有生存条件的白日梦”,其目标是已经就绪的——如果是个人没有得到的东西,那么至少在世界上是已经可以得到的东西。后者则反之,期待之情对应于“超越了现有的生存条件的白日梦”,其意向性对象是世界上还没有的东西。
但期待之情并不就是希望。因为期待之情本身也分为两类:积极的、肯定性的期待之情和消极的、否定性的期待之情,只有前者才是希望,后者则是海德格尔的“畏”。一句话,布洛赫把人界定为“希望的动物”。在他看来,粉碎“畏”的希望、回应绝望的信心,就代表了拯救这个世界的光明。绝望指向的虚无,就是一无所有,就是异化的不可能消除;信心指向的“全有”,就是社会主义的胜利,就是异化的消除,就是人的解放。在马克思主义的语境中,布洛赫的“希望原理”实际上代表了对“共产主义胜利,资本主义灭亡”的信念。
在“希望人”的新人本主义立场上,布洛赫将马克思主义解释为一种人本主义。由于异化、非人道化、物化、一切人和物的商品化是资本主义不得不与日俱增拥有的东西,而无产阶级代表着极度异化的零点,现在无产阶级终于成为变革的辩证关节点:人道本身正是非人道化所产下的敌人,事实上,总的来说,马克思主义不是别的,正是对资本主义中累积的非人道化的斗争,不彻底消灭这些非人道化决不罢休的斗争;与之对立的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推动力、阶级斗争和目标内容只是、能够是、将是人道的进步。(Ernst Bloch,Das Prinzip Hoffnung(《希望原理》德文版),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1979,p.1607.)在布洛赫看来,青年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说的“人是人的最高本质”、“推翻那些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等结论是马克思毕生未曾放弃的。由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是贬低人、压迫人、遗弃人、蔑视人的关系,人被异化了,所以马克思要求推翻这种关系。马克思主义不是别的,只是非人道化的消除;社会主义不是别的,只是人道的进步;自由王国不是别的,只是我们希望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