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9年王韬游历日本时,见到《殷鉴论》,其《扶桑游记》7月16日有如下记载:鹿门出示《殷鉴论》,谓系先辈古贺侗庵氏所著。其人学问赅博,立论宁失奇癖,而不屑袭古人陈腐。有《刘子说》(古贺氏出于刘姓)及《新论》数十篇,纵横辩诘,可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侗庵之没,距今殆四十年而已。论及海外五大洲,殊中肯綮;识微于远,烛几于先,可不谓豪杰之士哉!王韬:《扶桑游记》,《日本日记·甲午以前日本游记五种·扶桑游记·日本杂事诗[广注]》,岳麓书社,1985年,第471页。在日本开始“明白五洲之情状”后,中国在日本知识分子的意识中便很大程度上是“作为殷鉴的中国”了。随着日本国势的增强,并以亚洲的盟主自居,殷鉴论在甲午战争之后便成为了过时之论。
二唇齿论
中国在鸦片战争中虽然失败了,但是中国毕竟是一个大国,在西力东渐的国际形势下,日本为了谋求自身的生存与发展,一方面将中国作为反面教材的“殷鉴”,主张从中吸取教训;另一方面也认识到日本与中国互为唇齿,不仅因为文化相近,而且利益相连,甚至生死攸关。
唇齿论的中国观,在鸦片战争之前就已经存在。会泽正志斋早在其《新论》(1825年)中,就一方面认为“神州(指日本——引者)者太阳之所出,元气之所始,天日之嗣,世御宸极,终古不易,固大地之元首,而万国之纲纪也,诚宜照临宇内皇化所暨无有远迩矣”。同时,他冷静地分析世界形势,认为日本与中国应该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因为法国、西班牙、英国、俄罗斯所信奉的宗教大同小异,其“假法教以逞吞并则一矣”,因此“其动与相合,必然之势也”。所以,他认为日本处于各列强之中,要想生存发展,“若夫未尝沾染回回罗马之法(指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引者)者,则神州之外,独有满清。是以与神州相为唇齿者,清也。夫方今天下形势,大略如此焉。”《水户学》,日本思想大系53,岩波书店,1973年,第398页。这种唇齿论强调的是文化上的相近。由文化上的相近转化到利益上的相关,1849年佐藤信渊的《存华挫夷论》具有典型意义。他对亚洲人和欧洲人的性质作了区分,认为“亚细亚洲人崇礼行义,各自确然守其境界,侵伐他国、夺取他人之物之念寡,故而远涉海外以利欲为业者稀。欧罗巴人好利恣欲,欺夺之念深而贪得无厌。……欧罗巴人之心与豺狼全然相同,严密不可备者也。”这时,他对当时的满清怀有非常复杂的感情,蔑视、欣赏、同情、利用等意图在下文中和盘托出。他说:满清亦夷狄也,英吉利亚亦夷狄也。然愚老欲挫英吉利亚而存满清者,以满清之一统中华、仁明之君数世继出,行奉天意之政,使中华之人民大量蕃衍,及古之三倍,故我有赏其功之意。且满清为当今世界之大邦,然不像蒙古的忽必烈那样凌驾我邦。且近来侈然自大而不务外详攘之武事,故英夷侮之而率舟师来侵伐,战而屡屡大败,江南四省流血而满清不能自卫,只好割地赔款乞和。如此以往其国益式微之时,西夷贪得无厌之祸,将东渐而至本邦。故愚老希望满清的君臣苦心积虑,赈贫吊死,上下同甘共苦练兵数年,乃起复仇之义兵,征伐英夷而大破之,收复失地,完全攘除出东洋,这样满清可永远为本邦之西屏。鸨田惠吉编:《佐藤信渊选集》,读书新报社出版部,1943年,第355—356页。
所谓“殷鉴”或“旁观”,强调的都是论者的一种主观态度,都是以第三者的眼光来观察当事者的是非利弊。但是在西风东渐、特别是其以船坚炮利大举东来之后,日本和中国都已经不可能成为事不关己的“第三者”了,而是如横井小楠等所说,中日两国是“唇齿之国”,相互关系非常紧密。这可以说是幕末日本中国认识的又一根本特征。今满清兴自古之所谓北狄,灭亡明朝而入中国,使邦俗一变。康熙、乾隆诸帝有贤德而政治清明,文教一新,天下太平。但是到了开国以来百数十年的道光、咸丰时代,升平日久,其弊流于骄傲文弱,而不知海外诸国往往穷理开智、施仁崇义、国富兵强而不如诸夏之亡,而仍旧以昔日之夷狄加以蔑视而等同禽兽,故而道光末年因为鸦片之乱而大受英国之挫折,虽不得已而立和亲条约,但朝野习气骄惰侮慢、守约不坚。每每数改其约而屈服于彼之大义,畏惧其兵威,以其良港沃土而偿其违约之罪,其屈辱之极,且朝廷无人,优柔寡断,既无惩前毖后之念,和战之议亦不决断,不唯个人苟且偷安,且有背约而滥杀英使之暴行,因此不得不使英国愤怒。今年(即1860年)4月,英法联军大举讨伐其不信不义之罪,7月遂攻破天津之河口进而逼近北京,故风闻清王恐惧而逃向鞑靼。即便以英国之好意而存支那帝国之号,国体陨坠如斯,今后亦不能专擅帝号。支那与日本为唇齿之国。唇亡齿寒,其覆辙就在眼前,非坐视旁观之秋。那么,现今要则天德据圣教,察万国之情状,利用厚生而打开经纶之道,而使政教一新,专念于富国强兵而抵御外侮。横井小楠:《国是三论》(1860年),《渡边华山高野长英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桥本左内》,日本思想大系55,岩波书店,1971年,第449—450页。横井小楠主张以“天地自然的道理”来“对待外虏”横井小楠:《夷虏应接大意》(1853年),收入《渡边华山高野长英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桥本左内》,日本思想大系55。,这个道理也就是中国“三代之治”所依据的“天德”、“圣教”。可见他对古典儒教的圣人之道推崇备至,而对现实中国则大加挞伐,认为中国之遭西方列强欺凌,罪有应得。这与佐久间象山对西洋强盗行为的批评判然有别。这种对现实中国的批评后来发展成为觉得中国“实在可怜”、而又不得不正视其“毕竟为唇齿之邻国”的事实的复杂心态,如福泽谕吉在1869年2月的《清英交际始末序》(署名“庆应义塾同社志”)中说:在考察清英之交时,可以发现清人之耳目所及,甚为狭窄;清人之辙迹所至,甚为仅微。曾不知英国之富强,猥而藐视之不以为劲敌,自夸为华夏,称英为夷戎,其举止却反复无信,轻开衅隙,而每开必败,遂兵愈弱而国愈贫,萎靡不振以至于今日,实在可怜。追思其过失错误,小事不暇枚举,至其大者,则有鸦片之事、广东之事及天津与北京之事。由此两国之条约屡屡改签,且清之出赔偿金已不止一次。试开卷而观清英交际之始末,可得知其大概如何。呜呼,此事虽似与我无关,毕竟为唇齿之邻国,不知其始末可乎?《福泽谕吉全集》第2卷,岩波书店,1959年,第539页。在政治或外交上应该如何对应中国这一唇齿之国,明治初期政府的核心人物、右大臣岩仓具视(1825—1883)的意见可以说代表了当时明治政府的主张。在经历了征台与废琉置县之后,1875年3月,在《具视笔录外交之机务以供御览》的文件中有这样的记载:“清国占据亚细亚之大部分,土地辽阔,人口众多,无与伦比,与我邦为唇齿之邦,近来虽政纪废弛萎靡不振,但因与我国关系颇大,故加强和谊以建久远之基,应为今日所当务。窥其国势,应机而施经略,为他年之远略。”岩仓公旧迹保存会:《岩仓公实记》下卷,岩仓公旧迹保存会出版,1927年,第235页。
将中国视为唇齿之邦,从国家利益上考虑,这不过是使日本成为“东洋盟主”的一种不得已的谋略而已。这一点,草间时福(1852—1932)在《邮便报知新闻》1879年1月19日发表的《东洋连横论》已经一语道破。他说:“我辈维持欧亚之均衡,非只防止被之蚕食掠夺,以我国为东洋盟主并卓然立于执牛耳地位者,舍东洋连横无其他良谋善策。”《对外观》,日本近代思想大系12,岩波书店,1988年,第267—268页。草间时福曾就学于汉学家安井息轩、中村敬宇,毕业于庆应义塾,以教育家、鼓吹自由民权思想的新闻记者而著称,与曾根俊虎一样,是1880年2月成立的兴亚会的干事。从他的东洋盟主论既可以看出自由民权论者国权与民权的关系,也可以看出兴亚会中的所谓兴亚论者的目的和真正意图所在。
中日之间的唇齿关系,这时已经不纯粹是一种“和谊”的对等关系,在日本人的眼里,对中国已经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诱导者、保护人的优越感。福泽谕吉在1881年的《时事小言》中说:今西洋诸国以威势迫东洋,其状况无异于火之蔓延。然东洋诸国,特别是我近邻之中国朝鲜等,迟钝而不能抵挡其势,就如同木造板屋而不堪火势。故以我日本之武力支援他们,要知道这不单为了他们,也是为了自己。以武力保护他们,以文明诱导他们,不可不使其速效我例而加入近时之文明。在不得已的场合下,可以用武力而胁迫其进步。辅车相依、唇齿相助,虽然在同等的国与国之间可以通用,对当今的中国朝鲜期望相互依赖,可以说是迂阔之甚。《福泽谕吉全集》第5卷,岩波书店,1959年,第187页。他明言最不希望看到“让支那人着先鞭而出现北京政府执东洋政略之牛耳”的情况,而强调军备扩张刻不容缓,其“东洋政略之素志”就是要使日本“文则为开明之魁,武则为亚细亚之盟主”,认为这是日本人“报国之本分”。《东洋之政略究竟如何》(1882年12月9日《时事新报》),《福泽谕吉全集》第8卷,第434页。在韩国的“甲申政变”之前,中日之间的唇齿关系中已经包含了敌对关系。如福泽谕吉所言:“支那为比邻之国。今后在商业上政治上争活力决输赢,合则唇齿、离则劲敌者,唯以此国为然。”《支那行を奨励すべし》(1883年7月20日《时事新报》),《福泽谕吉全集》第9卷,第92页。
三敌对论
将中国视为敌国,如所谓中国威胁论、中国轻蔑论,乃至中国征战论,各种各样的中国观实际上在鸦片战争之前就已具雏形。如林子平(1738—1793)在其《海国兵谈》(1791年刊)中就说:“我听说近年来唐山(指中国——引者)和鞑靼人与欧洲人交往密切。其交往越亲密,唐山、鞑靼英雄豪杰等就可以接受其妙法。而得到了妙法的话,就可能起侵掠之心。彼等要是起侵掠之心,甚至奔日本而来的话,海路也近、兵马又多。那时我们要是没有防备,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仔细考虑的话,后世企图侵略日本者必定是自唐山、鞑靼之地而起,千万不可怠慢。”林子平:《海国兵谈》,岩波文库,1939年版,第25页。这是将中国看做假想敌,觉得中国对日本是一种威胁。这种威胁论也影响到了佐藤信渊的《海防策》(1808年),面对当时俄罗斯的边境骚扰,他提出:“大清国强大而且临近,万一出现狡猾之主而兴兼并之志,其患之大非俄罗斯所能比。因此对此大清国即便费卑辞厚聘,也要变成盟国,通交易以收互市之利,乃今世之要务。”鸨田惠吉编:《佐藤信渊选集》,读书新报社出版部,1943年版,第332页。就是说,希望以结盟的方式来化解中国的威胁。后来佐藤信渊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在1823年的《宇内混同大论》和《宇内混同秘策》反复强调“皇国”日本是世界万国的根本,或世界万国以日本为根本。如何使皇国日本实现统领全地球的宗主国的目标,他认为使中国臣服是一个重要的基础。为此他提出了侵占中国东北和江南的种种“秘策”。